第9章 雪夜上四明山

袁啸风笑着摇摇头,说到:“这个人终于会现出原形来,不过就是时间问题。其实你想不想告诉我,对我意义并不大。”

小珍按捺不住,说道:“我还是现在就告诉你吧!只是请你千万不要对老板娘姚彩凤说,因为这个打我坏主意的人就是姚彩凤的丈夫郦天罡。”

竟然是姚彩凤的丈夫郦天罡!袁啸风有点惊讶。望江楼的男主人,一个从来不问世事的市井隐士!眼下诸暨城里大多数年轻人甚至根本不认识他。袁啸风小时候也只见过一两回。

袁啸风脑海里闪电般划过一系列事件,豁然贯通。

郦天罡早年到湘西收过药材,一心想重整家业,可惜财运不济,壮志难酬。于是想到走捷径,不惜花重金买来赶尸人的药方,却拿做生意亏钱为借口骗过一家人,他是药商世家,有深厚的家学功底,足以对药方进行改良,而且他还在医学院学过西医。

真人不露相,有谁会想到幕后黑手竟是他!但平心一想,实在也只有他受之无愧。

小珍见袁啸风傻呆呆的样子,进一步解释道:“其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是他。以前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今天他来找我时,脸上的刀伤让我认出了他。”

袁啸风:“他还对你说什么了?”

小珍冷笑道:“他让我答应下来,我见到我丈夫的尸体后,这辈子我就是他的人,不许反悔。还要我把手镯给他保管,他怕我逃走。他可以拿走我身上的一切,但我不会变成他的人,我永远是我丈夫的妻子。。”

袁啸风点头:“你说得对,他休想!你放心,我会送你出城。对了,你还是快点回你住的地方去,中水门已经打开,这是鬼门关,你的丈夫随时可能在彩晶河里出现,你最好能站在河边他能看到你的地方,如果你没看到他经过,你可能永远见不上他。千万别忘记,快走吧。”

袁啸风头也不回走了。

等袁啸风再回酒席的时候,周彬已经耐不住寂寞,下楼和自己的手下坐在一起,吆五喝六,好不热闹。

周彬醉眼朦胧把袁啸风拉到他身边坐下,问:“进展怎么样?”

袁啸风敷衍道:“尚在争取之中。”

周彬笑着骂道:“你真没用!你老袁就是个窝囊废嘛!”

称呼自己老袁,还骂窝囊废!袁啸风从来没被周彬这么欺负的,他毕竟曾经是这小子的帮带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算称兄道弟也是看在老乡的面子上,算给他个脸,于是脸色就不好看了,正想谴责,周彬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对袁啸风又是作揖,又是赔笑,道:“袁哥别往心里去,小弟醉了。小弟如今跟这班畜生混在一起,说的都是这些大粗话,想改也难了。哈哈哈……小的们,给我的哥,也是你们大家的爷,敬上一杯。”

袁啸风心里想,这家伙就要变成人精了,就算喝得十分糊涂,也有一根神经始终是绷着的。

众人急忙给袁啸风敬酒。

等这伙人酒足饭饱离开望江楼,坐上汽艇回城,已经月挂中天的半夜时分,早就过了宵禁时间。要不是渡边给了他们特别待遇,说不定日本宪兵早把他们关进宪兵队。全都喝得不少,汽艇驾驶员也有七八分醉意,手脚不听使唤,就把方向舵给了袁啸风。袁啸风开始大展身手,驾驶汽艇技术越来越熟练。

离中水门还有十多米远,突然里面传出几声尖叫声。袁啸风不敢怠慢,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故事,急忙加速冲进了中水门桥洞,直接驶进城墙里的彩晶河里去。

此时中水门里已经乱作一团。有两个站岗的警察已经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王小法和另两个警察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嘴里含糊不清叫嚷着什么。外面的吵嚷声惊醒了周彬,酒已经醒了一大半,周彬带着汽艇里的警察跑出来,周彬对着王小法大喝:“你给我站住,出了什么事?”

周彬跳上岸,一把抓住王小法的衣领。王小法挣脱不了,只好用手指着不远处的河面,说:“局长,鬼来了!你看你看!”

众人抬眼望去,月光下只见彩晶河里全是浑身湿透、衣衫褴褛的国军士兵的活着的尸体,赤手空拳,正一声不吭地从河底下站起来,摇摇晃晃爬上岸来。几乎整条河都是这样的行尸走肉。

汽艇上的人吓得怪叫着冲到岸上,也不知哪里是路,只知道没命奔跑。周彬像中了魔法,变成了一个冰棍儿。袁啸风走出驾驶室,见了这般阵势也惊呆了,就算他早就有心理准备,此时还是心有余悸,站在那里一时失了方寸。

周彬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

周彬拉着王小法跳上船来,对王小法怒吼:“你小子给老子准备子弹,今天老子要收拾这班行尸走肉。”

周彬端起装备在汽艇前面的一挺轻机枪,对着前面彩晶河里正在上岸的国军士兵狂扫,周彬喝了一下午酒,有八九分醉意,虽然酒壮了他的胆,但也妨碍了行为表达,手脚不听使唤,端不稳机枪,开头一梭子子弹只在河水里打起无数水花,但很快就找到感觉,稍稍抬高了枪口,前面有两个国军尸体被打个稀巴烂,尸骨飞溅。如果他继续抬高枪口,估计河两边将是枯骨遍地。

袁啸风猛然清醒过来,迅速拔出腰间的勃朗宁,对准周彬的后脑勺扣动了扳机。周彬连哼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倒在船板上,脑浆溅得到处都是。他的身上和王小法的身上都有泼墨画留存。王小法没想到袁啸风突然会直接把自己的主子灭了,顿时吓坏了。

王小法跪下求饶:“袁巡长,我没得罪过你,我给你送过盐水鸡,送过烤鸭。求你饶了我……”

袁啸风冷笑道:“起来吧,今天老子不但不会杀你,还想让你升官发财。”

王小法不肯起来,磕头不止:“小的不想升官发财,也不想做汉奸了,只求你老能给我一条生路。”

袁啸风不耐烦起来,说:“你快起来,马上去日本人的宪兵司令部告诉渡边上尉,就说案子已经破了,案犯是望江楼主人郦天罡,要想找到郦天罡,可以去望江楼的后院,不过,也有可能在城中彩晶桥12号的那幢出租房里。听清楚了吗?”

王小法连连点头:“小的听清楚了。案犯是望江楼主人郦天罡。”

袁啸风挥挥手,说:“那就快去报信领赏吧!”

王小法跳上岸,飞快跑远了。

袁啸风驾驶着汽艇向着彩晶桥驶去。这时这些国军的亡灵已经密布彩晶河两边,正慢慢向远处日军宪兵队军营走去。虽然他们对袁啸风和他的汽艇不见不闻,但袁啸风还是不敢朝他们多看一眼,这两边走着的密密麻麻的都是一个月前冤死在浦阳江桥头的国军俘虏呀!此时的彩晶河两边街道上走着一支队伍,却几乎鸦雀无声,可是远处不断传来枪声,显然,鬼子和伪军的部队出动了,已经和国军的先头部队交起手来。时间很急迫,要是小珍还没见到自己的丈夫,很可能就没有出城的机会。

袁啸风的汽艇刚到桥头,等不及靠岸,他就飞快跳上岸,向彩晶桥12号的独栋老宅跑去。大门敞开着,门口却不见小珍的人影,袁啸风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跑进院子,房门关着,他顾不得细想,一脚踹开木门。房间里小珍正跪在一具国军尸体旁边,仔细地给他梳理头发,那么专一投入,好像这个世界除了他们两个人,已经什么都不存在了。小珍的脚下还有一个人躺着,还没断气,正在喘粗气,离大限显然已经不远,大口大口的黑血从他嘴里冒出来。他的脸上有一道新鲜的刀伤,显然这位仁兄就是郦天罡。

袁啸风只在二十年前见过他,此时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个轮廓。

袁啸风问道:”你就是望江楼主人郦天罡?”

男人点点头,咽下最后一口气。

袁啸风走到小珍身边,说道:“快走吧!再不走,可能就出不了城了。”

小珍淡淡地笑了笑,头也不抬,说道:“我走了,我的丈夫怎么办?谢谢你袁巡长帮了我的大忙,不过这辈子无法履行我对你的承诺,只能寄希望下辈子我有机会报答你的恩情。”

袁啸风叹气说道:“你胡说什么呀?你没有对我承诺过什么,我也不需要你的承诺。你和你丈夫必须一起走,谁都不能落下。我不是答应过你的吗?快,汽艇就等在外面,快走!”

袁啸风俯身要想把林虎城的尸体扶起来,却被小珍护住不让。

小珍摇头说道:“我不信!这个世界除了我丈夫是好人,其他人我都不信。我今天哪都不去,要和我丈夫林虎城死在一起。”

袁啸风急起来,说:“你信不信我没关系,到船上再问吧。到了船上我们有的是说话的时间。现在你把你丈夫扶到我背上,我先走一步,你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马上跟上。”

小珍本就抱定一死,没想到袁啸风竟然真的给她打开一道求生的天缝,求生的本能终于被激活,望着袁啸风问道:“真的,你没骗人?难道是我错怪你了?”

外面的枪声越来越稠密,显然鬼子正对这些国军的亡灵开始第二次屠戮。

小珍突然变得心灵手巧,敏捷无比,她只用十秒钟时间,就把死人扶上袁啸风的背上,还把自己的行囊准备停当。两人急匆匆出了大门。

此时的彩晶桥头已经尸横遍地,大批日伪军正端着刺刀,慢慢向这边走来。要不是他们忌惮这些国军亡灵牙齿上携带的毒素,说不定早就控制局面封锁了彩晶桥。

袁啸风跳上汽艇,放下尸体,又把小珍接到艇上,这才进驾驶室,给汽艇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向着中水门门洞疾驶而去。

这时候的中水门已经有巡警跑来守卫,正准备放下木栏栅,把所有的行尸走肉来个一网打尽,汽艇驶到桥洞时,木栏栅已经下降,汽艇的顶部几乎是挨着木栏栅过去的,要是再迟上哪怕一秒钟,也许袁啸风和小珍或许这辈子都出不来诸暨城。

汽艇已经驶进城外浦阳江里,后面城里的枪声越来越稠密。

等到驶过浦阳江和东江交汇的三江口,袁啸风才舒出一口气。这里已经距离县城十公里远,渡边上尉就算派出他的马队也不可能赶上。

出城后,小珍一直呆在丈夫身边手脚不停地忙碌着。袁啸风转身一看,发现她不但给丈夫梳理好头发、擦干净身子,还给他换上了一套整洁的军装,一尘不染。

袁啸风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小珍的裸体表演,顿时脸红了。

袁啸风歉意满满说道:“小珍姑娘,真是对不起,那天晚上我碰了你的身子。我要向你道歉。”

小珍抬起头,杏眼倒竖,骂道:“你疯了!你怎么敢当着我丈夫的面说这话?我丈夫听到了会怎么想?”

袁啸风束手无策,说道:“好,我不说,这是我们间的秘密,成了吧?”

小珍走到他身边,悄悄说道:“现在我丈夫听不到了,你可以说了。”

袁啸风摇头,说道:“我已经说过对不起了。现在已经无话可说。”

小珍调皮起来,说道:“我不信你无话对我说。”

袁啸风突然记起来,问道:“那个望江楼的郦天罡是怎么死的?不像是你杀的。”

小珍马上变了脸,冷笑起来说道:“被你说对了,不是我杀的,是我丈夫杀的,我明明看见我的丈夫已经倒下了一动不动,可他为了保护我,突然又复活了,他用他的毒牙杀死了想要欺负他妻子的老色狼。”

袁啸风点点头,开玩笑道:“周彬这小子死之前说得没错,你真是祸水,因为你的突然造访,诸暨城中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

小珍一点不见气,说道:“他们哪一个不是该死?不能怨我的。”

小珍想知道神奇无比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人复活故事,袁啸风于是一五一十把整个经过说给她听。小珍沉默好久,突然对袁啸风说道:“你做了一件傻事,当时你最需要做的事情不是把我和丈夫从城里救出来,我们算什么?小人物一对,死了就死了。你当时做的第一要事应该把郦天罡手里的秘方偷出来,继续让死去的中国人复活,杀尽日本人。我丈夫上战场前说过,眼下国难当头,没有比抗日更重要的事情。”

袁啸风冷笑道:“如果要靠死人来抗日,这个国家离完蛋也不远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是不是太可怜了?还不如做亡国奴。”

小珍点头,又摇摇头,问道:“有几分道理。我没想到你袁巡长原来还真是个汉子。可是也不能把方子留给日本人,日本人要是也玩起死人复活的伎俩,怎么办?”

袁啸风大笑道:“一派胡言!”

小珍疑惑道:“我又说错了吗?”

袁啸风解释道:“日本人敢用这些毒药吗?如果用在中国人身上,这些活过来的中国人一定首先找他们报仇雪恨。他们也不敢用在自己的士兵身上,鬼知道这些死去的日本士兵潜意识最痛恨的是谁。人的意识可以被蒙蔽,但潜意识不会上当受骗。说不定他们潜意识里最恨的就是他们的长官,或者是东条英机大人,甚至于是天皇陛下。”

小珍沉吟片刻,点头:“还真是!袁巡长货真价实是神探。其实世上有许多活人比死人还不如,活人稀里糊涂不知真爱真恨在哪里,死人干脆利落,谁都骗不了他们。”

天亮时分,汽艇在一个梅溪下游一个叫墨城坞的地方靠了岸,刚好碰到一群逃难的老百姓队伍路过,其中有马车和牛车,袁啸风急忙上岸和他们商量雇车运送尸体的事情,他知道这对老百姓来说是很忌讳的事情,所以许诺给大价钱。这些老百姓是从日本人占领地区跑出来避难去的,对日本人的烧杀抢掠恨之入骨,听说要运送一位牺牲的国军军官,竟热血喷张起来,没有说半个不字,甚至给他们的辛苦钱也不要了,愿意揽这个活。袁啸风的十个大洋来来往往推送半天,费了不少劲才说服他们收下。

于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七手八脚,把小珍男人的尸体从汽艇上搬到了牛车上。

袁啸风见再没自己的事情,就去和小珍告别。小珍拿出那只手镯要送给他做纪念,袁啸风哭笑不得,我一个大男人要这手镯干吗?

小珍流泪说:“那我得记住欠着你十块大洋,我的家在南昌,到了南昌只要说是城南吕家,没有不知道的。你一定要来。”

袁啸风拱手:“一定来。我们后会有期。”

袁啸风站在堤坝上望着载着小珍和他男人遗体的队伍远去,终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不过马上又感觉无比的凄凉。

他得开始仔细思考自己脚下的路。虽说”父不慈子不孝、官不亲民不义“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至理名言,很有道理,但一个人要生存下去,理直气壮地活下去,光念着老祖宗这两句名言是不够的,其实,老祖宗的话屁也不是,早就背时了。人活着最需要了解“爱恨”两个字,其他都是瞎扯。连行尸走肉都有令人感动的爱和恨的激情表达,他们残存的神经中枢依然指引这他们奔向爱和恨的终点。

难道自己一个大活人还得靠郦天罡配置出来的毒药去唤醒自己神经中枢里的爱和恨吗?

走吧,去四明山。日本人不是说有抗日队伍从四明山下来吗?

此时天空开始飘雪,很爽!有种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感觉,挺不错的。

可惜自己不会唱京剧,要是有人在旁边能来几句豪气满满的《雪夜上梁山》助兴,他袁啸风愿意立即付他身上仅剩的十个大洋。

国难当头,钱有什么用?有枪才是爷。

几天后,袁啸风单枪匹马来到四明山敌后抗日别动队的营地。

别动队接纳新成员需要经过严格审核,世道纷纭,鱼龙混杂,人家抗日部队怕日军的奸细混进来呀!但袁啸风手刃大汉奸周彬的壮举上交的是最好的考卷,所以审核过程变成了欢迎仪式,主持欢迎仪式的人中有个干部模样的细高个见了袁啸风马上满脸堆笑,却始终没吭声。袁啸风咋一看,此人好面熟!出于职业习惯,他知道此人一定在哪里见过,只是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直到欢迎的人群纷纷散去,细高个才走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来,依然一声不吭,只是捋了捋袖子,露出肌肉结实的前臂上的一个暗黑色的陈年伤疤。这伤疤太熟悉了,袁啸风顿时从凳子上蹦起来。

袁啸风说:“你不是当年住在租借里的那个小畜生吗?”

细高个笑起来,说:”袁巡长,谢谢你,终于想起我来了!我就是小畜生。”

当年把老畜生揍得躲在八仙桌下不敢出来的小畜生竟然成了别动队除奸队干将!

哈哈哈……

这小畜生当年是和周彬一起带着一船军火逃出上海滩的,经历的艰难险阻一定能说上三天三夜。周彬这家伙从抗日英雄到铁杆汉奸之间的经历空缺着,得好好问问小畜生,他一定知道周彬英雄变狗熊的前因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