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大勇提到周彬的歹毒主意时,似乎恶梦重现,余悸未消,喘着粗气,嗒吧着干裂的嘴唇,已经不太愿意讲话。
袁啸风估摸他需要用烟草麻痹一下情绪,才能把故事讲完整,于是又给他点上一支烟,又从火塘上取下茶壶,替他倒上一杯水润喉。
舒大勇拼命抽了几口烟,又听袁啸风的话喝了一杯热水缓缓气,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舒大勇说道:“周彬当时提出的鬼主意是杀了县长大人,提着县长大人的脑袋去投靠日本人。当时他的话一说出口,就把我们兄弟几个惊呆了。这是什么馊主意呀?刚刚在日本人面前吃了大亏,死了好多兄弟,此仇不报非君子,你不想着报仇,反而要去认贼作父,简直猪狗不如。而更匪夷所思的是要拿县长大人的人头当见面礼献给日本人。县长大人可是你周彬的恩人,是他收留了你,没有他的鼎力相助,你周彬能拉起一支百十来人的队伍吗?能有今天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吗?再怎么穷途末路,你也不能打恩人脑袋的主意,盗也有道,混江湖的人总得守着做人最起码的规矩。要是歹毒到六亲不认的地步,身边人等于抱着炸弹在睡觉,不知什么时候来个送佛送到西。日后这小子要是突然心情欠佳想收拾我们这些举目无亲的上海赤佬,估计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原来是和这样的狠人在打交道,我们几个心灰意懒,我当时心里就明白了,最聪明的选择就是马上和他一刀两断,从此天各一方,山水不相逢。”
袁啸风问道:“你就是这样和他分手的?他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舒大勇苦笑道:“我拒绝了他的要求,他当然不想放过我,当时就掏枪顶住了我的脑袋。可惜那天我的人比他多,我从上海滩带出来的兄弟当时有八个人还活着,全站在我这边,大家手里都有家伙,而周彬的身边只有他的两个亲信,是他的堂兄表弟什么的。要是真动起手来,我们人多枪多,他们一定吃亏。所以最后他只能忍着气,眼睁睁看着我们八个人扬长而去。”
袁啸风点了点头,不得不为小畜生当时理智的选择投一票,当然最好的投票方式是再给他点上一支烟。
看来小畜生尽管以前偷偷摸摸干过“杀猪猡”的卑鄙勾当,为人不齿,但骨子里还是保留着做人的尊严,当然只是社会上最低贱那类人仅够活命的尊严。和这样的人相处,说不上三生有幸,但起码的安全感还是有的,至少他不会卖了朋友。
袁啸风试问道:“你们八个人一走,周彬孤掌难鸣,估计会打消取县长大人项上人头的念头吧?”
舒大勇摇摇头,说道:“不!要是把周彬想得这么简单,他就不叫周彬了。我们离开周彬的当天晚上,他就带着自己的两个亲信骑着马直奔荔浦溪,流亡县政府的办公地就在荔浦溪边的一座道观里。县长大人听说周大队长半夜三更敲门求见,还以为有什么急事需要他这个父母官帮助,不敢怠慢,急忙起床见客,做梦都没想到周彬是来取他人头的。一见县长大人的面,周彬三人二话没说就开始大开杀戒。真没想到这小子见了日本人吓得直尿尿,杀起自己人来快刀切瓜,干脆利落,一点不含糊。不用半个时辰,他们三人就把整个县政府给端了,当晚留所在道观里的所有工作人员,包括县长的四个警卫人员在内,无一幸存,许多人都是在床上被杀的。周彬杀了县长还不肯罢手,又把县长一家老小给杀了,连县长家刚出生不足六个月的婴儿也没放过。周彬杀完人,割下县长的人头,又从县长的书房里找出官印和委任状,打包在一块大花布里,挂在马鞍上,这才大摇大摆离去。当然,我那晚没有跟着周彬一起干坏事,所以没亲眼看到这一切。刚才对你说的都属于间接转述,是听道观里的和尚说的,这个和尚够幸运,躲在钟楼里逃过一劫,他算是唯一的幸存者。也幸亏有这位幸存者,周彬干的坏事才被世人知道,要不然谁会相信呢?包括你袁巡长在内。”
袁啸风点点头,接下去问道:“不知周彬是怎样和日本人联系上的?当年在租界的时候,我记得他很反感日本人的。”
舒大勇连连摇头,说道:“当年他是愤青,还想改变这个不公平的世界,这才看谁都不顺眼。杀了县长大人后,他一心只想自己求富贵,只要能达到目的,跪在日本人屁股下面舔痔疮也愿意。周彬杀了县长后,当晚就拿着手中这份血淋淋的厚礼渡过钱塘江去见日本人,我姥姥的,突然之间这小子又不怕死了,竟然敢在日本人眼皮底下渡江,就不怕对面的日本人放冷枪送你下地狱吗?这小子真的是魔鬼,有时胆小如鼠,有时胆大包天,叫人捉摸不透。有这样一个魔鬼一样的对手存在,真的十分可怕。幸亏你袁巡长侠义肝胆宰了他,帮我们完成了一件我们一直在干却始终没干成的大事。”
袁啸风有点得意,笑了笑问道:“原来你们游击队早就想除了他!”
舒大勇说道:“这么一个罪大恶极的大汉奸横行于世是我们锄奸队的最大耻辱,大队长早就想杀了他,可惜一直没有成功,不但没杀成,还牺牲了不少好兄弟。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在紫琅山区,那次我们得到情报,周彬要带着日本人进山去寻找徐天宝藏在那里的万贯家财。我们锄奸队在进山的道路上布置了三个伏击点,志在必得,可惜……”
听舒大勇说起周彬曾带着日本人进山寻徐天宝的万贯家财,袁啸风已经没有兴趣听他把故事讲完,反正结果已知,最后没有伏击成功。
袁啸风现在感到震惊和不安的是寻宝这件事,虽然眼下看来这件事和他有八竿子打不着的距离,但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件事最终还是慢慢会和他袁啸风发生关系。
袁啸风急忙打断舒大勇的话,问道:“难道周彬找到了徐天宝藏宝的具体位置?”
舒大勇连连摇头,说道:“藏宝的地方只有徐天宝一人知道,徐天宝一死,藏宝地已经成谜,估计得过几百年后这里发生地壳运动,藏宝的山洞才有可能被人发现。周彬怎么可能知道呢?带着日本人进山寻宝,无非就是向日本人献媚,他周彬知道山里藏着宝,抬高他在日本人眼里的地位。”
袁啸风沉吟一会,问道:“不知当年徐天宝死后,他的尸体是怎么处理的?”
舒大勇摇摇头,说道:“人都死了,尸体还有什么用?避之唯恐不及。谁会去关心呢?尸体放在保安队队部里,完全就是罪证,周彬偷鸡不成反折一把米,恨不得能毁尸灭迹呢!”
袁啸风紧盯不放,说道:“你仔细想想,周彬是怎么处理徐天宝尸体的?有没有毁尸灭迹?”
在袁啸风心里,但愿周彬已经把徐天宝的尸体销毁,不留痕迹,要是不幸留着,落到日本人手里或许就是天大的麻烦。
舒大勇不知道袁啸风为何盯着徐天宝的尸体处理结果不放,一脸疑惑问道:“这事很重要吗?徐天宝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的。死人可不会开口说话。”
袁啸风一字一顿说道:“不错!这事对我来说很重要,你一定要好好回忆一下。”
舒大勇沉吟片刻,终于想起来,说道:“对了,我想起来了,徐天宝的遗体后来被他的堂兄弟用两百个大洋赎走,带回老家埋在了祖坟里。这事本来我本来早就忘了,就因为为了赎金的事,周彬和人家有过一番讨价还价的争论,周彬猪八戒反打一把,拍桌打凳骂人,这才突然想起来。”
袁啸风心里冷了半截,看来徐天宝的遗体还是被好好保存了下来,现在日本人已经知道了徐天宝藏宝在紫琅山区的事,他们会不会用尸体做文章呢?这可不妙呀!
不过此时的袁啸风还是存着一份侥幸心理,或许自己最担心的事压根儿不会发生,一切纯属他袁啸风反应过度、杞人忧天而已。
袁啸风问道:“听你说,徐天宝的儿子徐元彰在国民党38师里做上校军需官,这是大官,能在地方上呼风唤雨的,得知自己父亲惨死在周彬手里,难道就咽得下这口恶气,没找周彬算账?”
舒大勇摇摇头,说道:“只要有能力,没有哪个儿子能咽下杀父之仇这口恶气。可惜徐元彰已经没有能力替父报仇,他已经在两年前的淞沪会战中阵亡,到地下去陪他父亲去了。天大的仇也只能到下辈子去报,所幸的是你袁巡长替他报了仇,如果他九泉下有知,一定会对你感激涕零。”
袁啸风突然心事重重,舒大勇的这句恭维话,现在不能让袁啸风产生一丝感觉,像耳边吹过的风。
该问的都问了,无意中又添一桩心事,袁啸风已经没有心情再和舒大勇聊下去,只想独自一人躺在被窝里好好梳理一下纷乱的思绪。
他把手中还剩几支香烟的烟盒丢给了舒大勇,就独自一人爬上楼去,反而把早就想进入梦乡的舒大勇丢在火塘边。
可是人在背运时,喝口水都能塞牙,更加上眼下国运不济,袁啸风心里担心的事情,怎么可能不发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