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巡长的牢骚

一个麻杆一样瘦长、满脸雀斑的女人又来公共租界的老闸捕房求救。

“各位爷,救救我家老畜生吧,小畜生要杀人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个女人是捕房的常客,她每年都要来叨扰几次。每次叨扰的原因大同小异,几乎不用问,大家都知道她是为何而来。以前她是为救小畜生而来,现在她是为了救老畜生而来。老畜生是她的丈夫,小畜生自然就是她的儿子。一问,果然如此,,老畜生遇到大麻烦了,据她说,已经危在旦夕。

女人的丈夫是捕房便衣巡捕、也就是“包打听”手里的一条眼线,靠卖租界里的情报过日子,小道消息是拿不到多少钱的,关键是手里要有工部局急需的“真货”。所以老畜生手里有真货时,拿酒助兴,手头没货时,借酒浇愁,反正高兴或犯愁都要喝酒,一喝醉就拿家里的老婆儿子出气,老婆逆来顺受惯了,儿子正在叛逆期,自然愤愤不平,于是儿子成为重灾区,一个是越打越倔,一个是越倔越打。当老畜生一心要降服小畜生时,女人怕引火烧身,只好向巡捕房求救。五年前,小畜生十七岁,老畜生和小畜生旗鼓相当干了一架,结果老畜生不敌,被小畜生摁在地下掐脖子,掐得差点断气。从那天开始,情势来了大逆转,小畜生扬眉吐气,老畜生山穷水尽。女人此后虽还得跑巡捕房,不过不是为了救小畜生,而是为了救老畜生。老小畜生身上都有内斗留下的伤,小畜生的手臂被打折过,草头郎中接骨粗糙,手臂上有个大大的疤痕,成了老畜生“不慈”的铁证;老畜生的门牙磕飞了,为了省出几个老酒钱没去补牙,成了小畜生“不孝”的铁证。铁证如山,捕房却是非难断。

老畜生不甘心失去的江山,有次绝地反击,突发阴招,一个招海底捞直扑小畜生的裆部,这是要断小畜生的种,幸亏天佑小畜生躲过一劫。从此战斗升级,小畜生不再文雅地掐老畜生的脖子,让其喘气困难而放弃抵抗,升级为挥拳猛击要害,彻底消灭老畜生的抵抗意志,非逼他跪在地上求饶不可。小畜生比老畜生狠多了。传说小畜生现在从事的职业比老畜生更黑道,是个“杀猪猡”的。杀猪猡的人心不黑成不了事。不过巡捕房一直没找到证据抓他。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日本人占领上海后,虽不敢对租界下手,但挑事寻衅从不间断。黑云压城城欲摧,大家都只想自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租界工部局都是这个态度,只要没触碰自己的核心利益,闭上眼睛吧。

女人流着眼泪鼻涕苦苦哀求的样子很值得同情,每个初来乍到的巡捕没有人不上当的,都争着出巡,把老畜生、小畜生关进巡捕房的拘留室,又是做笔录、又是验伤、又是找人证物证,关禁闭,被拘役,大动干戈。可后来发现这样不行,这是被人玩弄了。两个畜生一出拘留室,一个月后还是这样的家庭官司,出警简直就是给两个畜生永远不可能停歇的打架斗殴保驾护航。干脆叫他们弄出人命来,等一方消灭了另一方,也许就是解决纠纷的唯一办法。所以出警就推三让四,审理也草草了事。

麻杆女让大家厌烦,只有巡长袁啸风隔壁办公室里三个缠着头巾的“红头阿三”很开心。“红头阿三”就是印度籍的巡捕,他们和华捕是冤家对头。华捕看不起印捕,认为他们是亡国奴;印捕也看不起华捕,认为没有宗教信仰的中国人是世界上最猥琐的人族。双方互相轻视,就得由租界的工部局来裁决谁更优秀,而偏偏工部局又站在印度人这边。因为这些来自印度锡克族的红头阿三身材高大,性格直爽,忠于职守,站在大街上指挥交通井井有条,天生是做巡捕的料,那份对主子的忠诚几乎是从家狗身上继承来的。当然,这也成为华捕们看不起他们的重要原因之一。于是就想出各种阴招对付红头阿三。袁啸风的小同乡、华捕周彬想出一个损人的主意,他放出风声,说是锡克族人尽职的好名声已经传到俄罗斯的海参崴和美国的拉斯维加斯,那里的老板扬言只要红头阿三肯去,工作薪水是巡捕房的两倍。红头阿三直爽性格的另一面是头脑简单、办事草率,自然信以为真,从此不安心工作,要求工部局加工资,不然就打辞职报告走人,甚至闹罢工,租界当局头痛不已。周彬挑拨离间成功很得意,自以为租界当局会开除他们,至少会改变对他们的看法,从而提高华捕的身份,谁知这边工部局竟然欺软怕硬,为了留住红头阿三,不惜丢面子谈判妥协,印捕每月工资增加三元,比华捕的月工资几乎多了一倍。周彬眼弄巧成拙,反而成全了这班红头阿三赚个盆满钵满,只好哀叹:笨人自有傻福!

华捕于是就更没地位和面子。

华捕本来就低人三分的,现在这个麻杆女不断来火上浇油、落井下石,大丢中国人的面子,给对头红头阿三助气,周彬气炸肺,真恨不得跑上前给这个不要脸的麻杆女两个耳刮子。耳刮子当然是不能打的,代价实在太大,但可以恶向胆边生:不给你出勤,就熬着,弄出人命来也未尝不是解决之道。

只有袁啸风不能熬着,他是这里的巡长,肩上有担子的人,要是出了人命,这个女人又曾经来报过案,处分一定逃不了。他命令周彬出警,可是话才出口,周彬先指着女人的鼻子发作起来:“臭婆娘,有事没事往这里跑跑,这个巡捕房是为了你家开的吗?你向工部局纳过税吗?”

女人不敢争辩,只是一个劲哀求:“这回是真的要出人命了……”

周彬是袁啸风的诸暨老乡,老家是相邻的两个村子,一个在下江东,一个在下坊门,就隔了一片田。周彬刚来上班时,袁啸风就是这里的巡长,周彬的父亲挽亲托眷捎话加送礼,一定要多多关照老乡。袁啸风伸过手手短,张过口嘴软,只能对这个愣头青老乡多多关照。现在见他心情不好,明着是不肯管这事,但又不能言而无信丢了长官的权威,只好亲自出马,几乎是押着周彬一起去麻杆女家出勤。

到女人家时,双方战事已经出结果,老畜生已经投降,只是不想有投降仪式,所以钻到八仙桌下面,把八仙桌当成钢筋水泥筑成的马奇诺防线不肯出来。可小畜生还想扩大胜利成果,不肯干休,围着八仙桌不停往下面踹一脚,一定要老畜生从防线里出来。小畜生大概是踹累了,也没见效果,就改变策略,拿了一根手腕粗自来水管子,想把老畜生从桌子下捅出来。正在这时,袁啸风带着周彬进来。周彬夺下了小畜生手里的铁管。

袁啸风懒得问原委,责令周彬把小畜生送进拘留室拘留两天。这是常例。小畜生十分不服,嘴巴含含糊糊的江北土话似要争辩,周彬干脆利落,上前给了他两个耳刮子,小子的嚣张气焰才算压下去,跟着周彬不情愿走了。

小畜生被周彬带走,老畜生才敢从“马奇诺”防线里钻出来。这顿毒打看样子实在不轻,老畜生的一只眼睛肿成一条缝,下嘴唇的一侧鲜血直淌,肿得已经把内唇翻了出来,看着恶心。但谁都没表现出怜悯之情,甚至他的老婆。以前老畜生教训小畜生的时候,只会更惨,小畜生的前臂被打成骨折变形,至今还留着伤疤。这是报应呀!

老畜生从桌子底下挣出来后,想感谢袁啸风的救命之恩,作了好几个揖,袁啸风不想领这份情,要不是这件事情干系到自己的饭碗,老子才懒得管这种破事!假装没看到老畜生的盛情,转身往门外走,走得急,脚踩在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上,低头一看,是一锅掉在地上的稀饭,弄脏了自己铮亮的皮鞋。皮鞋的光洁程度是身份、修养的表述,是不能马虎的,老畜生见状赶紧拿着毛巾给袁啸风擦鞋,陪着笑脸一个劲说对不起。伸手不打笑脸人,袁啸风的心软下来,叹了一口气。

袁啸风说:“父不慈,子不孝。要怪都得怪你自己,以后……”

袁啸风本来是想给老畜生指明一条出路,懂得做人的道理,学会和儿子和平相处,有几分好意的,没想到自己话还没说完,老畜生却突然抬起头,恶狠狠地摔了手中的毛巾,不肯为袁啸风服务了,且出语惊人:“不!你说错了!这叫官不亲,民不义!”

袁啸风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猪狗不如的老畜生竟然讲出一句颇有哲理性的人话来。怎么回事呀?麻杆女人见老畜生敢得罪堂堂租界巡长,吓得不轻,想上前来替丈夫赔礼,还要弯腰给他擦皮鞋,袁啸风摇摇头,说:“没事!没事!肚里有气,岂有不放之理?给他一点放屁的权利吧!”

怎么会没事?要在平时,自己这个巡长是随便能得罪的吗?赏他三个耳刮子还是轻的。只是今天老畜生说的这句话,恰好击中了袁啸风的要害之处,因为几个月前他也说过这句话!

那时租界破获了两起起日本人制造的爆炸案。袁啸风带着他的部下奋战五昼夜,案子才水落石出,按理是立了头功,可SH市市政府奖金发下来,西捕每人奖金一百大洋,印捕每人奖金三十五大洋,华捕每人奖金二十大洋。华捕们不满,让西洋人多拿点奖金还能接受,毕竟租界是他们的地盘,怎么这些红头阿三拿的奖金也比我们多?华捕和印捕本来就是互相蔑视的冤家,这下华人的脸往哪里搁?推举袁啸风找SH市政府讨说法,袁啸风自以为功勋卓著,气昂昂进了市政府,秘书长冷冷回复他:“我们是根据你们租界的规矩,按照出勤天数计算的奖金,西捕每天二十大洋,印捕每天七大洋,华捕每天四个大洋。我说错了吗?”

袁啸风急着争辩:“那是西洋人的规矩,不把我们华人放在眼里。现在是我们华人自己做主,你们怎么能帮着外人欺负自己同胞?”

秘书长安慰他道:“和气生财,别想一口吞下一个胖子!以后我会把能挣钱的案子多给你点……”

怪不得中国人没尊严,连自己人都看不起,怎么要求洋人把自己当回事?

袁啸风忍不住,跳起来,吼叫道:“官不亲,民不义!你们的破事以后老子不管了!”

既然自己的政府不拿同胞当回事,何必把自己当中国人呢?所以当时的袁啸风下意识说出“你们”两个字,似乎自己彻头彻尾是租界的人,甚至是金发碧眼的洋人,金发可以染,碧眼不能染就戴副墨镜挡一挡,和中国人彻底划清界限没有关系。那些“红头阿三”是连祖国都没有的亡国奴,我们中国人怎么连亡国奴都不如?

真有点找到知音的感觉,今天老畜生说了同样一句话。这老畜生堕落得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但绝对有资格说这句话:跪在自家的土地上向外人伸手乞求生存和尊严,他堕落的理由理直气壮。

想起在秘书长面前的无可奈何,他有点同情老子。秘书长对自己的蔑视,就相当于自己对老畜生的蔑视,本质没什么不同。同是天涯沦落人呀!袁啸风没找冒犯了自己的老畜生算账,弯下身子用自己的手绢擦净自己的皮鞋,算是给老畜生的一点力所能及的声援。

这事对袁啸风来说,就这么过去了。毕竟破事还是破事,虽然老畜生的宣言“官不亲,民不义”和自己的愤激产生过交集,但这老畜生是堆垃圾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还指望从垃圾堆里扒出银晃晃的袁大头来?还是继续领租界工部局那份洋人看着不屑、华人看着眼馋的薪水吧!让金钱来说话,金钱没有国界,什么国家、民族,至于尊严还是让需要它们的人去关心吧。

下午,袁啸风正在给租界工部局写一周的政情报告,这些年来,中国的政局瞬息万变,租界当局感觉是坐在火山口上,所以责令巡长们每周都要写政情报告,相当于给火山量体温。这些报告必须在十点前上交。

正写到报告的总结阶段,他的老乡周彬悄悄溜进门来,进门后还郑重其事把身后本来敞开的门悄悄掩上。

周彬压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像打了鸡血,浑身都是能量,连眼珠子看上去都滴着亮光。

周彬说:“袁哥,机会来了!我们要翻身了!”

袁啸风抬头打量着自己的这位小老乡,莫名其妙。这小子一小时前还是个心灰意懒的愤青,浑身上下像没上发条的时鸣钟,半天不能走一秒,怎么突然紧绷起来了?

袁啸风说:“什么机会?别以为见了云一定来雨。西洋人和东洋人都不能惹。要是乱来,炒了鱿鱼事小,掉脑袋也有可能!”

袁啸风这样告诫周彬是有道理的。几个月前,南京路和四川路上的爆炸案告破,投炸弹的是有日本军方背景的日本浪人,显然,日本人玩的是贼喊捉贼的古老游戏,连瞎子都能看清,可工部局迫于日本人的压力,装聋作哑,竟然要把浪人送还给日本人处理。犯事的浪人很危险,是周彬差点赔上小命抓住的,周彬自然不甘心这么轻易交出,结果挨了日方特别代表一个武官的一记耳光。工部局不但不给他主持公道,还当着日本代表的面训斥他违抗上级命令。周彬一下子崩溃了,这些天一直魂不守舍,愤世嫉俗,一个精神世界崩溃的人最容易干出傻事来。现在见他身上有热度烧脑,必须给他泼点冷水降降温,谁要他是自己同乡呢?

周彬摇头:“富贵将相宁有种乎?这世道吓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这三天里我算想通了。日本人的一掌之仇我非报不可。小日本,你们得意过早了,老子还得靠你们成为一位人物呢!工部局那班老毛子也不是东西,我也会找机会收拾。袁哥,我知道你心里也是有苦无处出。我们合起来干一票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袁啸风恼起来,道:“你弯弯绕绕的到底想说什么?有话直说,我可没功夫陪你玩激情。我也没有激情。我很忙。”

袁啸风要低头继续写他的报告。

周彬一把夺过了袁啸风手中的钢笔。

周彬说:“等你听完我的话一定来激情。”

周彬这才把事情慢慢道明白。原来事情的起点还在揍老畜生的那个小畜生身上。小畜生被关进巡捕房拘留室后,一直吵个没完,害本来就心烦的周彬更加心烦,于是恶向胆边生,想借进去做笔录的机会,把小畜生狠狠揍一顿,把心里对东洋鬼子和西洋鬼子的怨气发泄发泄。可是才进拘留室和小畜生说上话,周彬马上改变了主意。原来小畜生揍老畜生竟是大有来头,两天前,黄浦江上来了一艘商船,对港务上的人说船上的货物是大米、食盐和布匹,其实船底下藏着长枪、子弹和炸药,一船的军火,准备运往钱塘江南岸分发给抗日的国民党地方武装,就等着来人交接。这消息不知怎么被老畜生打听到,他是行内人自然知道这消息的价值,就约了巡捕房的便衣侦探(包打听)来家里做交易,老畜生是个老江湖,知道这个情报在日本人手里的份量,见面就是狮子大开口。大概是讨价还价的声音高了一点,被门外的小畜生偷听到,小畜生顿生邪念:“你老子敢做贼,我就敢做劫匪!”等包打听一走,就向老畜生劫财,要求收益南北开——平分,老畜生好容易钓到大鱼,自然不干。两人争着争着,格调提升了,经济纠纷变成政治矛盾,小畜生打出大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威胁把这事张扬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老畜生是汉奸。老畜生想了半天,也举起了大旗:“官不亲,民不义”,把自己做的坏事的因果和做官的联系上。双方各执一词,既然政治谈判不能解决,最后只好付诸军事行动。小畜生穷追猛打,直把老畜生揍到八仙桌下躲灾……

怪不得老畜生在自己面前会说出“官不亲,民不义“这样富有哲理的话来,袁啸风现在终于明白了,这老畜生其实在做汉奸之前早就在准备借口,乃是深思熟虑的产物。

老畜生出口惊人的原因弄明白了,但周彬的话又让他迷糊,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他提供的信息虽重要,但对自己而言似乎缺乏兴奋因子。发现一船军火算什么?我们破了这么大一个案子,最后还是落得一身烦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彬见袁啸风没有激动起来,很失望,皱眉苦脸道:”袁哥,这可是一船枪炮弹药,能干多大的事?当今乱世谁有枪谁就是爷。我们截了过江去,到老家招兵买马。你做司令,我做副司令,专打鬼子。东洋鬼子罪大恶极,杀无赦;西洋鬼子也不是好东西,送他们回到西洋去。让我们好好干一番事业,你和我一样受够了他们的气,不是做梦都想扬眉吐气做一回人吗?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家店……”

袁啸风吓了一大跳,他做梦都没想到黄浦江上的一船军火会让这位小老乡的心思歪到这方面去,连连摇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吗?这是造反!你知道后果吗?后果就是坐牢,或者后脑勺挨子弹!快坐下来平平气,别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你我都是小人物,都成不了事。既然不能尽忠于国,那就尽孝于亲吧。能把老的抬上山、小的养成人就是成功人士。有话坐下慢慢说吧。”

袁啸风想把周彬按在椅子上稳定情绪,却被周彬一把推开。

周彬责备道:“你怎么替洋人说话?我看你是写报告写昏了头。呆在巡捕房里能有出息吗?我们是洋人的走狗!连亡国的印度人都不如的洋人的看家狗!要想在这里混日子,你必须把脑子里什么民族、祖国、尊严、正直、廉耻感、同情心等等概念统统驱逐出去,变成一架被人幕后操作的傀儡,什么约翰李、王杰克满天飞,都没有祖宗了!唯一证明你是个人的是你的鸡巴,见了美女就想上,原始本能还在。甚至不敢喝酒,怕喝醉了胡言乱语暴露本性,产生想做一回有思想的人的欲望。这他妈的是什么鬼日子!我不想扒下四肢做狗,不能直不起身子做人。过去老子没本钱,只能做狗。现在来本钱了,老子不但想做人,还想做回爷。哥,你说吧,想不想做爷?”

周彬这些天的消沉,做了好几天的”思想者“,显然也是有收获的,脱口成章、盛气凌人,显然气势上压倒了袁啸风。以前袁啸风是老大,一瞪眼可以让周彬瑟缩;现在周彬爆发了,突然他成了老大,他的话语的权威性似乎要进入袁啸风的潜意识,袁啸风不由自主说话没了中气。袁啸风当然不愿束手就缚,潜意识里还想反抗。

袁啸风苍白无力地反抗道:“我没有做爷的野心。”

周彬不屑道:”那好,你就安心做你的孙子,继续写报告吧!写吧!写吧!乖乖写吧!”

周彬把钢笔塞回袁啸风手里,袁啸风接过钢笔无言以对,傻乎乎站在那里,甚至忘记应该在这位曾经的手下面前重拾尊严。

周彬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像叮嘱小孩子一样说:“就当我什么话都没说。周彬我虽然不怕死,但不希望死在你袁啸风手上。你总不会去向上面去告密吧?”

袁啸风苦笑点头:“只要这个世界没意见,我会成全你,放心去做你的爷吧!”

门外周彬的脚步声消失,袁啸风才慢慢回过神来。他甚至掐掐自己的大腿,证明这是不是一场离奇的梦。不!痛感清晰,这绝不是梦!这是铁的事实,周彬这小子是铁了心的要闯祸。

闯祸精走了,却已经把祸水泼溅到了自己身上。

以前袁啸风常发牢骚:麻杆女人是白虎星,惹到谁谁晦气,现在又一次被证实。他后悔去管麻杆女人家的丑事。现在麻烦来了,真是做梦都没想到突然自己的命运和远在黄浦江边的那只货船勾搭上!

袁啸风不得不认真考虑眼下形势和自己的处境。

这船军火被工部局截获,毫无疑问会送给日本人,现在的工部局见了日本人像见了阎王,为了保命连人家的腚沟子都会舔。第二种可能是被周彬侥幸得到,这小子对甩了自己一耳光的日本人恨之入骨,只是一直没报仇的机会,现在算是英雄找到了用武之地,他是志在必得。这两种结果都和自己干洗不大。最可怕的是第三种可能,周彬铤而走险不成功,给工部局抓住,追查起来竟然曾和自己联系过,那就是大祸临头,丢饭碗是轻的,吃牢饭、掉脑袋都是老毛子们一句话的事情。

当然,只要拨一个电话给中央巡捕们的最高长官——警务处长,他不但能全身而退,还有可能立功受奖。可后果呢?周彬有多少惨,自己就有多少惨,刚刚还恼怒老畜生的汉奸行为,现在自己成了汉奸。只不过周彬的痛苦在肉体上承受,自己得在精神上负担。被人骂汉奸是免不了的,下半辈子一定也像被小畜生毒打的老畜生一样,只能扛着“官不亲,民不义”的三角旗骗自己、骗天下人。想到自己将成为老畜生一样的垃圾,实在是自己不能接受的,和老畜生同踩在一块泥地上都是一种侮辱。

大婶娘曾经不止一次告诫过他,做人必须九分为善,一分为恶。之所以须存一分恶,是为了生存,完全没有“恶”当利器的人是生存不下去的,就像蛇,无毒蛇很可怜,任人欺负;有毒蛇不用张扬,狮子听见动静也会绕道而行。如果出卖周彬,那就不是一分为恶,而是九分为恶,九分为恶在大婶娘的眼里就是断子绝孙,遗臭万年的人,那是要被赶出家门的。这么一番胡思乱想后,打电话告密的主意打消了。袁啸风恨不得烧香拜菩萨,但愿周彬心想事成,快点截到军火,远走高飞,从此两人井水不犯河水,永无瓜葛。

整个下午,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乖乖写报告,很像一个终于职守的巡长,其实他的眼睛和双手还有身体的其它部件已经失去正常功能,纯碎是手指的机械行为,只有耳朵特别灵,甚至能像蝙蝠一样发射声波,不出门就能回收外面的风吹草动。

一个下午总算挨过去,看似风平浪静。但袁啸风知道,周彬不是省油的灯,让身边同僚、好友过安耽日子,不在他会遵守的道德范畴内。

第二天早上,周彬的身影没在该出现的地方出现,袁啸风知道周彬用小命撒出的骰子要开揭,这把骰子太重要,也关系到自己的生死。袁啸风借故找周彬要报告材料,到副督察办公室询问周彬下落,副督察含糊敷衍,说周彬已经交了辞职报告,另谋高就。袁啸风还要追问,副督察不耐烦,一脸不悦之色明显在提醒他不要多管闲事。

三天后,真相终于在捕房中层干部中传开。那天半夜,周彬伙同十多个本地专门“杀猪猡”的流氓地痞化妆成隔壁法租界的巡捕,截了本来已经被公共租界巡捕房包打听控制的那船军火,驶出了沪淞口,当天亮告知英国军舰追缉时,早已不知去向。巡捕房上报工部局要追缉周彬,却被工部局阻止,工部局怕军火的事被日本人知道,反而引火烧身,严令不得走漏风声,所以杜撰出周彬辞职的谎言。

袁啸风终于舒了一口气,事情出乎想象的顺利,自己总算逃过一劫。

但带着一船军火去收拾日本人的周彬,不知这辈子会经受多少的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