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宫必有斗。这是权力游戏的一部分,也是倾斜式资源分配的结果。单靠君主圣心独裁、雨露均施怕是没戏。即便如此,名额还分不过来呢。就算够级别的大贵族,也只能轮班进宫伴驾。不管金钱和道德成本多高,也不能在这种事上抠门儿或是清高,否则哪儿有机会在老板跟前混个脸儿熟。
让我们自作多情,替君主设身处地想一下,如何打点那伙刻薄世故的公侯。每当一个肥缺赐予某个臣下,结果都是一百个人心怀不满,外加一个白眼儿狼忘恩负义。随着旧制度被大革命推翻,作为宫斗背景的凡尔赛早已成为历史。自1837年起,这座昔日王权的堡垒,逐渐被改造成一座博物馆。功能变了,很多东西都要变。
仅就外观而言,我们今天看到的凡尔赛宫和路易十四时代差别不大,尽管后来有所增建,包括著名的小特里亚农宫,但整体布局并未改动。这其中既有经济因素的限制,也是继承者安于现状的个性使然。可内部状况就大不一样了。王政时代,这里作为国家政治中心,各路显贵紧密团结在王室周围,就像一个巨大的蚁巢,唯一的区别,仅仅在于这里的头头是雄性。
依照级别和指令,各家的硬件会存在明显差异。不管装潢如何富丽堂皇,很多住户单元缺少基本的盥洗设施,所以切勿将当年的王宫脑补成芝兰之室。据说那些命妇公卿,谁也不敢站在别人的下风处。一些大人物还有坐在马桶上会客的癖好,否则也不会有“天使的屁股”那样的典故(此处不雅,请自行搜索“O culo di angelo!”)。
也有一些人认为,前现代的卫生环境对于现代香水的发展有着歪打正着的促进作用。同时那也是烹饪术起飞的年代,宫中到处设灶开火。只管进不管出的后果,肯定是触目惊心。作为现代公共设施的博物馆,就不能让花钱买票的游客跑到楼梯背后自行方便。对于后世的共和政府,清理修缮这一巨型建筑群的开销十分可观,只是为了国家的荣光,这笔开支节减不得。
向公众展示王家文物的想法,早在启蒙运动期间就在精英阶级当中一度有过。不但有,而且还在一定程度上实践过。路易十四的曾孙路易十五在位期间,卢浮宫内就有一个大厅限时对外开放,展出一部分绘画收藏。当时有一个叫梅西埃(Louis-Sébastien Mercier)的作家,他在一本小说中穿越到2440年的巴黎。
书中的巴黎,文明程度得到极大提高,虽然街上还在跑马车,但社会风气已经全面净化,而城市生活的中心,就是一座百科全书式的博物馆。一看就是理性主义时代的乐观想象。单靠知识积累,就能促进社会进步?别“拿衣服”(naive)了。紧要关头,知识理性永远干不过情怀。启蒙的结局,就是一帮工程师的前程让几个造谣惑众的文科半吊子给彻底毁了。
法国没有采取渐进式改革,而是选择了暴力革命。请客吃饭变成了打砸抢杀。1793年,国民公会下令捣毁前朝王陵,路易十四的陵墓自然没能幸免。他石棺上的黄铜铭牌被人撬走,打造成一口锅。历代君主下葬的圣丹尼教堂(Cathédrale Saint-Denis),直到拿破仑逊位之后的波旁王朝复辟才得以修复,包括重新安葬遭到雅各宾派斩首的路易十六及其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
顺便提一句:那座教堂就在巴黎北郊,离法兰西球场不远,想去看看的话(去北京玩儿,不也得逛逛十三陵),便宜的办法是坐地铁13号线(土豪朋友随意),但得注意安全。
1789年到1793年的革命对象,除世俗王权,还有教会。僧侣才是万恶旧社会的第一等级。可即使在革命的最高潮,也还是有人顶风作案。当时有个人叫勒努瓦(Marie Alexandre Lenoir),他趁机搜集到不少从教会抄没后又被弃置在塞纳河边的艺术品,包括中世纪雕像、铭文和彩窗玻璃。他把这些老物件汇集起来,转移到左岸一座废弃的修道院,建立了法兰西纪念物博物馆。那座修道院今天还在,1816年后,那里一直都是巴黎美院的校园。勒努瓦那些收藏品中的石膏模型,至今还能在埃菲尔铁塔对面的夏悠宫看到。至于真迹,早就转移到凡尔赛和卢浮宫。
不管历史如何反复,世俗化都是大趋势。随着教权式微,革命期间改作他用的大量教产最后变为世俗之物。巴黎第三区的一座老教堂带有从罗曼式向哥特式风格过渡的痕迹,显示其历史上曾多次改建。这座始建于11世纪的圣马丁修道院,因为所在位置当时不在城墙范围以内,故被称为“野外圣马丁”(Saint-Martin-des-Champs)。
原本属于本笃会的克吕尼修道院,革命期间被国民公会征用,甚至一度被用作监狱。后来,著名的亨利·格里高利(Henri Gregoire)长老向国民公会提议改造这座修道院,用来展藏代表法国技术成就的机械、模型、工具、图纸和技术书籍。巴黎工艺博物馆[1]由此而来。他虽是天主教神职人员,却在政治上持共和主义立场,反对王权,也为保护文物做过不少工作,简直就是红色神父鼻祖。
热爱老机器的朋友,可以在工艺博物馆看到法国工业革命的经典之作。在这些藏品当中,有些你一眼就能认出,比如巴托尔迪(Bartholdi)的自由女神像原件。纽约那座巨型造像,就是这个模型的等比例放大。那是法国人送给美国人的礼物,出于对政治自由的共同理念。但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争议,其中就包括飞机发明权的归属。美国人认为是莱特兄弟,而法国人则有自己的看法。
博物馆内有一个装修成新古典款式的大厅,在布满了浮雕的藻井下,悬吊着一架老式飞机,结构好像一只巨大的蝙蝠。这是发明家克雷芒·阿德尔(Clément Agnès Ader)19世纪末建造的,用来试验载人动力飞行。不过它的动力是一台用来驱动两副螺旋桨的蒸汽机,动力显然不足,而且机翼的钢制骨架太过沉重。
早期工程师不但用螺旋桨驱动飞机,还把这种装置用于四轮车,改装成原始的飞行汽车,看着就像从凡尔纳小说里迷路跑出来的道具。展厅里还有发明家尼古拉·约瑟夫·居纽(Nicolas-Joseph Cugnot)1770年的样车,背后驮着一个动力锅炉,它是所有动力机车的先祖。游览巴黎的中国同胞,很少把这座博物馆纳入旅游路线。原因很简单,就是在汉语世界中宣传得太少。我们接触的文学、影视作品当中,没有哪一部为它植入过公关软文或曝光镜头。
跑到这里的西方人,往往是意大利作家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的粉丝,特别是看了悬念迭出的《傅科摆》。在那部惊险小说里,男主角闭馆之后潜伏在这座工业博物馆。他的朋友被秘密社团劫持到这里,原因是一个可以控制世界的巨大秘密。至于那伙地下人物,说他们是共济会员亦无不可。在阴谋论者眼里,所有超出他们理解力的人,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非把自己将死不可。
入夜后,小说主人公一路检阅去掉外壳的古老机械,朦胧中显现出金属骷髅的嶙峋结构,好像工业时代的鬼魂纷纷出更作祟。最后,那个落难的朋友被绞死在大厅里,用的正是傅科摆的吊线。是的,物理学家傅科用来显示地球自转的吊摆,真迹就在巴黎科技馆。当年北京一伙文艺活动家,非得管这个玩意儿叫“福柯的钟摆”。
这里说明一下:首先,这个装置不是用来计时的;其次,科学家傅科不是后学家福柯,就像李太白跟李鸿章之间扯不上半毛钱关系。实在掰扯不清楚,去北京动物园对面的天文馆看看,就知道傅科摆怎么回事了。1993年,这座古建筑做过一次彻底整修,傅科摆也一度转移到先贤祠,就是左岸那座圆顶殿堂,里面安葬着伏尔泰、雨果、居里夫人、加缪这些有大功于国的人。
经过那次工程,博物馆如今的布设已大不同于《傅科摆》中的描写。按照小说中的说法,博物馆的一个地下入口可以通往巴黎迷宫般的下水道,主人公也选择了那条路逃离谋杀现场。就在七年前,傅科摆的吊索突然拉断,摆锤落地,损伤严重。修好重新展出,估计要等些日子。展馆大修期间,地下并未发现下水道入口,却在土层中挖到一处中世纪墨洛温王朝的墓地,说明这里长期闹鬼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一座旧时代的修道院,竟被用作展示技术进步的舞台,其中的叙事张力,还有哥特式的氛围,都不乏讽刺意味。
当时有个名叫埃蒂安—路易·布雷(Étienne-Louis Boullée)的建筑师,此人一生跨度,大致是路易十五亲政到拿破仑称帝这七十来年时间。他实际建成的作品很少,影响主要来自理论和图样。从乌托邦气质的王家图书馆,到球形的牛顿慰灵冢,其巨大的体量、几何造型,乃至降至极简的装饰,正是启蒙精神的形象化,只是它们从来没有可能获得自己的物质形态。
历史从来不会在理念的地图上搜索路径。而作为观念的理性主义,作为旧制度的否定者,它本身又与自己的批判对象连筋带骨。当时的博物研究、技术发明,往往出于有闲阶级的知识好奇。这座展馆的大量展品当中,就有布莱士·帕斯卡(Blaise Pascal)发明的机械式计算机,还有18世纪化学家拉瓦锡(Lavoisier)进行氧化燃烧实验所用的设备。虽说如今看到的多数都是复制品,但毕竟能为了解当时科学活动提供一些现场感。
王宫内苑花样翻新的庆典,也为各类奇技淫巧创造了市场需求。博物馆有一间小厅,专门用于收藏波旁王朝末期的机械人偶,它们或击剑格斗,或搔首弄姿。由于路易十六本人就是机械控,在制锁方面造诣极高,在这方面自有异于常人的鉴赏力。这类人,包括沉迷木工手艺的明熹宗,托生于帝王之家实属人才浪费。
那些人偶的设计制作,大多出自一代名匠沃康松(Jacques de Vaucanson)之手,极尽巧思,能幸存至今的只是其中几件。最初为他博得盛名的,是一只发条驱动的鸭子,可以扑翼、进食,甚至排泄。除沃康松外,这里还有一个弹琴的女偶人,来自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御用钟表师大卫·伦琴(David Roentgen)的工作室,可以奏出八种不同的旋律。
革命风暴到来之前的法国,债台高筑,民怨沸腾。而这里的发明创新却一刻不曾停止,外国人眼花缭乱之余,看不透深浅究竟。但就像那些人偶一样,这些奢华的玩物都是海内孤本,不可复制。它们更接近艺术,而不是规模化的产业,社会受益成员的范围极为有限。在这一点上,与之一衣带水的英国则完全不同。
注释
[1]巴黎工艺博物馆(Musée des Arts et Métiers),用于陈列巴黎国立工艺学院的收藏,包括傅科摆及自由女神像原作,展示法国工业革命时期的发明成就。展馆建筑原为一座本笃会修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