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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剩下最后一个人了。本来还有两个人,昨天晚上,其中一个人撒手人寰……
她默默叠着毯子,手冻得有些僵硬。听说三个人当中走了一个还剩下两个,不过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橘黄色的珊瑚绒毛毯褪色很严重,已经接近米黄色了。
她把叠好的毛毯推到一边,然后开始用手清理地面。她将地板上的灰尘、皮屑、线头和白头发都归拢到手掌下面,嘴里低声喃喃着:
这里还有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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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着电视来到檐廊上,刚要去院子里,肩膀却突然一缩。棕色的鞋子旁,俨然有一只死喜鹊。喜鹊的喙深深地埋在翅膀里。
是蝴蝶(1)抓来的。四天前,蝴蝶曾抓了一只麻雀送过来。是一只还很年幼的麻雀,小小的,就像刚刚出生还没握过任何东西的婴儿的手。那段时间,她在巷子里见过练习飞翔的小麻雀。背阴、僻静的巷子里没有一棵草木,小麻雀在那里不断重复着飞翔与坠落。她刚想走近一些,隐藏在半空中不知什么地方的麻雀妈妈立刻叽叽喳喳地猛叫起来,仿佛在拉响紧急警报,受到惊吓的小麻雀立刻钻进雨水槽躲了起来。原本她只是想看看小麻雀学本领,此刻却凄然发觉,身为人类的自己对于麻雀来说意味着恐怖。
她蜷着身体坐在檐廊上,一半脚露在外面。死喜鹊和鞋子影影绰绰,竟难以分辨。她反复打量着它们。
院子里到处都不见蝴蝶的踪影。蝴蝶有时会发出尖细的叫声来宣示自己的存在,但多数时候它都来去无声。大门旁有个塑料容器,只要看看里面的猫食和水是否变少,就能知道蝴蝶是否来过。她不是蝴蝶的主人,但一直为它备着食物和水。那一天,她在水池边看到一只瘦骨嶙峋的猫在徘徊,她便为它拿来了一些刚煮完汤底的小鳀鱼。这算是他们的初相识。
她常常想,在野性较强的动物中,还有哪种动物像猫这样,俘获猎物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为了送给人类?有时是一只老鼠,有时是一只鸟,蝴蝶常常叼来猎物放到她的鞋子旁边,仿佛在展示自己的战利品。蝴蝶第一次为她叼来的就是一只死喜鹊,当时她板起脸厉声呵斥了蝴蝶,并让它把喜鹊送回原处,可蝴蝶懒懒地躺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不为所动。次日,蝴蝶又叼来一只老鼠,依旧放到了她的鞋子旁。
蝴蝶会知道吗,自己费力抓来的猎物只会让她感到害怕。
想到蝴蝶为了身为人类的自己而杀生,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或许是因为昨晚听说又有一人离世,此刻,蝴蝶的杀生让她觉得比以往更加不祥和可怕。
喜鹊灰黑色的喙张得有一粒葡萄那么大,里面一片猩红,像是谁偷偷灌了鲜血进去。
蝴蝶是不是天刚蒙蒙亮就去捉喜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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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要伸出右脚去穿檐廊下的鞋子,又把脚缩了回来。右脚冲着去的,不是鞋子,而是旁边的死喜鹊。
她向水池走去,猛地抬起头。巷子里有只喜鹊在叫!喜鹊的叫声不像是从鸣管里发出的,倒像是从黑不溜秋的喙尖发出来的。那用来啄蚯蚓肉和挖出老鼠内脏的喙尖……
她去了家门前的小河边摸螺蛳,之后便不见了踪影,一晃都第二年了。打那时起,喜鹊一叫,她的妈妈就对妹妹们说:
“喜鹊在叫呢,你们到喜鹊叫的地方看看去。”
每当这时妹妹们总会问:
“喜鹊叫的地方怎么了?”
“喜鹊老在那儿叫,看看你姐是不是死在那儿了……”
总之,只要喜鹊一叫,不管是在厨房里生火,还是在从酱油缸里舀酱油,妈妈总是对妹妹们说:
“你们到喜鹊叫的地方看看去。”
妹妹们都害怕,谁都不敢去喜鹊叫的地方看。
妈妈实在催得紧,二妹妹只好说了谎。她没到喜鹊叫的地方看,而是去了一趟红薯地。
“我到喜鹊叫的地方看过了,姐姐不在那儿。”
如果妈妈还活着,她很想问妈妈,为什么您自己不去看,非要让年幼的妹妹们去呢?1
五年过去了,大女儿依旧音信全无。妈妈带上十几穗玉米棒子,去了烟地对面的算卦的家里。算卦的说,大女儿死在了河对岸。2回去后,妈妈每天晚上都在酱缸上摆三碗水,然后跪拜。酱油缸上一碗,大酱缸上一碗,辣椒酱缸上一碗。3大酱缸里没有大酱,是空的。好不容易借来些豆子做了酱曲,都被成天吃不饱饭的妹妹们一点一点掰着吃完了。4
靠打短工过活的爸爸连家里一天的口粮也没挣回来。妈妈背不下皇国臣民誓词,也领不到粮食。皇国臣民誓词是向日王(2)宣誓忠诚的誓言,只有背过誓词,才能领到粮食。妈妈只能讨来一些榨完豆油后剩下的豆渣饼,给妹妹们充饥。再不就是没日没夜地帮人家踏碓,分到一点儿谷糠,放点儿干菜叶进去一家人煮着吃。
喜鹊叫得很吵,她似乎又听到妈妈在说:
“……你们到喜鹊叫的地方看看去。”
如果过去,好像真的会看到自己,脚腕被军用腰带绑着,浑身一丝不挂。
军人的眼睛像个脓包。她蹬着腿挣扎,他便解下腰带,把她的脚腕绑了起来。5
他看她闭着眼睛,以为她睡着了,就“啪啪”扇了她好几个耳光。她猛地睁开眼,死死地盯住眼前这张脸。军人已经到达兴奋的顶点,表情痛苦地扭曲着。
扑向她身体的时候,所有的军人无一例外,都做出了他们所能做出的最丑陋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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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最后一个人会不会是那个人呢?几年前,那个人上过电视,还说,在听到那句话之前怎么也不能死。
那句话,就算是神也无法代替他们说。
据说,她一辈子都在等那句话。她总觉得那个人是珺子。女人沉默了一阵之后,突然开始解上衣的纽扣。说,不脱衣服的话不知该怎么开口,6一定要让对方看看自己的身体。
她连上衣里面的内衣也一块儿脱了,露出肚子正中央那一条像生锈的拉链般的手术瘢痕。
“要是光打胎,我以后还能生孩子。可他们把我的子宫都切除了。我哪知道他们会那么干。我拼了命都想有个孩子,又是去庙里上供,又是求三神婆(3),还跳过大神儿。”7
那年,只有十六岁的珺子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他们却说:“这丫头年纪还小,脸蛋也漂亮,还有不少用处,把她的子宫割了!”8
六十多年前,她去过珺子的老家。她跟珺子同岁,她说自己想珺子想得都要疯了。9
庆尚北道漆谷郡枝川面(4)……这是珺子告诉她的老家地址,她一直都记得。果然如珺子所说,沿着一条镰刀似的弯弯的小路,走到路的尽头就是珺子的家。此时,正是黄灿灿的大麦成熟的季节。
珺子妈妈的人中上长着一颗小豆似的痣,让人很容易记住。
“你是?”
她回答说是珺子的朋友。珺子妈妈听了急忙问:
“你也去过‘满洲’(5)的制线厂吗?”
见她没回答,珺子妈妈又问:
“我家珺子没从‘满洲’回来吗?”
“珺子,没回来吗?”
“没有啊。你没跟我家珺子一起回来吗?”
“我没能跟她一块儿出来……”
不能说开始是一起出来的,中途又分开了,她只好含糊其词。
“为什么没能一块儿回来呢?”
“是啊……”
“要是一块儿回来了该多好啊。”10
珺子妈妈用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哭了起来,好像她的胳膊就是自己的女儿。
她想走了,可珺子妈妈非要留她吃饭。老人家去厨房生火,做了新米饭。听说珺子在“满洲”制线厂的伙伴来了,村里的女人纷纷停下手里的农活,都赶了过来。
一个掉了门牙的女人一上来便急切地问道:
“我家女儿怎么没回来啊?”11
“您女儿是谁啊?”
“叫己淑,我家己淑也是跟珺子一起去的‘满洲’制线厂。”
她一时语塞。这时,一个穿着黑色劳动裤的女人又抓住她的手问:
“我家常淑还好吧?”
“常淑?”
“就是那个眼睛大大的常淑。”
“我家明玉怎么没回来呢?”
“不知道……”
伤心的女人们一个个都回去了。这时,珺子妈妈问她:
“也就是说,就你自己回来了?”
自己活着回来12的罪恶感重重地压着她,嘴里的大麦饭难以下咽。
自己活着回来有罪吗?哪怕那个地方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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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窗边往外面的巷子里看。布满钻石纹样的防盗窗很多地方都掉漆了,锈迹斑斑的。一束细长的阳光照了进来,仿佛一把尖刀刺在她的脸上。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面满是墨绿色霉斑的墙,突然长舒一口气。听到还有四十七个人仿佛还是前几天的事情,怎么转眼就只剩下一个了呢?
她的两只脚接连向旁边慢慢移步,就像在画一朵放射形花瓣的花。
每当抬起脚,地板革就会轻轻地翘起来。奶糖色的地板革千疮百孔,上面布满了被尖东西扎过后留下的小坑、被热东西烫过的痕迹、被挤压后留下的印子、锋利的东西留下的划痕……
就像把自己的一生都抛在身后,她缓缓地,缓缓地从窗边转过身来。
不是四十七个。
是哪一年来着,一年就走了九个,然后才剩下四十七个。所以不止四十七个……
四十七加九……去商店或市场买完东西时,她最愁的就是那些数字的加加减减。
她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袋挂面。本来打算买回来留着煮面吃的,结果到现在连包装都没打开过。她在地板的一侧铺张报纸,然后在上面把挂面的包装袋打开。
把面条倒在报纸上。
拿起一根面条放到一边,嘴里小声数着,一。再拿起一根放过去,数着,二。再拿起一根放过去,三。再拿一根,四。再拿一根……
一共五十六根。
四十七加九。
把面条收拾好装回袋子里,然后起身。她脸色突然一变,低头去看自己的脚,总觉得穿在脚上的不是自己的鞋子,而是死喜鹊。
虽然已经再三看清那不是死喜鹊,但她的目光还是无法从脚上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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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到嘴边的面条一滑,掉进了碗里。面条里放了三四片泡菜,拌了一点儿辣椒酱,红红的,已经坨住了。她搅动面条想把它们弄散,最后却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石顺姐的身体就像面条一样被抻开,从中流出汩汩鲜血。想到这里,她再也吃不下去了。13
那次,她们去一个驻扎在偏远山区的军营慰安。
矮胖的中队长把女孩们都召集到了营帐前面,然后拔出一把长长的刺刀。他那凸起的眼球里充满杀气,闪着骇人的光。
“谁能接待一百个人?”14
“我们犯了什么罪,要接待一百个人?”
石顺姐个头虽不高,却伶牙俐齿。听到她的分辩,中队长吩咐士兵把她拉到前面去。
“都好好看着,这就是反抗的下场。”
士兵们像给小鸡剥皮一样瞬间脱去了石顺姐身上所有的衣物。石顺姐的身体瘦骨嶙峋,像男人的身体一样。女孩们心惊胆战,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紧紧咬住下嘴唇。中队长的目光从她们身上一一掠过,似乎要把她们生生吞掉。为了不和中队长的目光相遇,她连忙低下了头。营帐后面传来钉钉子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十个钉子同时在钉。直觉告诉女孩们,眼前马上会有非常恐怖的事情发生。
几个士兵抬着一张钉了大概三百多个钉子的木板从营帐后面走了出来,一名士兵面无表情地拉起石顺姐就往木板那边拖。恐惧的石顺姐吓得连连后退,两个士兵见状分别从两边架着她,另一个士兵冷笑着,用粗绳子把石顺姐的两只脚绑了起来。然后一个人抓住石顺姐的头,另一个人抬起石顺姐的腿。
他们按着石顺姐在木板上滚,浑身赤裸的石顺姐,身体被钉子纷纷刺入又拔出,顿时变成了马蜂窝,血流如注。
海今尖叫一声,接着便晕倒了。她则把头埋进比自己高一头的金福姐的腋窝下。浑身像筛糠一样瑟瑟发抖的己淑姐也吓得大叫一声,接着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石顺姐在钉板上滚了一圈,天和地似乎也颠倒过来了,天来到了女孩们的脚底下,一些比乌鸦还要小的黑鸟也栽在她们的脚下。
对他们来说,杀死一个女孩跟杀掉一条狗没什么两样。15
他们没用土埋石顺姐,而是把她扔进了茅厕。
他们说找地方用土埋她简直是浪费。16
她目睹了石顺姐被害的整个过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石顺姐最后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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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洗到一半,她突然一屁股瘫坐在厨房的地板上。下身咯咯噔噔的,像生锈的烂钉子般格格不入,咯噔,咯噔。17
他们还用钉子扎那里。下身肿得厉害,实在无法执行任务时,他们就破口大骂,然后用钉子把那里一顿扎。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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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扫着院子,一群蚂蚁进入她的视线。一只死去的蛾子身上,蚂蚁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她正纳闷蛾子怎么会死在水池边上,接着又频频点头。蛾子葬身哪里都不足为奇,衣柜里、水槽里、米桶里。
老家在平安南道平壤的石顺最后死在了“满洲”。在来“满洲”的慰安所之前,石顺姐一直在烟厂干活,她负责把一种叫“长寿烟”19的烟丝装进包装盒里。
“每天从早上八点干到晚上七点,一个月的工资可以买半斗米。”
石顺姐把去烟厂上班的事说给大家听,寒玉姐用羡慕的口吻问道:
“你是怎么进到烟厂的呢?”
“先面试,再体检,然后就进去了。别看我个子小,可我手脚麻利,还有冲劲儿哪。”
在烟厂干了一年多,石顺就回家了。那天,她正在煮四季豆,家里来了两个巡警。一个骑马,一个步行。后天就是夏至了,所以当时天还很亮。步行的巡警对石顺妈妈说,得让你的女儿到日本纺织工厂去。
“他们说五天后就来接我,让我不要去烟厂了,就在家老老实实等着。还说假如我敢逃跑,他们就用枪把我家的人都打死。妈妈哭着说不让我去,我当时光顾着吃四季豆了,四季豆真好吃啊。五天后他们真的派人来了,我早饭都没吃完就跟着他们走了。”20
“我当时正在用生菜蘸大酱吃,四眼来了,我只好跟他走了。他一个劲儿地催我快点,说赶紧出发才能赶得上火车。”21
寒玉姐问:“四眼是谁啊?”
冬淑姐说:“是巡警的狗腿子,姓金。只要提起四眼,在我们老家那边没有不知道的。”
她把扫帚放到一旁,在蛾子前面蹲了下来。
蛾子就像是子宫。几十只蚂蚁将蛾子层层围住,用比人类睫毛还要小的口器顽强地撕咬着蛾子的身体。眼前的蛾子就像是她的子宫。
蚂蚁就像排着队接二连三涌过来22的日本士兵。想到这里,她不禁怒由心生。
她拳头紧握,抬起右脚就向蚂蚁们狠狠踩去。蚂蚁们吓得魂飞魄散,四下逃窜。看到被踩扁的蚂蚁们脚朝天乱颤,她才如梦初醒,接着被自己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连忙缩回了脚。
有时她会好奇,如果神俯视自己,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皱着眉头,还是非常生气?一脸失望,还是充满同情?
对了,神也有脸吗?
有的话,神的脸也像人的脸一样会变老吗?
她总觉得,就算神有脸,也是不会变老的。不是因为神的脸不会老,而是因为神的脸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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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柜子里拿出褥子,在镜子前面铺好。
背对门槛坐着,用手一再轻抚着褥子。
落日的余晖深深地映入西边的檐廊。她的影子映在褥子上,像一圈尿渍。
她来到褥子上面,面朝屋顶躺下。
闭上眼睛,却了无睡意。她并不着急入睡。她知道,即便不睡觉,人也不会死。23
在过去的七十年里,她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身体睡着的时候,灵魂却醒着;灵魂睡着的时候,身体却醒着。
睁开眼睛,然后缓缓侧身躺着。她用手轻轻抚摩着褥子,像是在期待着有人来到她身边。
可是,没有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