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东山结衣偷偷地称呼她是“全勤奖女士”。
难得今天没过来嘛。结衣刚想到这儿,背后就传来了一串脚步声。
“来了来了来了。”
她忍不住小声嘟哝。
“来栖君他今天也休假?”
全勤奖女士——三谷佳菜子紧紧贴着结衣站定。为什么就非要这时候来啊?结衣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
正好六点。是下班时间了。
“他为什么休假?你问过他原因吗?”
三谷声音隆隆,结衣明白,含含混混地打马虎眼只会拖长时间,于是只好回答她:“不知道啊……我没问他。”
五分钟之内能逃脱吗?稍晚一点可就赶不上上海饭店的限时畅饮了。在六点半之前点餐,中杯啤酒只需半价。但是……
“你,不、知、道?”三谷凑得更近了。
三谷和结衣一样都是三十二岁。总之就是极度认真的一个人。三谷从不带薪休假,也不允许其他人带薪休假。要是有任何人请假,她都会像现在这样不断地追问理由。
“为什么?你是负责教育他的前辈吧?就这么放任来栖君不管吗?”
来栖是今年春天入职的新员工。他刚刚结束了为期半年的研修,本年度的秋季开始担任结衣的助理。
“我没有放任他不管,申请带薪休假的流程我都告诉他了呀。”
“你怎么净教他这种东西?新人根本不需要带薪休假吧?”
不管是不是新人,员工都有权带薪休假。请假时也没有义务讲清休假理由,他人也不该像这样咄咄逼人地追问,这些都是由劳动基准法决定的。
她告诉三谷很多次了,但是这个人,根本不能理解。
“我做新人的时候根本没休息过哦!新人还未能独当一面,所以应该一直留在工作现场,在前辈身边勤恳工作才对啊!”
“等他来上班的时候我会告诉他的。那么我就先走了。”
啤酒在召唤,她心痒地正准备站起身。
“现在的年轻人也太娇惯自己了吧。”
三谷快速移动到了正挡住结衣去路的位置。
“这就是所谓的卖方市场呗。所以人力也对应届毕业生热乎得不得了。入了职,然后就被东山这样闲散的前辈教育。”
说我闲散是什么意思?结衣本想反问她,却又被三谷抢了先。
“说起来,东山你周五好像也休假了吧?为什么?”
“参加法事。”
“真的是去参加法事了吗?真不是像你之前说的那样‘一边眺望成田机场起飞的飞机,一边喝啤酒’去了吗?”
“真的是参加法事去了。还有,不是成田机场,是羽田机场。要是坐在成田特快上,那还没到机场不就已经喝醉了嘛。哈哈哈。”
三谷一副“你少跟我打马虎眼”的模样,回她道:“假如说,你是真的去参加法事了,那你也休息得太频繁了吧?”
在规定的带薪休假天数内休息,有什么问题吗?她很想这样回敬三谷,不过还是忍了回去,伸手按下了电脑的关机按钮。
“啊,你干吗关机啊?我还没说完呢!真是的,种田先生可是觉都不舍得睡地在工作呢。”
三谷提到的种田,是比结衣年长三岁的前辈。他已经是结衣他们团队里的副部长了,和三谷一样,种田从不带薪休假,也从未比结衣早下过班。
我怎么就和这样一帮人分到一个团队里了呢?结衣兀自叹息着,捞过自己的包包,将手机扔了进去。
“哦,不管怎么说,你就是铁了心要下班喽。有的有的,你这样的人我还真见过。读初中的时候我们班上就有个你这样的人。全班集合排练大合唱比赛那天,那个女生说,当天要和妈妈一起去看演唱会,所以不参加练习了。我可是一天都没歇过呢!整整三年,我都拿全勤奖。为了拿到这个奖,我可是——”
糟糕了。说到全勤奖可就没完了。结衣找准空隙从她身侧蹿了过去。
“啊,让你给逃了!”
“不好意思,我先下班了。”
在被三谷赶上之前,结衣打了卡,逃向了走廊。
她一路小跑着去乘电梯。
结衣所在的这家公司主要承接各种企业的电子市场推广业务,比如网站或App等,并提供相关咨询服务——至少公司简介上是这么写的。然而,就算照搬这种说明,身边的亲朋好友依然搞不清楚这份工作究竟是在干什么。所以结衣一般会说,“就是给别家公司做网站的。”
这家公司在业内算是规模比较大的了。公司职员有三百人左右,不过因为不需要配置什么大型设备,所以只需租用写字楼中的一层就足够了。但是这栋写字楼很大,所以就算一路无阻,顺利从工位跑到楼外也要花个五分钟。
结衣按下电梯按钮,正焦急等待的时候,种田晃太郎从远处的特殊通道走了过来。明明都十月份了,种田却只穿了件薄T恤。体形也还保持着大学打棒球时候的模样,总之是个运动系男生。
“这就要回去了?”种田搭着话过来。
“不行吗?”
“你可真的是每天都准时下班呢。”
“种田前辈偶尔也试试早点回家吧?”
结衣其实已经看到了。晃太郎手上拎着的袋子里,装着一盒速食炒面。
“做不到哇。我从今年开始就一直在加班,休息日全还给公司了。完全没时间跑步啊。”
去便利店买晚饭的时候,他是为了保持肌肉力量所以专挑特殊通道爬了十五层的楼梯吧。结衣听罢这样想道。他还真是一点没变。
“从今年开始一直……这都十月底了啊。”
“因为一直加班,所以我刚拿了项目最优秀奖哦。”
结衣注意到了晃太郎脸上那副“快来表扬我”的表情。她并不想表扬这种加班的行为,但是也没办法。
“真棒!真厉害!恭喜你哦!”
“谢谢。能为公司贡献业绩,这是我的荣幸。”
晃太郎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敬了个礼,然后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来。
“哦,对了,结衣。”
听到晃太郎这么说,结衣微微瞪了他一眼。都和他讲过多少次了,不要直接称呼她结衣。
“反正也没人听见啊……”晃太郎小声叹道。
“所以一走神就容易在别人面前露馅儿嘛。”
“就算露馅儿也没大碍吧,反正我们已经分手了呀。”
晃太郎和结衣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分手了。二人交往的时候,晃太郎还在其他公司工作。决定跳槽到现在的公司,正是决定分手前不久的事儿。本来以为同在制作部门的话会很尴尬,不过晃太郎被分去了其他小组,所以两个人基本没有交集。
但是,那也只维持到了今年夏天。制作部经历了重组,从本周开始,他们两个人就在同一小组工作了。晃太郎是小组的副部长,结衣只是普通的项目负责人。
“请叫我东山,谢谢了。”
结衣再次强调。光是现在这样,三谷就已经给她贴了个工作不认真的标签。要是同组上司和自己曾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暴露了,那她可就更难准时下班了。
自入职以来,不论是多忙碌的时期,结衣都是准时下班。
也不是完全没有加班的情况,但是非常少。这家公司本来就提倡“尽量不加班”。结衣进入这家公司至今已有十年,她一直贯彻着公司的作风。
然而,最近随着从其他公司跳槽过来的人员增多,这种作风逐渐开始受到威胁。刚才的那个全勤奖女士——三谷佳菜子就是跳槽过来的。
“算了,不提这个。我想说的是福永先生那个新案子的事。”
“福永?”结衣一脸疑惑。她没听过这个名字。
“想不起来了?明天开始福永先生可就是我们组的新部长了啊。他接手的第一个案子,我想要让结……要让东山你来主抓,所以需要你现在去做份报价单。”
现在?结衣皱起眉。晃太郎对着她身后说了一声:“您先请。”
结衣转过头,原来是电梯到了。听到晃太郎的话,电梯里的人点点头,伸出手准备按下关门的按钮。
“结衣啊,你也三十多岁了吧?得再努力一些才行啊。”
你怎么又喊我结衣了?你为什么要擅自决定让我主抓这个案子?她有好多话想说,但是——她马上又再次按下“下”的按钮。
电梯里的人都是一副“门怎么又开了”的表情,结衣跑进电梯里。
“我不会更努力了。”
紧接着,她按下了“关门”按钮。
“喂!那报价单呢?”电梯门合上前一秒,还能看到晃太郎皱着眉的脸。
上海饭店就位于一栋综合大楼的地下,距离公司只有步行五分钟左右的路程。
走下昏暗的楼梯,就能看见一扇倒贴着一张“福”字的玻璃门。据说这叫“倒福”,发音和“到福”一样,有“祝愿福气滚滚到来”的寓意。
结衣猛冲进店里,正和几个常客大叔聊天的店主王丹神色不悦地转过脸来望着她。她的头发在脑后松松地绑了个结,身上套着一件黑色的围裙,正在收拾空位上的碗盘。
“今天来得真晚啊。限时畅饮马上就要结束了哦。”
“太好了!还以为今天赶不上了呢!啤酒,啤酒,总之先上啤酒!”
“好,好。对了,新闻翻译我弄完了,你拿走吧。”
王丹伸手从收款台那里摸到一卷纸,递给结衣。
“帮大忙了!我这边正好要求明天上交呢。翻译费还和上次一样可以吧?”
结衣脱下外套,接过了那卷纸。纸上写的是一些与中国网络媒体相关的新闻。是她的部长要求她翻译的。
“给我开张发票好吧?我可以报销。”说到这儿,结衣突然想起她的部长已经换人了。新部长的名字……记得是叫福永。
“钱都无所谓的。我们关系好嘛。”王丹的日语带着些中国口音。
这家店刚开张的时候,偶尔闲逛来吃饭的结衣发现菜单上的日语有些错误,于是告诉了王丹。当时也没有其他客人在,所以当场就改正过来了。紧接着这家店的生意就红火了起来,王丹似乎认为这是结衣的功劳,所以自那时起就对她十分友好,不过她脸上总挂着一副不悦的神色。
“吃点儿什么?”
现在温度已经跌得很低了,真想吃点热乎的呀。结衣一边落座一边想着。不马上点单,王丹就要溜去后厨了,所以她决定点一份咕咾肉套餐。
“啊,咕咾肉啊。好的……你最近好像都是一个人来哦。”
“这里以前总和晃太郎一起来嘛,再带别人来也太尴尬了。”
“但是,一个人来吃饭有点不划算了。”
“王丹,总之先上啤酒哇。”
这家店的单人套餐其实已经很便宜了,但是双人套餐竟然也是同样的价格。结衣担心这样下去店里会亏本,但是王丹怕价格定高了就没人来了。顺带一提,“王丹”的中文读音跟日文的“馄饨”相同,这名字一听就很香。
王丹递上酒杯。
结衣立马痛饮起来,然后满意地舒了一大口气。就是为了这一刻,所以她从白天开始就不敢摄入水分,现在看来真是值得!全身的细胞都沉浸在啤酒的滋润中。就在这时,结衣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说起一个人来吃饭……之前靠墙坐的那个人最近好像都没来欸。”
平时结衣在这个时间来店的话,靠墙总坐着一位上年纪的男性,独自一人吃着晚饭。吃完之后会说一句“我回公司了”,然后抱起他的公文包离开饭店。
“啊啊,那个人啊,他死了。”王丹一边摞着隔壁桌上的碗碟一边说道。
“啊?”
“他同事来店里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为什么去世了啊?”
“听说他胸口痛,但是还硬要工作到早上。第二天就有人发现他死在公司了。发现他的人真是可怜。我也挺可怜的,难得的一位常客就这么走了。”
啤酒的苦味扎着结衣的舌头。那个大叔,她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是知道他每次都会点回锅肉,还会用泛着油光的卷心菜拌饭吃。
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妈妈发来的LINE信息。
“星期五是二十五回忌,别忘了哦。”
结衣紧盯着手机屏幕,问了问坐在旁边的一位正吃着饺子的常客大叔:“二十五回忌,那是人死之后多少年举办的法事啊?”
“二十四年。”
大叔正用筷子夹着煎得脆脆的饺子往香醋里蘸。自从被下放到了分公司,大叔的零花钱就被他太太收去了很多,所以在这家店里也净点便宜饺子吃。
“那么久了啊?对哦,那年我才八岁呢。”
“二十五回忌还办?一般不是顶多办到十七回忌吗?是给哪一位办仪式啊?”
结衣正要回答,另一个常来吃饭的大叔插话进来。
“二十四年前,那不就是1992年嘛。正好是泡沫危机时期呢。”
大叔用饭馆提供的热毛巾卷擦着额头沁出的汗珠,一脸怀念的表情。结衣记得他好像是一家小工务店的老板,喜欢吃辣的,今天自己点了份火锅。
“在那之前不久,日本还好得很呢。房产好卖,生意好做。对了,电视上还经常播那个营养饮料的广告,里面那个公司职员,走起路来可真是虎虎生风啊。那个广告歌我现在还记得怎么唱呢。”
于是,常来吃饭的几个大叔慢悠悠地唱了起来:
“黄色和黑色是勇气的证明,二十四小时奋战不休……”
几个人唱得乱七八糟的,但是到最后却意外找齐了,大家都不由得脸一红笑了起来。
这首歌我知道。结衣心想。爸爸也常唱这首歌。每天早上,要出门上班前,他会一边系领带,一边哼唱这首歌。
“但是如果真的工作二十四小时,人可就死了啊。”
“真傻啊。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啊……真是。”
大叔们一边举起酒杯“致敬”,一边絮叨着。众人都望着那空荡荡的收款台背后。那一片墙面上贴着在店里开忘年会时大家聚在一起的合照。结衣受王丹邀请,也参加了这次聚会。那张照片中,回锅肉大叔正抓着一副方便筷充当麦克风,激情洋溢地唱着《木棉手帕》。
店内的气氛沉郁了下来,大家再无话可说,都分头啜饮起了自己杯中的酒。
结衣一边吃着端上来的咕咾肉,一边翻着推特。她关注的某一个名叫“愁”的账号,今天发表了无数新动态,个个都忧心时下。
“过劳死的人数在不断增长。每年超过两千人因职场问题自杀。”
其实应该发一段稍微阳光点的新动态呀。想到这儿,她脑中突然闪过刚刚晃太郎提到的那位新领导福永的脸。
他们曾经见过面。这个福永,是晃太郎在上一家风险投资公司工作时的老板。她和晃太郎还在交往中的时候,曾在新宿的街头偶遇过福永。
当时,福永根本就不看结衣一眼。他任由晃太郎介绍,始终一脸尴尬地沉默着。结衣记得自己当时感觉这人好奇怪,这样的人真的是公司老板吗?他那双始终没有看向自己的眼睛,空洞且幽暗,令人感到浑身发冷。
“那种见面不会打招呼的人,您怎么看?”
结衣又去问吃饺子的那个大叔。
“不会打招呼?啊,不行不行。我女儿要是带着这种人回家,我直接否决。”
“是不是太认生了?”结衣歪着头。当时晃太郎是这么解释的。
“嗯,最近不少年轻人都挺认生吧。”
“但感觉那个人应该已经四十多岁了。”
“现在这个时代的话估计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我不太喜欢这种人。”
结衣也是这么想的。且不论对错,她就是不喜欢这种人。
那次新宿偶遇后不久,晃太郎就离开了福永的公司。结衣也和晃太郎分手了。她以为自此以后再不会见到福永了。甚至,她都快把曾经见过福永这件事忘了。
但是,他为什么要跳槽到原部下所在的公司呢?
此时,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是同一小组的吾妻发来的进度报告邮件。明明告诉过吾妻,不要在下班时间发送工作邮件的,结衣小声发着牢骚。突然,滑动手机画面的手指停下不动了。进度报告上显示,他和三谷正遵照种田的要求,赶制一份报价单。
“明天前想要完成评估工作必定十分艰难,但是我们一定努力攻克难关。”
应该是刚下班的时候晃太郎要求自己做的那份评估文件吧。因为被她拒绝,所以晃太郎又去找了吾妻和三谷。她心里总感觉有点内疚,于是读起了这个案子的概要。
这个案子的委托方是星印工厂有限公司。星印是一家很有名的衣料杂货制造公司,设计精炼,品质上乘。这家制造和销售原创商品的公司近些年成长十分迅速。上个月,星印决定收购一家性质类似的公司——幸福手帕公司。所以他们的需求是,将公司主页进行大幅的更新调整。正式的交付时间是四个月之后,也就是来年的三月初。
结衣一边思索一边阅读着委托的各项要求,当视线落到预算额度时,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也太少了。这个预算根本实现不了啊。
晃太郎究竟想干什么呢?据传闻,之前他在其他小组的时候工作也是备受好评的。既然做了能拿最优秀奖的案子,那应该是能为公司带来巨大利益才对啊。从入职那天开始,他应该就没接过这样荒唐的案子。
难道这件事和那个叫福永的人加入小组之间,有什么关联?
感觉不太妙……我先做做调查吧。
结衣开始给刚刚还在浏览的“愁”字账户写起了委托邮件。
第二天一早走进公司,结衣看到三谷正一脸埋怨地等着她。
“就是因为东山小姐你昨天跑掉,结果我留下来加班了欸。领导指派我帮吾妻工作,我只能勉强自己加班。结果,咳,结果今天早上就开始咳嗽起来了。”
身体不舒服的话,明明可以拒绝加班的呀。或许是结衣的这种想法表现在脸上了吧,三谷瞪起了眼睛。
“带薪休假的事,咳,你已经严肃警告过来栖君了吧?”
“还没,我才刚到啊……比起这件事,你一直在咳,没关系吗?”
“这个程度的咳嗽,咳咳,算什么。我高烧三十九度照样不休息。从初中到高中,咳咳,我一直都拿全勤奖奖状。咳,大学没有全勤奖这个设置,但是我在第一家公司的时候,也是月月都拿全勤奖金的,咳咳。”
结衣皱起脸来。光是听她讲话就难受得要命。
“好啦我已经知道了。请你好好去医院看看吧。咳嗽如果疏于治疗就容易转成哮喘的。一旦发展成哮喘,那可就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嗯?”
结衣说罢,丢下一脸不安的三谷,开始寻起了来栖的踪影。
来栖正站在复印机前闷头复印着大量资料。
“你在干什么呢?”
听到结衣的声音,来栖一脸疲惫地望向她。
“三谷前辈命令我复印会议资料……”
估计就是那个报价单的复印吧。这种东西,邮件群发之后让大家分头在自己的电脑上看不就行了吗?结衣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那个,三谷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比如带薪休假的事……”
“没,还没有。但是估计她早晚会来找我。这种公司,我还是辞职吧。”
“哎呀哎呀,别这么说啦。”
结衣轻轻拍了拍来栖的肩膀。他动不动就把辞职挂在嘴边,这一点也挺让结衣头痛的。
来栖是这家公司难得的高学历员工,长相标致,业务方面也学得很快。人事部对他的期望似乎也很高。
但是他总是口无遮拦,让结衣这个带徒弟的前辈提心吊胆。
“别在意别在意,你就当是参考意见,听听就好。”
“但是,会被强制要求的吧?”
“那倒是……”结衣没法否认。
“之前也是,强制要求我要比正式上班时间提前三十分钟到公司。这种做法属于犯法了吧?”
“嗯,那倒也是……”这一点,结衣也没法否认。
“企业这么黑心,所以我想辞职啊。”
“稍等一下。三谷下次要是又提这件事的话,我会帮你挡的。到时候如果你还是接受不了,那就……不过考虑到我的立场,暂且先忍忍好吗?”
“就是说我辞职也会影响到东山前辈的考核,是吧?”
“也包括这一点。”结衣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反正和他讲些藏着掖着的话,他也是油盐不进。
来栖噗地笑出了声。
“我还挺喜欢东山前辈你这一点的。好吧,我知道了。如果说是为了东山前辈,那我可以忍……但是,是为了东山前辈哦。”
这不是逼我感恩吗?算了,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总之能让他先学会忍耐就好。这么一来,来栖的事儿总算告一段落了。
接下来,就是那桩案子了。结衣看了一眼表,九点十分。会议如果延长,今天开始工作的时间也会推迟。这样一来,自己准时下班就会显得更加突兀。所以必须速战速决。
“这个案子我认为接得有些轻率了。”
会议刚一提到星印工厂的案子,结衣就马上举起手说道。
“轻率……是吗?”
新上任的部长福永清次喃喃道。
今天是他第一天来公司报到。但是和两年前那次偶遇一样,他没同任何人有眼神接触就走进会议室,然后扭扭捏捏地做了个自我介绍。
听说福永卖掉了自己的公司,这件事结衣倒并不知情。好像是晃太郎刚一辞职就立马卖掉的。自那以后,直到被结衣所在的这家公司挖过来为止,他一直辗转于行业内的各家公司。
这个行业长期人手不足。像福永这样跑得了现场工作,还有管理经验的人才马上就能找到下家。再说了,他本来可是社长呢。虽然现在进的是所大公司,但却变成了跑现场的部长,结衣对这一点还蛮惊讶的,他不会感到屈辱吗?
然而,福永本人却愉快地微笑着说“能回归一线工作真的很高兴”。结衣想:他或许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差劲吧,那么我就更应该说得坦率些了。
“对。轻率。”
再怎么说也不该接下这个案子。结合委托方给出的期望预算来看,报价算得太低了。一眼看过去,这个报价也得翻倍——总之我们需要更多人。
“业务部门的人为什么没有当场提出来呢?”
“这个案子不是从业务部那边接的。”晃太郎回答道,“星印工厂是福永先生过去的老主顾,他们听说福永先生来了我们这边,于是就又找过来委托我们。”
“真高兴呀,还能想到我。”福永微笑着说。
“可是,这个程度的预算,我们没法外包的。”结衣说。
“外包?这家公司经常把业务外包出去吗?”福永面向晃太郎问道。
“大部分情况下都没办法在工作时间内做完。”结衣回答。
“不外包出去就做不完是吗?”福永又问晃太郎。
这感觉好奇怪。他为什么不直接问结衣呢?
“这个嘛……”晃太郎道,“我们如果加班加点的话,应该差不多。”
来了来了。晃太郎的口头禅。结衣当即摇了摇头。
“一开始就奔着加班去是不行的。如果把工作内容掐得太紧,一旦出现问题,整个流程就要乱套了。”
“东山小姐只是不想加班吧?咳。”
三谷用手按着嗓子,插话进来。
“咱们这位东山小姐哦,表上的时针一跳到下午六点整,她就会准时冲出公司,工作呀什么的都会丢一边的。”
“我没有丢一边。当天的工作我都会好好完成才下班。”
“欸?是吗?”福永好像对她产生了些兴趣般地小声说,“那你工作效率蛮高哦。”
“东山说的话您不用在意。咳咳……咳。她这人比较奇特。”三谷边咳边继续说,“我有个想法。接下来这四个月,我们小组所有人都主动放弃带薪休假,如何?”
“哈?”坐在结衣身边,正在写会议记录的来栖发出一声怪叫。
“还有,双休和法定假期也都不休了,咳。这样一来,咱们的预算就够用了,不找外包也行。咳咳。”
“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来栖敲击键盘的手停在半空。
“还有你,咳。来栖君,你除夕新年都给我来公司上班,弥补你昨天翘掉的工作,咳咳。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休息?难不成你是感冒了吗——咳咳咳——管你是感冒还是什么的都得上班呀——咳咳!!我都这个样子——咳咳咳——了我咳咳咳——咳成这样我也——咳咳咳……”
光是听三谷这样咳,结衣就感觉很窒息了。她立即回敬道:“放弃带薪休假以及双休和法定休假,这些都违反劳动基准法了哦。”
“光想着偷懒的新员工——咳咳——要什么法律啊——咳咳咳。我不会放过他的。”
“您懂法吗?”
结衣正皱起眉反问,来栖却用一种打从心底里感到烦恶的语气低声说:“就是啊。”
“嗯?”
整个会议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来栖身上。他垂着头继续说道:“我昨天过生日,所以休假了。好了,我解释完了。你满意了吧。”
“生日?这么无聊的破事你就休假?咳咳——”
“不不,三谷小姐,话不能这么说。他可能是和家里人一起庆祝了,也可能和自己的女朋友有约……是吧,来栖君?”
“没。我自己在家打游戏了。”
“咳咳咳,你说什么?!我都咳成这样了都还来上班呢——咳咳咳!!”
“你咳嗽关我什么事啊。”
来栖大声叹了口气。
“我倒想说,你这个咳嗽能不能解决一下啊?我做会议记录的时候你全程咳得吵死人,会议内容根本听不清,也没法写。”
“对前辈要——咳咳咳咳,东山你——咳咳咳——说句话呀,咳咳咳。”
三谷的意思大概是让自己教教来栖,和前辈讲话应该是什么态度。
可是,比起这件事——她更担心三谷,三谷剧烈地咳着,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会议室的其他人也都纷纷担心起三谷的状态,大家都已经无心开会了。
“来栖君这是在担心你呀。他的意思是,你应该赶紧去医院看看……是吧?是这么想的吧?是吧?……呃,你别看他没说话,但是脸上写的就是这个意思啦。”
“可是……我不能开会开到一半就去医院啊,咳咳咳,这样太不负责任了,咳咳咳……”
三谷咳得眼泪汪汪,肯定很难受吧。事已至此,那就应该说得更清楚些。
“三谷小姐,你昨天身体不舒服,还坚持加班把这个报价单做出来了是吧?你已经做了很多事了,接下来交给我就行。”
三谷表情动摇了起来。她面露迟疑,似乎有点想顺从结衣的意思。
正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晃太郎说话了:“那就这么办吧。我其实一开始就是想让东山去主抓这个案子的。”
这傻瓜!结衣刚要暗骂的瞬间,撞上了三谷凶恶的瞪视。
三谷的意念似乎通过脑电波传到了结衣脑中: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结衣明显感觉对方愤怒的矛头从来栖那里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会议开到预定时间就结束了,报价单的事福永准备再考虑考虑。可是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只能直接告诉客户这个价格拿不下来了呀。
结衣情绪不畅地走出会议室,三谷就等在门外。
“东山,你要是主抓这个案子,可千万不能——咳咳咳,不能休息呀。”
结衣无奈了。这人竟然还没走啊。
“不,我会正常休假的,而且我也不准备做这个案子的负责人。”
结衣叹了口气。关于这件事,最好还是马上和三谷说清楚比较好。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准时下班,也会在想休假的时候带薪休假的。”
“为什——咳咳咳咳咳——”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为什么……总之,我是决定了要这样做,才进了这家公司。你没有权利对我的决定说三道四。对来栖君也是一样,负责教授他业务的是我,所以请你不要再插手了。”
“可是工作——咳咳,工作会——咳咳咳,工作得要——咳咳咳咳,工作是——咳咳咳咳……”
就在结衣的忍耐终于到头时,三谷连续的咳嗽声突然止住,奋力大吼出一句:“工作就是要拼死去做!必须要强迫自己努力、更努力才行!”
一些刚从其他会议室走出来的同事都在看向她们这边。人人表情中都写满了疑惑。
结衣望着眼前的三谷。“死”,这个字在她的大脑中伴随着无数过往的回忆飞速旋转起来。被发现时已经成了一具冰冷尸体的回锅肉大叔、在自己还小的时候哼唱“二十四小时奋战不休”的爸爸,还有——两年前的晃太郎。
结衣感觉脊背一凉,浑身发冷。她紧紧盯着三谷。
“拼死、强迫……这种词,别随随便便挂在嘴边好吗?”
三谷似乎感受到了结衣散发的可怕气场,不由得语塞。但是紧接着,咳嗽仿佛又要冲上嗓子了,她弓起身子奔向厕所。
“我看那人是真的脑子有病。”
来栖出现在结衣身后。他突然一脸恍然大悟地望向结衣。
“啊!三谷该不会是自己想做负责人吧?那我可不干。她根本不懂什么是劳基法,要是她做负责人,那我一定一秒都不等,马上从这个黑心企业逃跑。看来还是得东山前辈来做负责人,这样才能拦住她呀。”
我做不到。结衣别过脸,躲开了来栖的视线。
“做领导很不容易的,我受不了这样的辛苦。”
进入这家公司没多久,结衣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刚才会议结束时她也说得非常清楚了,自己是不会做这个案子的负责人的。
“东山前辈就不能为了我忍一忍吗?我可是为了东山前辈才强忍着待在这儿的呢。”
听他这么说,结衣倒想问“你究竟什么时候忍过”。
“如果是三谷来当负责人,那我马上辞职。我可不想拼死工作。”
又开始闹着辞职了。结衣忍不住想叹气,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声音说:“那你就试着拼死做一次吧。”
不知何时起,晃太郎站在了他们二人身后,目光灼灼地望着来栖:“你年纪这么轻,试着拼搏,说不定能看到一些什么呢。”
“看到另一个世界吗?”
“傻瓜,我不是那个意思。”晃太郎表情缓和了下来,笑道。他看上去似乎并不讨厌来栖。或许是晃太郎从小学就开始打棒球、成天混在男生堆里的缘故,他其实很偏爱那种不开窍的后辈。
“怎么形容呢,就像头脑里有鸦片瞬间释放出来一样。越是被催促追赶,就越是感到充实!”
“哇,那不就是肾上腺素依赖症吗?”
来栖一脸不适地反问。
“就是类似于士兵想要再度体会厮杀快感,于是忍不住想再回到战场的感受嘛。欸?难道你们都没在网上见过这个说法?所以,种田前辈一到休息日就会有戒断反应对吧?”
晃太郎沉默了,他似乎想反驳,但只张了张嘴就又闭上了。
“是不是戳到你的痛处了?”结衣轻声笑着问道。
他们两个人刚开始交往时,即便和结衣在一起,晃太郎也总是心不在焉。他频繁地翻看手机邮箱,一副迫不及待想回去工作的样子。如今,他也还是老样子吧。
“算了,总而言之吧,”晃太郎清了清嗓子,“三谷也有她自己的道理。有时候,我们就是需要带着拼死的觉悟去工作的,这就是公司。”
“嗐……”
来栖发出既说不上是回答也说不上是叹息的声音,兀自走向了自动贩卖机。晃太郎一脸惊讶。
“最近的年轻小伙子都是他这副模样吗?”
“至少比最近那些没办法沟通的中年男人强多了吧?”
结衣看着晃太郎,话中带着嘲讽。
“你是说福永先生?……哎,先大度些吧,他还需要点时间适应。”
“那星印工厂的案子怎么说?你也清楚那个条件咱们肯定做不了吧?”
“在我待的上一家公司,给出那个条件挺正常的。”
正常。包揽一个报价如此低的工作,再逼员工去拼命,算正常?
“对于一家小型企业来说,想要得到工作的话,或多或少都得勉强自己去拼一拼。像东山小姐这样从一开始就在大公司工作的人是不会懂的。”
“嗐……”
结衣发出和来栖一样似是而非的叹息声。
在之前那家公司,晃太郎一直是这样拼命支持着福永的工作的吗?
“你要是担心交付时间,那就自己来做负责人……”
“不,请允许我拒绝。”
“话是这么说,你本来也不能拒绝的吧。我只是觉得强迫你答应不太好,所以才这样请求你同意的。”
“如果你坚持认为我都三十多岁了,应该再努力一些,那我觉得你就是在多管闲事。”
“我单纯是因为想让结……想让东山你来做负责人而已。在同一个团队共事后,我看到你的工作表现,就做了这个决定。好啦,拜托你好不好?”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结衣险些动了心。但是,她已经不想回到两个人交往时那种被晃太郎耍得团团转的状态了。
“如果能让我准时下班,那当然可以。”
“当然不行了啊。再怎么说,负责人也不可能不加班的吧。”
“那么就请允许我拒绝吧。”
“你这个人真是……好吧,我明白了。那我就好好考虑一下怎么才能让你接受加班这件事吧。”
真难缠。结衣这样想着,准备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然而——
“最近,你还和柊有联系吗?”晃太郎追问道,“……看你这表情估计就是还有联系吧。拜托你,别管他了。不要干涉他好吗?”
“我没有干涉他呀。只是有事拜托他。”
“嗯?于是你就在工作上抄近道对吗?”
晃太郎从自己胳膊下夹着的一沓文件里抽出一张纸。那是结衣请王丹翻译的新闻。上一任部长已经离职了,于是结衣便将这份文件交给了晃太郎。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把工作推给别人去做呢?怎么就不能自己做?”
“我只是走正规流程花钱外包而已。王丹大学的专业就是日语,比起我自己来做,这份工作交给她能更节约时间和成本,我是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之后,才……”
“我说的不是你的做法,是你的这种毫无热情的工作态度。再这么下去,你这一辈子可能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结束了啊。你就不能在工作上更拼命一些吗?”
晃太郎的热血言论连珠炮似的发射了过来。
结衣轻轻地做了个深呼吸,回敬道:“或许将来会有想拼命的那么一天吧。但是,就凭福永先生接的这种草率的案子,我可不想把父母给的宝贵生命拼进去。”
晃太郎看着结衣,一脸“你可真顽固”的模样道:
“总之,不要再和柊联系了。”
“抱歉抱歉!我迟到了。”
诹访巧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他解开西服扣子坐到餐桌边,展开菜单点起了餐前酒。
“没事的,没怎么晚呀。我也才刚到。”
诹访巧预约的这家意式餐馆就在结衣公司附近。因为预定时间是从晚上八点开始,所以结衣下班后先去了咖啡厅读书打发时间。
“傍晚有个碰头会拖了很久都没开完。你敢信吗?客户那边的部长,竟然让我们把准备好的资料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读一遍欸。就连这么一丁点儿大的注释都要读!”
诹访巧用手指比量了一下字的大小。结衣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们两个人是从一年前开始交往的。巧所在的公司接手了结衣负责的企业官网,结衣和负责业务的巧开了几次会之后,二人逐渐熟稔了起来。
和结衣一样,巧也是那种早早做完工作准时下班的类型,从不勉强自己去蛮干。这也正是他们二人意气相投的点吧——而且巧本来也是那种会把时间花在个人兴趣上的人。
“这周末咱们在哪儿生火呢?”
“市内的露营场吧。这个不叫生火啦,叫烧柴才对。我买了这些东西。”
诹访巧把手机里的照片滑给结衣看:经典锯刀品牌的锯子、焊接时使用的手套,以及铜制的水壶……
第一次听说“烧柴”这个词的时候,结衣还以为就是在院子里烧烧火烤烤红薯。结果巧听到她的想法之后竟捧腹大笑。原来结衣说的那种其实是烧落叶。而巧要做的是去深山和树林里,使用严选道具生起柴火,和友人们围坐火堆,一手握着咖啡杯谈笑风生。
“买了这么多,你妈妈知道了又要发火的吧?”
“还说呢!她竟然命令我把春天刚买的一套渔具全处理掉欸!我们大吵了一架。”
巧和结衣同龄,今年三十二岁。他现在还和父母住在一起。因为方便借家里的车,而且也有空间摆放户外用品。
“我好想带着结衣一起去烧柴呢。”巧慢悠悠地说。
在沉迷钓鱼前,巧的兴趣是采蘑菇。结衣曾经参与过一次。但回程是周日,在车里摇晃到夜里才到家,第二天早上整个人都很疲倦,当天很难完成工作准时下班。
“估计最近不行了。我们这边新来了个部长,现在有点乱七八糟的。”
“种田不是你们小组的副部长吗?你是不是挺高兴的?”
“才没有。正相反,我现在为这件事头痛得很。”
“又来,你明明很高兴嘛。而且他工作能力很强对吧?因为没把他挖来,我们公司的人事特别沮丧。不管是多么十万火急的案子,只要他一出手就一定能够摆平,而且速度超快——连日通宵,一天都不休息。一般人可做不出来这种事。”
巧笑眯眯地望着眉头紧锁的结衣,一脸揶揄她的模样。
在和巧开始交往之前,她才刚和晃太郎分手。她和巧说了不少晃太郎的坏话。巧始终在她身边默默地聆听着。他还告诉结衣,去羽田机场看飞机起飞降落,能让心情好起来。
只要结衣说想见面,巧就算中断工作也会赶到她身边。一开始结衣很惊讶,没想到世界上竟然还存在这样的人!不过,不知不觉间她也逐渐习惯了。
“对了!差不多也该把结衣介绍给我爸妈了。”
“是吗?我们倒也该有点行动了哦。那我也和家里人说一声。”
他们两人准备明年夏天结婚。
走出餐厅后,巧对她挥了挥手,走进了地铁站。望着巧的背影,结衣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正向着未来大步前进着。
和晃太郎分手的时候,也正在谈婚论嫁。虽然还没收到订婚戒指,但已经拜访过了双方父母。结果这桩婚事还是告吹了。
双方家长见面的那一天,晃太郎没有在预订的餐馆现身。
晃太郎的父母慌了神,连连念叨:“这种日子总不可能还在工作吧。”结衣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跑去晃太郎的公寓一看,结果正如她所料。晃太郎抱着枕头蜷在沙发上。他连着熬了三天三夜,在回家换衣服的时候失去意识倒下了。
结衣用力摇醒了晃太郎,问他:“工作和跟我结婚,哪个更重要?”
晃太郎把脸埋进枕头里,沉默了半晌后,声音中强压着愠意答道:“当然是工作。”
其实结衣心底里已经预想到他的答案了。但是,他这样等于亲手把二人共度的时光都抹杀了一般,把结衣伤得很深。她明白了,其实这个男人根本就没爱过自己。他爱的是工作,结衣永远只能靠边站。
所以当巧谈到结婚的时候,结衣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因为她不想再输一次了。巧毫无停顿,立即回答:“当然是和你结婚。”
结衣目送巧下了地铁,正准备向车站走,后背却感觉到了一道锐利的目光,她转过身。
三谷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似乎刚刚走出公司。她用手帕捂着嘴巴,身子剧烈地颤抖着,随即狠狠瞪了结衣一眼,向车站方向走去。
她又加班了?没去医院?明明都咳得那么厉害了……难道是在较劲儿吗?因为不想把负责人的位置让给自己吗?
随她的便呗。她就算当上负责人,我也还是会一如既往准点下班的。结衣打定主意迈开腿,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却震了起来。是“愁”发来的邮件。
邮件名为:《小心福永清次》。
结衣立马点开了邮件。
“愁”是小晃太郎九岁的弟弟使用的账号名称。
他名叫种田柊,进入社会第二年便辞职在家。从那以后,除了吃喝拉撒还有洗澡,他已经两年都没有走出过自己的房间了,是个名副其实的“家里蹲”。
在柊变成“家里蹲”之前,他们曾经见过一面,就在晃太郎带着结衣去自己家见父母的时候。种田柊和运动系的晃太郎截然不同,给结衣的印象是既敏感又内向。柊比晃太郎小很多,据说他是在全家的小心呵护下长大的。听晃太郎讲,父亲明明严厉得可怕,可是对柊却溺爱有加。
当时问候过家人之后,结衣便留在种田家一起吃饭。而柊就只会沉默着听人讲话,就算结衣和他搭话他也只会回答“是”或“不是”,似乎十分羞怯怕生。
所以,和晃太郎分手后,突然收到“愁”发来的邮件时,结衣吓了一跳。内容只有短短一行:“我辞职了。”下面还添加上了他推特的账号。究竟为什么要联系结衣呢?她不太明白。
也许,有些话比起家人更想说给外人听吧。所以结衣并没有问原因,她觉得最好还是等柊主动告诉她吧。
有时候,结衣还会拜托柊帮自己搜集一些工作所需的信息。不过这种委托实在没法走公司报销,所以都是结衣自掏腰包,给些零花钱程度的报酬。原本结衣的想法是,给他找点事做,总比任他日复一日地不停地发些负能量的推特要强吧。结果,柊反馈给结衣的信息竟出乎意料地准确,信息来源也经过了详细的核查。柊做事非常认真到位,结衣觉得他工作两年就辞职实在有些可惜了。
回到自己家之后,结衣躺到沙发上,又把柊刚刚发来的邮件重新看了一遍。
不过,还真没想到事态会糟糕成这样啊。
福永自称是把公司卖掉了。但实际上,晃太郎走后公司里的人开始纷纷辞职,眼看撑不下去了,于是他就找了熟人的公司,把自己的公司吞并了。这才是事实。
柊在邮件里说,这次调查时间太短了,所以先写这些。接下来他似乎准备去搜一搜辞职员工的社交软件,再深挖具体信息。
“我很担心我哥。感觉他又会变得像在之前那家公司一样了。”
柊其实特别挂心哥哥。但是,他现在似乎完全不和晃太郎讲话,而且也没说过为什么。
结衣关了邮件。说不担心是骗人的。可这又是晃太郎自愿要去做的工作,实在没辙啊。
他们还在交往的时候,晃太郎就总是在公司加班过夜。尤其是订了婚之后,他甚至很少去结衣家,吵了再多回架都没有改变。
我会和诹访巧结婚。我要和愿意陪伴在我身边的人,一同度过宝贵的人生。
结衣想转换一下心情,于是从冰箱里拿出啤酒,打开了电视。
频道正好在NHK上。是一部老纪录片的重播。黑白影像之中,一群日本兵沉默地在山道上行走。似乎是关于战争时期的内容。感觉好压抑。正想换台时,腔调陈旧的旁白声响起:“……被称为太平洋战争中最草率的战斗计划,它究竟为何能够实行呢?”
“草率”,结衣被这个词吸引了注意力。她放下了手中的遥控器,准备接着看下去。这次战斗的名字叫英帕尔战役。
这场战役的名字结衣听过。但是再具体的内容就不清楚了。
“英帕尔战役,指的是昭和十九年,日军试图拿下敌军据点——英帕尔,所发起的一次进攻。因为作战计划过于草率,导致日军死者超过三万,这场战役以日军惨败告终。”
三万人?死了这么多人?结衣仿佛被深深吸引住,她紧紧盯着画面。
“领导作战的,是以勇猛果敢闻名的牟田口廉也司令。”
“这个司令定下的作战计划非常荒唐。他要求近十万大军远赴缅甸和印度,徒步越过国境所在的山脉,可是不论是食物还是武器的供应都连所需十分之一也没达到。即便如此,牟田口仍坚持认为这场战役日军能赢。”
食物和武器不到十分之一……就算是结衣这种对战争不甚熟悉的人也觉得太胡来了。
“当时也有人反对这一计划。时任补给专家,已在陆军服役二十年的小畑信良少将认为:一场没有补给的战争,几乎等同于让士兵们在一片未开发的丛林中受死。可是牟田口却认为小畑的看法太过‘消极’,并革了他的职。”
不愧是战争年代。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神论。
但时至今日,仍有这样的人存在。三谷就是如此。她还声称要放弃带薪休假。这不就是“弃假战役”嘛。
结衣隐隐感到胃疼了起来,她关上了电视。
带薪休假是必要的。谁都会有身心失衡甚至崩溃的日子。无视自己身心的悲泣声坚持工作,最终就会落得和回锅肉大叔一样的结局,永远地休息下去了。
结衣又拿起一罐新的啤酒。她把冰凉的罐体贴在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上,思索着。
三谷想当负责人,那就随她便好了。但这件事就这么放任不管也不行啊。三谷做了负责人的话,肯定不会允许结衣准时下班的,来栖估计也会辞职,届时状况估计会非常惨烈。
可是讲道理三谷又不听。
就像两年前的晃太郎一样。就算结衣强调说“周末也加班真的很不正常”,他也权当耳旁风。所以,结衣实在是不想再看到他那副让她感到痛苦的模样了。
结衣握着啤酒罐的手指收紧起来。当时,结衣没能说出那番敲开晃太郎心门的话。如果当时真能说出口,他们的感情或许就不必如此悲惨收场了吧。
结衣走到窗边,望着东京闪烁着微光的夜色。
她租住的公寓距新宿大概十五分钟的电车车程。从这间公寓向外看,也能看到高层大厦。
结衣父母家距离新宿要更近一点。结衣小时候能从独门独栋,但狭窄逼仄的自家窗畔,望见正在建设中的东京都厅,其他高层大厦也纷纷拔地而起。每当家里办法事,家中的亲戚大叔们就聚在一起,大发豪言壮语,说什么:“是我们创造了这个丰饶的日本,所以就算结衣爸爸没回来,你也要坚强、要忍耐哦。”
英帕尔战役投入了约十万人。其中超过三万人死在了战场上。
该有多少家庭紧抱着父亲、兄弟、儿子的遗像哭泣呢?
就在这时,结衣眼前浮现出儿时起一直眺望的父亲的背影。
对了!
结衣立即给妈妈发了信息,告诉她自己现在要回趟家,借爸爸的“那个”用一下。
第二天来上班时,结衣看到三谷头上贴着退烧贴。
虽然从药店买了药吃,止住了咳嗽,但是似乎又开始高烧不退,她硬撑着眼皮,强打精神对着电脑。这人就是在死犟吧,结衣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对她说:“三谷小姐,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去趟医院吧。”
“你别管我!我绝对不休息!”
“如果你得的是流感可怎么办?听说咱们公司已经有其他同事中招了。至少检查一下身体吧。做了负责人之后,健康管理这一环也很重要啊。”
“让我做负责人?种田先生是这样说的?”
“不是啦,但三谷小姐看上去很想当呀。”
“我,我才没有……”
三谷脸红到脖子根。
“是因为东山小姐坚持个人生活大于工作,那我就有可能不得不去当这个负责人了——只是提前做了这样的心理准备而已。而且,就算是流感,我也照样会来上班的。”
“就是因为这种人,流感才会扩散开来呢……”
等着结衣下达指示的来栖走到她们背后小声嘀咕。
“我当年去上学的途中被车撞了都没休息!浑身是血地走进教室,在校医室处理了一下,坚持到放学我才去医院。”
“真可怕。”
“来栖君,你少说两句吧。”结衣劝道。
“喂!你!从刚才就一直在那儿嘀嘀咕咕嘀嘀咕咕!”三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指着来栖。
“我告诉你,我知道你讨厌我。那我也不会惯着你的!我可不像东山那样八面玲珑。”
说谁八面玲珑呢!结衣不由得有些窝火。我要是真想取悦所有人的话,肯定是乖乖加班更简单吧!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欸,全勤奖究竟有啥了不起的?”
来栖也真是的,这种时候还在火上浇油。
“就是因为想拿奖于是带病坚持上学的学生,还有逼着小孩去拿奖的家长和老师越来越多,所以我们学校早就把全勤奖废掉了。而且,越是那种拼命拿全勤奖的学生,学习成绩越是平平。只不过看他们那副努力的样子还怪可怜的,所以谁都不好意思苛责罢了。”
对着三谷那张彻底僵住的脸,来栖还不罢休地又补了一句:“我觉得进入社会之后,能做出什么业绩才更重要吧?”
“来栖君,你自己在工作上还没做出什么成果呢,说这话不合适吧?”
结衣话音刚落,就感觉自己坏事了。来栖只转了转眼珠子,陷入了沉默。是不是我话太重了?结衣心下一凉,就听到三谷一边浑身颤抖着一边爆发出哭喊:“我有什么办法?!我除了认真根本没有优点了啊!”
“像我们这种在就业冰河期求职的人,跑了几十家、几百家的公司面试,就算拿到了内定[1],也一直不敢松懈,担心内定会随时被取消掉。总算找到工作,周围一个同期入职的同事都没有,内心担忧不安没人可以倾诉,一想到要被解雇了该如何是好,我就怕得不敢休息。”
三谷拼命咳了咳,又继续说道:“所以,为了报答雇用我的公司,我一定要拼命工作,一定要对得起我的身份。我认为,这是身为一名员工该有的工作姿态。毕竟,要是连认真这项优点都去掉的话,我就彻底一无是处了。东山小姐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吧?要是去掉认真,那我就无处容身了……”
三谷说罢大声哭起来。她倒在椅子里,一副怕被人拽走的模样,紧紧抓着椅子扶手。
“所以,我绝对、不会、回去!我还要、加班!……”
三谷的后脖颈已经汗涔涔的了。
“我没明白。”来栖一脸蒙,“什么叫对得起我的身份?”
结衣没理会来栖,她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三谷身边。
“三谷小姐,嗯……我想请你看看这个。”
她把一副很旧的老相框递到三谷眼前。里面嵌着一张照片,画面上的男人四十上下,身穿明亮的米色西装,面露微笑。看得出他是一个过去的——泡沫经济时代的上班族。
“这是我爸的遗像。”
听到结衣这样说,三谷的眼睛突然睁大。
“从我小时候起,我家的电视上就放着这张照片。以前那种老式电视不是特别厚嘛。我妈不想让家里的小孩忘了他,于是特意摆在那儿的。”
“欸,那……星期五的法事……”
结衣犹豫了一下,回答她:“是我爸的二十五回忌。”
三谷用她那发着高烧的大脑拼命计算。
“东山小姐和我同年……那就是,在你八岁的时候?”
“我爸也是从来都不休息的。”
结衣说罢把照片立在自己膝上,凝视三谷的眼睛。
“那时候还没有每周双休的制度,但是我爸连星期日都在工作,到家的时候天都亮了……我好想他。但是他回到家之后总是筋疲力尽的,明明都累成那副模样了,他还是会爬起来上班。我好恨抢走爸爸的那家公司。当时我还小,不懂什么叫过劳死,但是却特别害怕。我怕爸爸有一天扔下我们死掉……”
三谷痛苦地喘着气,结衣望着她继续说道:“我看见三谷小姐,就想起了我爸爸,这让我感到很痛苦。”
“那……东山小姐每天准时下班,也是因为你父亲过劳死了,所以?”
“三谷小姐。”
结衣凝视着三谷说道:“你说自己如果没了认真这一点就一文不值了。我觉得这只是你对自己的一个误解吧?其实并没有这回事呀。我觉得三谷小姐还有很多其他的优点呢。”
三谷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忙问结衣:“真的吗?比如说?”
“呃,这个嘛……我们交情尚浅,所以还不太好说。但,但是呢,你的这些优点早晚会开花结果,为我们的团队,不,为整个社会做出贡献的。所以,我不希望你再这样勉强自己的身体了,请你保重身体,好好休息吧。”
结衣伸出手,覆在三谷汗津津的手背上。
“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啊。”
三谷低头望着自己手背上结衣的那只手。结衣通过皮肤的感触,察觉到三谷整个人的身体突然脱力了。
“东山小姐的手,冰凉冰凉的,好舒服啊。”
三谷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在了椅子里。
“我要回家……帮我……叫辆出租车……我让爸妈带我去医院……”
结衣深深点了点头,又用力捏了捏三谷的手。
“三谷小姐,你真的很努力了。”
要是当时也能对晃太郎说出这样一番话就好了。告诉他:不论是工作还是结婚,你都可以不在乎,你是我珍爱的人,所以我不想你死啊。
结衣扭过头对着来栖说:“你把三谷小姐扶下楼吧。我去叫出租车。”
“欸?怎么感觉东山前辈干的活比较轻松啊?”
结衣将一脸不服气的来栖推向三谷,自己转身去找电话,这时她才发现,晃太郎和福永正并排站在自己眼前。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啊……
晃太郎一脸震惊地望着结衣,迟疑着正准备张口说话时——
“正如种田君所说,东山君,你非常适合做这个项目负责人。”
福永对晃太郎说道。
“是吧?真的很为同事着想。”
结衣下意识地把视线投向福永。这个人的语气为何如此漠然呢?结衣感觉浑身一阵战栗。这个团队的主管难道不是你吗?
“福永先生。”
等她反应过来时,那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我会的,我可以做这个案子的负责人。”
我在说什么啊!快撤回这句话!她心底里的另一个自己在高呼。可是,已经覆水难收了。
“欸?你真的愿意吗?”晃太郎望着结衣,仿佛在问她:这样真的好吗?
结衣点了点头,斜瞟了一眼福永。
“请把报价单给我。我来好好地重改一遍。”
听到她这样讲,福永露出大松一口气的神色。
“这可真是帮大忙了。”
他看着结衣,这还是两人的第一次眼神接触。福永显得有些尴尬。
“正好星印工厂也在催促二次报价单了。但是我还不太熟悉咱们这边的流程,正不知该怎么办呢,我现在就发你。”
福永说完这番话,步伐悠然地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敲起了键盘。
结衣给出租车公司打了一通电话,又吩咐来栖陪同三谷下楼去乘车。
她刚放下听筒,就看到晃太郎向自己走过来。他四下张望,确定周围没有人后压低声音对结衣说:“谢谢你,接下了负责人的担子。”
“我并不是为了种田先生才接下的。”
结衣仍旧望着福永。她有种预感,这个人会成为自己的天敌。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爸爸的事……原来你是那么想的……所以你当时才对我发那么大火。虽然为时已晚,但我现在多少明白了你的想法。”
晃太郎似乎回忆起了他们两个人整日争吵的过往,一字一句地说道。
“结衣愿意下决心把你的这些想法都先封存,承担起负责人的担子,我真的很感激。”
结衣皱起眉头看着晃太郎。
“谁要封存了?我当然还要准时下班,一如既往。”
“啊?”
“我是不想让那种把命往公司里搭的危险人物做领导,所以才同意当这个负责人的。我当然不可能加班。”
“你真这么想的?”
“好了,我该回去工作了。”
“算了。随你吧。”晃太郎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说,“首先,我是很感谢你的。不过我也有话要说……就是你爸的事情,我可没戳穿你。”
“什么事情?”
“就是你爸嘛!他不是活得好好的?!两年前我还见过他呢。”
结衣眨了眨眼。
“我刚才有说他已经死了吗?”
“我说你呀……”
“好了,别聊了吧?我得抓紧做福永先生的报价单了。”
结衣把父亲的照片塞进自己包里,叹了口气,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为什么非要做满二十五回忌啊!”
今年已经六十四岁的父亲一见住持走开了,赶紧伸开了双腿放松。
“一般不就做到第十七回嘛,忠治这是故意找碴吧,太闹心了。”
父亲口中的“忠治”,是二十四年前去世的祖父,也是此次法事的主角。他和父亲一向不和,所以父亲至今仍直呼其名。
“故意找碴是什么意思呀?”结衣的嫂子一脸疑惑地问道。
一边的哥哥解释道:“爷爷快不行的时候,老爸还泡在公司呢。说是有工作回不去。所以爷爷咽气前很痛苦地说,让那小子给我办三十三次法会!……是吧,结衣?”
“嗯嗯。”结衣点了点头,“哦,对了,妈,这个还你,谢谢啦。”
“哇!这不是你爸的遗像嘛!真怀念呀。”
“遗像?爸爸不是好好的吗?而且,照片里看上去好年轻啊。”嫂子疑惑地歪了歪头。
“就是开玩笑的称呼啦。”
妈妈忍俊不禁地捂住嘴。
“当时这两个孩子还小,我是怕他们俩忘了爸爸长什么样子,所以才把这个照片摆在电视上的。不是说嘛:越早准备遗像,人就能活得越长。再加上祈祷他不要过劳死的愿望,所以才有了这个说法。”
“爸爸当时那么忙,家里人一定都挺寂寞的吧?”
“嗯,哎……当时嘛。”妈妈表情复杂地笑了笑。
结衣望着一直在抱怨脚麻的父亲。
约定好两家家长见面,可是晃太郎却没出现的那天,全场只有父亲丝毫不惊讶。面对连连道歉的晃太郎父母,父亲反而很袒护晃太郎,说什么“男人优先工作是理所当然的”。
东山一家走出寺院,一行人闲逛回家。
结衣跟在带孩子的哥嫂一家后面,和父亲肩并肩走在一起。两个人都不说话,感觉气氛有点尴尬,于是结衣搭话道:“最近还好吗?”
“一点都不好。”
父亲一脸等着人关心的表情。
“我待过的那家公司做了退休人员跟踪调查,结果好多人一退休马上就去世了。都是为了创造丰饶的日本,结果耗尽了自己的身体啊,我最近状态也很差……感觉活不长了呀。”
“我听妈说你明天还要去打高尔夫呢,要不就别去了?”
父亲没回答她。他一觉得事态不妙就会假装听不见。
结衣本来也打算就这么保持沉默的,结果最终没忍住还是问道:
“爷爷是不是参加过战争呀?他该不会也参加过英帕尔战役吧?”
“什么?你说英帕尔?”
父亲见终于出现一个能和女儿聊得起来的共同话题,声音里透着欣喜。
“你提到这个那我可是很熟的。最近我正钻研历史呢!每个月啃一本近现代史,还请书店帮忙选书呢!下次我再好好给你讲讲。”
“那就算了。我接下来很忙的,没时间。”
“你呀!时间这种东西都是硬挤出来的欸!尤其是和父母相处的时间!”
事到如今说什么呢?
她小时候,父亲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每天疯狂工作,被称为“企业战士”。现在,结衣一见到这种人都还会觉得很痛苦。都是因为有这层缘故,自己现在还成了负责人的首选。
虽然到交工为止只剩四个月,但是当了负责人,我一定要保证全组成员都能每天准时回家!结衣下定决心,抬头望向蓝天。
“从那时起,电视机就越来越薄喽。”
她听到走在前面的妈妈这样说,声音里带着怀念。
注释
[1]即企业的录取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