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不速之客

夜幕降临,原本热闹非凡的码头渐渐恢复了宁静。

那些怀揣不同心思、希望能够面见剑仙的各方人士,在夜色中逐渐散去,只留下寥寥几盏孤灯在寒风中摇曳。

王璟山、文升和商开影三人,围坐在船舱内的小桌旁,讨论起今日收到的两桩邀请和一封旨意。

先是文升眉心紧锁,似有千重思虑,缓缓开口道:

“时辰已至,太后的御前召见即将开始,璟弟,你意欲何往?”

“入宫一探,正合我意。”

少年对杨太后那自视甚高的姿态并不放在心上,甚至可以说,正是这番高高在上的邀请方式,激起了他的好奇。

“等等。”

商开影突然出声,纤手搭在王璟山的小臂上,眼中流露出一抹显而易见的忧虑。

“胎息九层修士,还会中毒吗?”

王璟山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商开影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应该会。”

商开影听闻此言,柳眉紧锁,显然对这个答复心存疑虑。

她沉声问道:

“那么,宫中珍馐美酒,该如何确保无人投毒?吴家与崖山派的盛情相邀,又怎知不是因惧你剑锋之利,而巧设的圈套?”

此言既落,王璟山与文升皆面露肃然。

他们并未沉溺于“为何害我”这般幼稚之疑,而是凝神思索,探寻应对的良策。

文升轻敲桌面,发出的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

他缓缓开口,为众人分析当前局势:

“眼下的情况,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派遣心腹与璟山同行,所有食物先由同伴试吃,确保安全无虞。二是过去之后,滴水不沾,严守饮食之戒,以确保万无一失。”

商开影听罢,眉宇间的忧虑未曾舒展。

她望着王璟山,迟疑地问道:

“这一趟,真的有必要去吗?”

但见少年目光坚定,如同夜空中璀璨的星辰。

“我之所以来到临安,便是为了一览大宋仙朝的繁华与险恶。”

他诚恳地回答道:

“唯有亲历其间,我才可能辨识敌友,揭穿那些潜伏在暗处的诡计。”

“倘若此间满是鬼魅横行呢?”

王璟山闻言一笑,将左手搭在剑柄之上,

“我是剑修,自当持剑斩鬼。”

商开影贝齿轻咬下唇,心中的天平在风险与收益间摇摆不定。

然而,当她迎上王璟山那双坚定的眼眸时,心中的决定似乎也变得清晰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既然你意已决,那我便与你同行。”

“算上我一个。”又一道声音加入了这场对话,丝毫不给王璟山任何回应的机会。

只听文升笑着说道:

“细细思量,我与开影,不就是你璟弟最可信赖的心腹吗?”

面对两位同伴的表态,王璟山只能无奈地挤出一丝苦笑。

“升哥,开影,你们可愿听我一句劝?”

然而,商开影却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必多言。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这临安城里还有谁会庇护我们?”

这时,文升站起身来,双手撑着膝盖,边走边说道:

“晚膳还未用,我这就去为你们准备些吃食。”

话语间,他已掀帘离去,留下两人在消音诀布满的船舱内相视无言。

王璟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通饮尽之后,似想问些什么,转头时却将目光停在了左手小臂处。

商开影她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

只见她轻盈地收回右手,仿佛只是出于习惯,顺手捧起了少年手边的茶杯;

左手则提着茶壶,姿态优雅地为王璟山再斟上一杯浑茗。

“璟山,”

她轻声开口,仿佛能读懂他心中的疑惑,

“你是否有话想要问我?”

王璟山微微一愣,随即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道:

“啊,是的……我很好奇,你怎会认识赵孟頫?”

商开影将斟好的茶,稳稳地递到少年手中,又取来一只洁净如新的杯子,为自己也缓缓倒上一杯。

茶香袅袅间,她轻启朱唇,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算不上认识……但确实有一段旧事牵连。”

王璟山眉头微蹙,追问道:

“哦?莫非是家中长辈与他是故交?”

“不,并非如此。”

商开影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却很快被风轻云淡的笑容所掩盖:

“只不过是……他曾以无心之举,间接害了我爹。”

此言一出,王璟山手中的茶杯顿时停在了嘴边。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商开影,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商开影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

她轻轻吹了吹凉茶上并不存在的热气,缓缓道出了自己的身世:

“我虽是陈规先生第十一代兵事传人,但其实,本脉的传承,原本只限于男性。”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着遥远的往事:

“十九年前,张世杰大将军与宦修冯忠全,分别率领两路大军,自两广北上伐元。

“潭州的守官见风使舵,投降了崖山的众修,并设宴款待他们。

“我爹作为官府的代表,在宴会上献上了他改良后的火器,希望能够为北伐大业贡献一份力量。”

“张世杰大将军对我爹的成果表示了赞许,但冯忠全却对此不以为然。

“他认为火器并无大用,甚至还亲自下场以法术检验其威力。

“结果,在近距离的情况下,胎息三层的他被炸了个轻伤。”

商开影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

“本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可谁想到,在场的赵孟頫竟然将冯忠全被火器炸得灰头土脸的一幕画了下来,并四处传阅。

“这幅画让冯忠全颜面尽失,也给我们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王璟山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明白了大概。

他本想问是否是冯忠全杀了商开影的父亲,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商开影现在年方二八,而这件事却发生在十九年前……

商开影轻轻抿了一口冷得发苦的茶水,涩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如同她心中的回忆。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冯忠全虽然在那次事件中失了颜面,可从他后来十几年的事迹来看,他绝非气量狭隘之人。

“真正动手的,应该是他手下的凡人内侍,为了讨好他才擅作主张。

“那些阉人残忍地废去了我爹的四肢,并摧毁了凝聚着我爹与几代祖师爷心血的火器制作工坊。”

商开影的眼眶微微泛红,似乎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往后几年,我娘不离不弃地照顾着我爹,先后生下了我哥和我。

“那段日子虽然艰难,但我们一家四口相依为命,本以为生活会逐渐好转起来……”

她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可是,在我哥哥九岁那年,他因一场意外离世了。

“我娘本是大户人家出身,身心早已承受不住经年累月的打击,不久后也随之而去。

“我爹,他强撑着残破的身躯,操持了家人的丧事。

“待他将那兵事传承如数交付予我之后,便以一根白绫,解脱了尘世所有的束缚与牵绊……”

商开影的话语,宛如船舱外那深秋刺骨的风,带着无尽的凄凉。

她的香肩开始轻微地颤抖,泪水悄无声息地,沿着那如白玉般细腻的面颊滑落。

“而后……若非丞相仁慈,收留了我这个孤苦无依的遗孤,只怕我早已随他们而去……”

少女的声音哽咽到几乎难以辨识,但每个字,都沉重地击中了王璟山的心,使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与祖母、亲族之间,亦是天人永隔的那份痛楚。

情绪激荡之下,王璟山不禁张开双臂,将商开影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去抹平她心中的创伤。

他的手掌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安慰方式。

然而,就在儿女情长的关键时刻,文升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船舱内的静谧。

“璟弟,有贵客到!”

他掀开船帘,目光落在了王璟山怀中,本想说“我来的不是时候”,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盯着王璟山的眼睛,神情严肃地说道:

“是贵客。”

说着,他侧身让道,任由一名披着黑袍的青年进入到船舱内。

这青年双眸深邃,鼻梁高挺,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气质非凡,嘴角还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王璟山一眼便认出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

正是宋帝——

赵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