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多谢官家

半个时辰前。

卫博涛满头大汗地抓住衣摆,带领着一群赤膊的脚夫们,将一批裹着红绸的石像艰难地搬运到司理院内。

“还差两批。”

他指挥工人们小心翼翼地将石像平放,而效率却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只因在运输第三趟的路上,卫八郎不慎踏进阴沟,致使后方一队人马侧翻,竟摔坏了三座真君石像。

碎石刺穿红绸,哪怕提着灯笼站在五步外,都能清楚看见石像空心的内部。

自尊道元年以来,天下七成以上的真君塑像,皆出自磁州之手。

即使后来两宋分治,真君塑像的南北贸易依然延续着。

只因磁州的雕塑工艺最为精湛,其余地方难以企及。

为了彰显真君的尊贵身份,其分量在传统仙人之上,无论木雕、石雕、泥塑、玉雕,凡是塑造真君的形象,一律采用实心材质。

得知这批石塑内部空心的那一刻,经商多年的卫博涛,认定自家已经中了大人物设下的圈套。

而他所能想到的最大阴谋,便是贪污嫁祸、降罪夺财。

“我们与北方的关系向来稳定,往来几年从未出现过任何差错。我担心是张景丞贪污了款项,等到事情暴露之后,再将污水泼向我家的头上,还能借抄家的由头再赚一回。”

骤逢大事,原本年轻气盛的卫八郎顿时变得六神无主。

“爹,那,那我们逃吧……”

“马上就到约定时间了,若是的手下发现我们都没过去,肯定会起疑心,带人赶来搜捕。”

卫博涛没有时间继续安抚卫八郎,只匆忙叮嘱其立即回家,带领人手从北门出城躲避灾祸。

他则假装无事发生,押送这第三批石塑进入司理院,替家人争取出逃的时间。

在卫博涛想来,此遭祸事并非百分百不能化解。

最大的希望,便是范文虎能如坊间传闻的那般,举整个川陕四路北降。

哪怕修真司与范文虎此番不敌文天祥,成都保住了,他卫家亦可尝试向文天祥陈情。

受限于情报与身份,卫博涛并不知道修真司、文天祥、范文虎、张景丞这些人之间,具体存有何种纠葛。

但商人的生存智慧告诉他,只要最后卫家能站在赢的那一边,便能从张景丞手下得以保全。

想到这里,他安排手下放置石塑的效率,变得更慢了些。

然后,这些获得喘息之机的脚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卫博涛本不以为然,直到他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

“哎,俺觉得有点奇怪。”

“咋了?”

“司理院再怎么也是府城衙门,这大半夜的,不至于一个当差的也没有吧?”

“当差的有啊——咦,刚才还有,跑哪去了?”

卫博涛心中骤然一惊,想起了一个时辰前,他在城外检查船队,当时是八郎带着人运送第二批石像过来。

待押送第三批石像,父子二人在半道碰上面,八郎告诉他院内有三班衙役值守。

这个发现如同闪电似的在他脑海中划过,令他涌起一股莫名的惊慌。

他再也不敢拖延,命令脚夫们随意找一处空地放置石像,然后立即出城去搬运第四批。

卫博涛尚未靠近院门,便见一位身材高大,身披薄鼠色道袍的老者突然出现,冷漠地问道:

“石像是否已经全部搬运完毕?”

‘张珪?不是说他被修真司吓得落荒而逃了吗!’

卫博涛心中虽惊慌,但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他立刻低下头来,以恭敬的语气说道:

“草民拜见宣抚使。”

“回话。”

“张大人,草民需得出城再搬两趟……当然,若大人着急,我等不妨先将院子里这些石塑,从署衙就近运入宫城?”

“那倒不必。”

“谨遵大人吩咐。既如此,可否容草民先行告——”

随着司理院大门缓缓关闭,张珪一手无风自动的法术,让卫博涛硬生生地将“退”字咽回了口中。

“还请大人明示。”

“碎了几座?”

“……”

“路上碎了几座石像?”

“草民愿将卫家田地商铺一并献上,望大人、望仙师手下留情!”

“莫要惶恐,此事与你无关。”

闻言,已然跪倒在地的卫博涛,尚未来得及感受虚惊一场的喜悦,张珪便亲手扶起他,沉声道:

“老夫针对的,是整个南北两宋。”

随即打出消音诀,将卫博涛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张珪命令消音范围外的凡人们,先到他面前排队;排队之后,再将首批运来的石像搬至蜀宫城。

“署衙倚靠宫城而设,本就是宫城的一部分。眼下,范文虎带着他的人赶去了西城兵械库,你们请真君进宫,必不会受到阻挠。”

便是有阻挠,他的灵箭术也会全部扫清。

张珪左掌聚起一道灵光,以灵箭尖端划破右手掌心,以“真君赐福”为名,将血液涂抹到近百名脚夫背上。

脚夫们见这位仙人毫无架子,居然愿意屈尊以仙血抚摸他们这些泥腿子,纷纷受宠若惊地跪谢道:

“多谢仙人!”

“谢谢仙师大人!”

“真君保佑仙师!保佑大宋!”

“真君也保佑你们。”

在灯笼的阴影之下,张珪和善笑道:

“搬完这趟石像,大家回去歇息便可。剩下的活,白日再做。”

脚夫们顿时异口同声地感谢仙人体谅。

不到一炷香时间,他们便利索地抬起石像,在仙人的目送下,从百步外的署衙进入了蜀宫城。

卫博涛则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前,只需一阵微风,就能让他摇摇欲坠。

“这是‘血燃泪’之术。”

张珪伸出右掌,随意地往卫博涛脸颊上轻拍了几下。

“如此这般,一具血肉火蒺藜便完成了。”

由于失血过多,他的嘴唇变得苍白如纸,与卫博涛的脸色相比亦不遑多让。

张珪在院子里找到了一座尚未运走的石像,坐在它脚跟前,低声沉吟道:

“此法若修至入门,便只能以亲缘者的血液就近引爆。

“若修到小成以上,则可以施术者的泪水替代,距离也会放宽许多。

“昔日,仅有修真司首座冯忠全一人练成此术。

“老夫的天赋比他差了许多。修炼近十年,也才勉强小成。

“可有一点,我们却是相同的。”

张珪双臂高举,面朝遥远的东方夜空,摆出一副“聆听圣谕”的姿态。他仰头大笑,眼中闪烁着泪光道:

“多谢官家,将《小术通晓》下借,赐臣血燃泪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