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虫记(语文课推荐阅读丛书)
- (法)亨利·法布尔
- 6052字
- 2023-11-01 18:26:16
荒石园
这就是我的梦想之地,让我魂牵梦绕:拥有一小块土地,不是特别大,但四周围拢起来,也没有紧邻公路的不便;这样一块荒废的、贫瘠的、被太阳烤焦的土地上,长满了蓟(jì)类植物,是膜翅目昆虫的天堂。在那里,我不用担心被过路人打扰,我能探问土蜂和泥蜂,并和它们进行困难重重的对话,我们之间的提问和回答都是用实验性的语言。在那里,不需要花时间搬运,不需要费心力跑远路,我就能制订作战计划,布设陷阱,每天随时跟踪观察。这是梦想之地,是的,是我的心愿,我梦寐以求,在那里我总是身心放松,总能让我逃避未来的阴霾。
没有什么比在野外建一个实验室更方便的了,尤其是我每天都在为面包发愁。四十年来,我一直在为战胜生活中的各种困难而努力;我渴求的实验室终于建好了。为建这个实验室所付出的坚持不懈的辛苦劳动,我不想再提。实验室建成了,我的实验条件很艰苦,但苦中可能有乐。我之所以说“可能有乐”,是因为我脚上始终像戴着苦役犯的脚镣一样。愿望已经实现。有点迟了,我可爱的昆虫们!我很怕我手里刚拿到一个桃子,就已经没有牙齿去咬它了。是的,有点迟了:开始时的宽广视野,现在变得低矮狭窄,令人窒息,一天天地逐渐缩小。
我对过去没有后悔,除了我失去的,什么也不后悔,对我过去二十年的所作所为从不后悔,也不再希望什么,因为历经辛苦,我甚至怀疑是否要继续坚持照这样活下去。
在我所在的这片废墟正中,还伫立着一段残存的墙,它的地基是石灰和沙子混合修建的,所以非常坚固。这是我对科学真相的热爱。哦,我那些灵巧的膜翅目昆虫,我是否足够有资格为你们的故事再书写几页?
我付出的努力不会事与愿违吧?为什么我很长时间以来都忽视了你们?我的朋友们因此责怪我。啊!去告诉他们吧,告诉我和你们的那些朋友们吧,告诉他们我没有忘记你们,没有厌倦而抛弃你们,我一直都想着你们。我知道节腹泥蜂的巢穴里还有很多秘密需要我们去发现,掘土蜂的袭击也会带给我们新的惊喜。但是我没有时间了,我独自一个人被命运抛弃,过着贫寒的生活。在高谈阔论之前首先要活下来才行。你告诉他们吧,他们就会原谅我。
另外一些人指责我在书中的语言不够严肃,说好听一点,不是纯粹的学术性语言。他们害怕毫不费力就能读完一页的书没有表达出真相。我想他们的意思是,只有艰涩难懂的语言才能显得出深度。不管你们是什么样子,带着螯(áo)刺,长着护甲鞘(qiào)翅的所有昆虫都请你们快到这里来,请你们为我辩护,为我作证。告诉他们我和你们在一起时是多么小心翼翼,我观察你们时是多么不厌其烦,我记录你们的行为时是多么一丝不苟。你们的证词是一致的:是的,我写的书没有空洞的口号,没有冒充博学者的胡言乱语,对观察到的情况进行了恰如其分的描述,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偷工减料,那些想要探访你们的人也会得到和我同样的答案。
而且,我亲爱的昆虫们,如果你们不能令那些自诩正派的先生们信服,因为你们人微言轻,我也可以站出来跟他们说:“你们研究昆虫时,给它开膛破肚,而我是观察活着的昆虫;你们把昆虫做成可怜又可怖的标本,而我却让大家喜爱它们;你们在酷刑和肢解的车间工作,而我在蓝天下观察,伴着蝉鸣;你们将细胞和原生质放进试剂中,而我研究昆虫本能的最高表现;你们观察死的昆虫,而我考察活着的昆虫。我为什么不再补充一下我的想法:野猪将清澈的泉水弄浑浊了,自然史本来是青少年喜欢的科学研究,却因为细胞学的演进而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东西。与其说我是在为学者们写作,为那些想要解决本能这个棘手问题的哲学家写作,不如说我首先是为青少年写作,我想让他们重拾对自然史的兴趣,即使你们已经让他们对自然史生厌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保持一丝不苟地反映真实世界的同时,舍弃了你们的科学术语,这样的语言常常借助休伦人[1]的土语。”
但是这些不是眼下我要说的事情。我想谈谈我找到的这块土地,我计划在这里建立观察昆虫的实验室,这块土地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他们叫它“哈马斯”,这个名字在当地的意思是“未开垦的、有很多鹅卵石的,只能长百里香植物的土地”。这块地太贫瘠了,都不值得耕耘。春天的时候,如果正好下了点雨,长出了一些小草,才会有羊群来这里吃草。
我的荒石园在成堆的鹅卵石中夹杂着少量红色泥土,以前曾经有过耕种,别人告诉我,这里曾经是一个葡萄园。实际上在这里稍微挖掘一下就能发现散落着以前残留下来的树枝,在漫长的时间中已经变成半焦的树桩。这种土地唯一能使用的耕作工具—三齿叉,以前曾经用在这里,我对此很遗憾,因为这里原始的植被因此消失了。这儿再也没有百里香,再也没有薰衣草,再也没有胭脂虫栎(lì)了,这种矮小的树丛我们可以轻松跨过去。这些植物,特别是前两种,对我而言特别有用,它们能供给膜翅目昆虫食物,我不得不重新在这片土地上栽种这些被三齿叉赶走的植物。
这里有很多杂草,在我没有干预的情况下,首先在这片被翻过的土地上生长,自生自灭。最多的就是犬齿草,这种可恶的禾本植物,就算持续三年对它进行剿灭也难以根除。其次,比较多的是矢(shǐ)车菊,它们野蛮生长,茎上布满尖刺或星状戟(jǐ)。有黄矢车菊、丘矢车菊、红矢车菊、糙叶丘矢车菊。黄矢车菊占统治地位。在杂乱无章、相互纠缠的矢车菊中间还随处可见像一个个大烛台燃烧着炙热火焰的橘色花朵,这是野蛮生长的西班牙洋蓟,茎上有很多像钉子一样的尖刺。凌驾在它们之上的还有伊利里亚大翅蓟,它们笔直的茎一枝独秀,可以长到一两米高,顶端的花朵是玫瑰色的绒球。它的武器与西班牙洋蓟相比毫不逊色。还别忘了蓟类大家族。首先是浑身长满刺的恶蓟,使人无处下手;然后是披针蓟,长着宽大的叶片,叶脉的顶端像矛尖一样;最后是染黑蓟,就像是长满刺的玫瑰花环。在这些蓟类植物的缝隙中,地上还趴着荆棘的新枝,像一根根浑身是尖刺的绳索,结出淡蓝色的果子。要想在这个多刺的灌木丛中观察膜翅目昆虫如何采蜜,就必须穿及膝长靴,不然你的小腿就会被划出血痕,还会发痒。
春天,当地里积蓄了一些雨水,这些疯长的植物就会显露出勃勃的生机。黄矢车菊用一团团黄花铺成了地毯,在地毯上面伸出来西班牙洋蓟的金字塔花序和大翅蓟的尖刺,但是当干燥的夏日来临,这里就成了一片枯枝败叶,只需要点燃一根火柴就能把整片土地烧个精光。这就是我与昆虫们朝夕相处的美妙伊甸园,自从我拥有了它,我四十年的奋斗都值得了。
我说这里是伊甸园,这是名副其实的。这块贫瘠的土地,没有人愿意在这里撒一把萝卜的种子,但却是膜翅目昆虫的天堂。这里茂盛的蓟类植物和矢车菊为我吸引来了各种各样的昆虫。我在捕捉昆虫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在一个地方聚集了这么多种,它们在这里汇聚一堂。这里有捕食各种猎物的猎人,有用土坯建房子的建筑工,有棉织物的编织工,有切割后的树叶碎片或花瓣碎片的收集工,有纸板建筑工,有使用黏(nián)土的抹灰工,有在木头上钻孔的木匠,有在地下挖隧道的矿工,有处理肠膜的工人……我还知道些什么?
这是谁啊?这是一只黄斑蜂。它刮擦着黄矢车菊网状的叶梗,然后将它们堆成一个棉絮状的球,再骄傲地用上颚的末端把这个球推到地上,做成类似棉毛毡包用来存放蜂蜜和蜂卵。那这些激烈争夺战利品的是谁啊?是切叶蜂,它们的腹部有黑色、白色或火红色的花粉刷。它们离开蓟类植物去旁边的灌木丛中,将叶片切割成椭圆形带回来,把这些收集起来的叶片做成合适的容器,盛装它们收获的食物。
那些穿着黑色丝绒外衣的是谁啊?这是石蜂,它们用泥浆和沙砾来修房子。在荒石园的鹅卵石上很容易就找到它们的蜂巢。那这些突然跃起、嘈杂地嗡嗡叫着的是谁啊?这是砂泥蜂,它们的巢建在破旧的残墙上或者附近向阳的斜坡上。
现在,我们来看壁蜂。一只壁蜂正将它的巢堆叠进空蜗牛壳的旋转坡道上;另一只将树莓的干枝中的汁液吸走,为它的幼虫准备好了一栋圆柱形的房子,这栋房子内部还分了好几层;第三只将一段折断的芦苇秆做成一个自然的通道;第四只则不劳而获地住进了石蜂遗弃的长廊里。
我们再看看大头蜂和长须蜂,雄性的头上长着长长的触须;毛斑蜂的后腿上有浓密的毛刷,是它采蜜的器官;还有种类繁多的地花蜂,以及腹部纤细的隧蜂。
我就写这么多了,不再详细叙述。如果我要继续写下去,我的蓟类灌木丛中有数不清的几乎所有种类的采蜜昆虫。我曾经给波尔多的一位昆虫学家佩雷教授呈报了我发现的这些昆虫的名称,他问我是否我有特别的捕捉技巧,能给他寄去这些稀有的新奇的物种。我不是专业的捕虫者,而且也不热衷于此,因为让我感兴趣的是昆虫平时的工作状态,而不是做成标本被大头针钉在盒子底部的样子。我的捕虫秘密就藏在这片茂密生长的蓟类和矢车菊丛里。
巧合的是,和这些人满为患的采蜜昆虫的大家庭生活在一起的还有它们的天敌。泥瓦工为了修围墙在荒石园各处堆放着大量的沙土和石块。但修围墙的工程遥遥无期,这些建筑材料自从进场之后就被昆虫们占领了。石蜂选择了石头的缝隙作为晚上过夜的宿舍,它们一群一群地挤在一起。强壮的眼斑蜥喜欢就近袭击,张着大嘴巴,追着人或是狗跑。它们会选择一个巢穴在那里静待路过的金龟子。
穗(jí)穿得像多明我会的修士[2],白色的长袍、黑色的翅膀,站在最高的一块石头上向下俯瞰,唱着它那简短的乡村小调。在这些沙石堆里的某个角落有它的鸟窝,里面有天蓝色的鸟蛋。这位小多明我会修士很快就消失在石堆里。我感到有点儿遗憾,因为它是一个有趣的邻居。如果是眼斑蜥消失了,我是一点儿也不遗憾的。
沙子也为其他昆虫提供庇护所。沙蜂正在打扫它住所的门口,将尘土向身后扬去,画出一道抛物线。耙掌泥蜂正用触角拖着螽(zhōng)斯。一只大唇泥蜂正在将它存储的叶蝉放进洞里。让我深感可惜的是,泥瓦匠把这些捕猎者的部落驱散了。但是只要有一天我想召唤它们回来,只需要重新堆一堆沙子,它们很快就会都回来了。
还有些昆虫没有消失,因为它们的住所不同,这就是泥蜂。我看到它们在花园的小径和草地上飞来飞去寻找毛毛虫。有一种泥蜂出现在春天,另一些出现在秋天。而蛛蜂则机警地扇着翅膀,悄悄地在角落里寻觅,希望能在那里与蜘蛛不期而遇。它们最想捉的是法国狼蛛,它们的巢穴在荒石园里并不少见。这种巢穴像一个垂直的竖井,井沿上是蛛丝缠绕的青草秆做成的井栏。在巢穴的底部,有什么东西像小钻石一样在闪闪发光,那是强壮的狼蛛的眼睛,大多数人看了都会觉得毛骨悚然。而蛛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冒着极大的危险捕捉狼蛛!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吧,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亚马逊蚂蚁成群结队地从“兵营宿舍”里出发去远方捕获奴隶。我们有空的时候再去看看它们是怎么捕猎的。还有那边,在一堆已经腐烂变成土壤的草堆周围,几只身长一法寸[3]半的土蜂从容不迫地飞舞着,时不时地钻进草堆,它们被草堆里丰富的猎物所吸引,那是鳃角类角虫、蛀犀金龟子和金匠花金龟的幼虫。
有太多的昆虫可以研究了,无穷无尽!这里的房屋和土地一样被遗弃了,人走楼空,重回宁静,动物们就跑来了,占领了整个地方。莺在丁香花丛中安家,翠鸟则在茂密的柏树中搭窝,而麻雀在瓦片下面用叼来的破布和稻草筑巢。在梧桐树的树顶,南方金丝雀在鸣叫,它们舒适的鸟巢只有一颗杏的一半大。角鸮(xiāo)习惯在晚上让大家听到它那单调的像长笛一样的声音;雅典娜[4]的象征猫头鹰也飞来了,它发出刺耳的叫声。
房屋前面有一个大池塘,池塘里的水来自为村里供应泉水的引水渠。在动物的发情期,方圆一千米之内的两栖动物都聚到这里。蟾蜍(chán chú)的个头有时候像盘子那么大,身上长着狭窄的黄色条纹,约好了在这里泡澡。黄昏时分,我们能看到作为“助产士”的雄蟾蜍在池塘边蹦蹦跳跳,它们的后腿上挂着一串胡椒大小的卵。它们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这些慈爱的父亲把珍贵的卵袋放进水里,然后退到一块石板下面,唱着叮叮咚咚的歌曲。当我们听不到雨蛙在树叶间吟唱时,它们就在池塘里优雅地潜水。五月,夜幕降临的时候,池塘成了震耳欲聋的大乐池,不要想在这里边吃饭边聊天,也别想晚上睡个好觉。我们不得不使用有点过于严厉的方法来治理。该怎么做呢?困得不行却被吵得睡不着的人都会变得六亲不认。
膜翅目昆虫更是大胆,它们直接占据了我的家。在我家门口的门槛上有一堆瓦砾土,那是白边泥蜂的家,我要进门就得小心别破坏它的窝,别将这位专心致志工作的矿工踩着了。我都有四分之一个世纪没有看到这种蝗虫的捕猎者了。我以前为了观察它,还走了好几千米的路。每一次都是在八月的烈日烘烤下的长途跋涉。今天我发现它就在我家门口,我们成了亲密的邻居。关闭窗户的缝隙给长腹蜂提供了一个暖和的公寓。它用泥土把巢穴建在石墙的表面。关闭的百叶窗上偶然形成了一个小洞,这位捕捉蜘蛛的猎人回家时就只需穿过这个小洞。
在百叶窗的线脚上,几只孤独的石蜂在那里建立了蜂巢群。在半开的百叶窗的表面,一只黑胡蜂用土修了一小座圆顶房屋,顶部有一个喇叭状的进出口。胡蜂和长脚胡蜂是我家的常客。它们会到我的餐桌上,替我试吃一下葡萄,看看是否熟透了。
当然,我还远远没有列举完全部,这个昆虫社会的成员人数众多,我只选择了其中一些,如果我能想办法和它们交谈,我将不再孤独。
我亲爱的动物们,新朋旧友,欢聚一堂,在这方小天地里捕猎、采蜜、筑巢。此外,如果需要变换观察环境,几百步开外就是一座山,山上有野草莓灌木丛、岩蔷薇丛和欧石楠树丛,有沙蜂最爱的沙质地层,有各种膜翅目昆虫善于利用的泥灰岩斜坡。这就是为什么我发现了这块宝地之后,就从城市逃到乡村,来到塞里尼昂,给萝卜除草、给生菜浇水的原因。
人们花了很多钱在大西洋和地中海沿岸建立实验室,用来解剖对我们没有什么用的小型海洋动物。人们挥霍巨资用于强大的显微镜、精密的解剖装置、捕猎机器、船只、渔业人员、水族馆,只为了知道环节动物的卵黄如何分裂,而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重要性。但是人们轻视陆地上的小昆虫,尽管这些昆虫与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普通心理学研究提供了无价的资料。有些昆虫常常毁坏庄稼,对我们的公共财产造成损失。我们应该建立一个昆虫实验室,不是为了研究泡在三六烧酒[5]里的昆虫尸体,而是研究活的昆虫。这座实验室的研究目标是昆虫们的本能、习惯、生活方式、劳作、斗争和繁殖。这些研究应该对我们的农业和哲学有重要意义。彻底了解损坏葡萄的昆虫也许比知道腕足动物的神经末梢是怎样的更加重要。通过实验建立智力和本能的边界,经过与动物世界的实际情况相比较,揭示出人类的理性是否是人类固有的特性,所有这些应该比弄清楚一只甲壳动物的触须上有多少个环节更重要。为了研究这么多问题,我们需要很多研究者,但是却一个人也没有。现在时兴的是研究软体动物和植虫动物[6]。海底被大量的挖泥船挖掘探索,而我们脚下的土地却少有人问津。在等待研究潮流转变期间,我在荒石园建立了研究活的昆虫的实验室,这个实验室没有花纳税人一分钱。
[1] 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此处指这样的语言难懂。
[2] 多明我会修士身披黑色斗篷,因此称为“黑衣修士”。该组织是天主教托钵修会的主要派别之一。
[3] 法国古长度单位,等于1/12法尺,约合27.07毫米。
[4] 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战争女神和艺术女神。
[5] 一种高度酒。
[6] 指的是营固着而非运动性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