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一〇七回:庆寿诞喜见幼子,话旧案论评人心

可谓“丑类恶物,不择手段;一朝事发,身家两亡。”——于阴险狡诈,机关用尽之陶兴恶迹,确实颇为因缘凑巧,终令一桩沉寂多年未被发见的人命要案,经包拯研诘,获悉真相,将彼绳之以法,俾受害身亡者沉冤昭雪。

当此案断讫,于季春时节,有包兴妻郑香,已成婚数年,今总算生育一儿。其夫妻俩十分欢喜,抑庶乎有此襁褓牵绊,越加鹣鲽情笃。尚未满月,包兴迫不及待祈请先生公孙策测字,并听从建议为儿取名辰雨,自不必缅述。

然是年孟夏中旬初,值包拯生辰,喜逢花甲之岁。此人生幸事,虽无意大宴宾朋,在亲人有心操持下,小畛域举行庆寿自在情理之内也。

这日一早,崔莺莺、包蕙携丫鬟采绘、知画与无忧等俱来叩祝。又公孙策健步而至,特意见礼;艾虎、欧阳春领着养女艾雯雯,包兴、郑香怀抱婴儿辰雨皆来拜寿。面此,勾起包拯、董氏忆及爱子包繶,孙儿包文辅先后亡殁,不禁黯然神伤,难掩内心之隐痛。崔莺莺瞻视舅姑触景感伤,悒悒不乐,复上前跪见道:

“舅姑现有幼子,生于去岁仲春,养于妇内舍至今已有一年矣。”

此言一出,不仅在场艾虎、欧阳春、包兴等颇感惊异,包拯、董氏更甚疑惑,相对凝望不知就里。见莺莺说话,即扭头命采绘去吩咐于嫂子,领小叔来拜见爹娘。时包蕙亟不可待,言要去看看幼弟,乃携知画与采绘一道去了。紧接着,莺莺解释道:

“玥姨前岁暮秋归乡时已有孕在身,妇知此事,私下多次派人送钱财、衣物至孙家。于去岁夏初,妇进京顺便转道扶沟县,将玥姨所生小叔于襁褓中抱回,抚养在内舍今终岁矣,一直未便与舅姑明示。”

于莺莺禀知之间,包蕙领着采绘、知画相随于嫂子——当初跟从莺莺一道而来,那将近半老徐娘之仆妇。伊抱出一相貌清秀,能够蹒跚学步之小儿,匆遽跪拜行礼。包拯、董氏见之大喜,顿时激动的热泪盈眶,连忙招呼小儿至身边来,爱不忍释。既而,莺莺再次言道:

“至今小叔尚无名,烦请翁授字。”

闻此,包拯微微颔首,静下心神耽思良久,方才酌定一“綖”字,与小儿取名包綖。

不久,更有判官陈希亮、冯浩,推官吕公孺、吴充,孔目阎维诸官吏,盖素知包大人廉洁持正,为人无暧昧之私,均不过执以美酒、祥瑞书画或寿糕等沓至恭贺;为大人晚来得子满心欢悦,道喜不已。忽遇此场景,包綖毕竟幼弱怯生,怔怔的去依偎在崔莺莺与于嫂子身旁,眈眈而视。

见此,包拯夫妇相视一笑,董氏遂言道:“綖儿认人,既出生就托赖长嫂,看来今后仰仗莺莺代为抚养焉。”随即,便叮咛于嫂子将綖儿抱回房去。

此外,则有在朝翰林学士承旨赵概之子,监在京茶库赵暹——自庆历八年为绛州通判后,又历任孟州通判,宛朐知县,永静知军诸职。暹为事沉毅稳重,操履坚正,于今岁初,举监在京茶库。当日上午,暹领同相遇闻悉,慕名而来之秘阁校理陈襄几位官员,亦携以寻常礼物特来祗谒。因此,包拯自是欣然接受,赵暹几位又与府衙诸官吏施礼,互相介绍认识一回,和乐融融。时董氏、崔莺莺、包蕙与欧阳春诸女眷都已往去内室,计算着人不甚多,就于客屋摆设桌凳,略略的置酒张筵款待之。

然饮宴间,有新任开封府右军巡判官侍其玮,似乎见别无话说,兀突感叹道:“论及陶兴为一己私欲,多年之妄想,处心积虑害死好友葛景,而后图谋佢妻一案,若非马二柱有过目不忘之本事,再见陶兴能指出其为恶人。不然纵使如今地方发见遇害者尸骨,终究渺茫无实,势必成一桩无头公案矣。”

——言及侍其玮,字良器,姑苏长洲县人。玮生于真宗乾兴元年,现年三旬六七岁,于皇佑元年考取进士,授任阳武县主簿。在职恂恂勤务,心思缜密,整治不少案件。因而获包拯举荐,才于半月前,摄开封府右军巡判官。

闻侍其玮言语,有同席赵暹答道:“此谋夫占妻,又为规避罪恶连害二命之案件,近来城中茶坊酒肆颇多谈论此事。”

随后,陈襄把酒感慨道:“当真是人心叵测,识人不善,保不齐要人命也。”

——言及陈襄,字述古,福州侯官县人。襄生于真宗天禧元年,年幼丧父,从小能自立。于庆历二年举进士,初授浦城县主簿,摄县令事。任期将满,不幸遇母卒去职,守丧三载。至八年,迁为仙居知县;皇佑三年,入京任秘书省著作郎,后又外任河阳知县;至和元年,再次入京任秘书丞,旋外放为濛阳知县。至去岁中,擢升秘阁校理,判尚书祠部事。

对此,赵暹又言道:“正是,正是!记得于五六年前,孟州河阳有一桩类似案件,述古兄今日不妨细细一说。”

藉此,据陈襄、赵暹陆续讲述,得知孟州离城约二十里,地名潭隩镇,有一人姓邱名惇,家业殷实。同镇倪浦之女姿容艳绝,邱惇闻名思慕,心好艾色议娶为妻室。却不料倪氏品行委实不端,婚后因见丈夫敦重,甚不相乐。时镇西有一牙侩单骐,生得俊秀,风度翩翩,常往来邱家,惇以契交兄弟情义待之。

单骐出入稔熟,多少与倪氏交接言语。一日,单骐来寻邱惇,倪氏不胜欢喜,延入房中坐定说道:

“妾丈夫到庄上算田租,一时未还,难得今日尔到此来,有句话相语。——且请坐一会儿,待妾到厨下便来。”

单骐见伊欢喜,因不知有何话语,只好应诺等候。不多时,倪氏整备得一席酒肴入房中来,与单骐对饮。酒至半酣,倪氏有心于单骐,将言挑逗道:

“闻得叔叔未娶婶婶,夜来独眠,岂不孤单焉?”

单骐俯首答道:“小可命薄,姻缘迟缓,衾枕独眠,是所甘愿也。”

倪氏媚眼乜斜,浅笑道:“叔叔休要欺瞒,男子汉无有妻室,度夜如年。适言甘愿,乃不得已之情,非实意也。”

单骐初则以朋友为上,尚不敢乱言,闻及倪氏口辞轻佻,不觉心动。且视之臂钏晶莹鉴影,遽捉纤腕说道:

“贤嫂既念小叔孤单,今日肯怜念我么?”

倪氏赪颊微笑道:“妾倒有心怜尔,只恐叔叔无心恋妾。”

二人戏谑良久,彼此乘兴,遂成云雨之交。正所谓色胆大如天,两下意投之后,情意稠密,但凡邱惇不在家,单骐就留宿于倪氏房中,亲夫全不知觉。

然而,邱之家仆颇知其事,欲报知于主人,又恐主人见怒;若不说知,甚觉不平。忽值那日邱惇正在庄所与佃户算帐,迟误至天晚,宿于其家。夜半,邱惇对家仆道:

“残秋天气,薄被生寒,未知家下亦若是否?”

家仆鼓足勇气,恨恨答道:“只亏主人在外孤寒,家下夜夜自暖。”

邱惇怪异疑之,安得空穴来风有此言,便诘责道:“汝如何出此言语?”

家仆初则不肯说,及至问得急切,乃信誓旦旦直言主母与单骐往来交密之情。邱惇听此言,恨不得立时天晓。次日,回到家下,见倪氏面带春风,越疑其事。是夜怒火中烧,旋盘问单骐来往情由,倪氏故作惊诧,遮掩道:

“汝若不在家时,便闭上内外门户,哪曾有人来家?却将此言诬妄妾!”

邱惇道:“不要性急,日后自有端的。”

那倪氏虽说惧怕,却强作镇定,愤愤然赌气不语,一时争论作罢。至次日清早,邱惇因忙于田租,又往庄上去了。单骐进屋见倪氏不乐,问其故,倪氏不隐,以丈夫知觉情由告知。单骐胆怯,想了想道:

“既如此,不须忧虑,从今我不来私会便无事了。”

倪氏闻言,瞋眸冷笑二三声,说道:“妾道尔是个有为丈夫,故有心相从,原来是个没志量的人。妾今既与尔情密,须图终身之计,缘何就说开交的话?”

单骐狠下心来,问道:“然则如之奈何?”

倪氏道:“必须谋杀妾夫,可图久远。”

单骐沉吟半晌,没有计较处,忽计从心上来,乃道:“娘子有此实愿,我谋害之计有了。”

倪氏紧忙问道:“何计?”

单骐说道:“出镇北去四五里,原有一段路侧是极高的陡峭绝壁,下面河流宣泄无路可走,每见邱兄至庄上多经由山脊过,改日只须候其往去,自有处置的计。”

倪氏喜道:“若完事后,其余妾自有调度。”

待商议拿定主意,彼此温婉登床,单骐仍宿了一夜而去。不几日,邱惇事毕回转,不觉天色昏朦,登上山脊来邂逅单骐。彼时,唯独单骐与惇寒暄而行,前后路途无见行人。未久,单骐诳绐道:

“前边崖壁有好大一株灵芝。”

邱惇奇异探看,被单骐乘势一推,便立脚不定坠下崖去。当下单骐跑走回去说知其事,倪氏闻悉欢喜道:

“想妾今生原与尔有缘。”

自是单骐出入邱家无忌,不顾人知。有亲戚问及邱惇多时不见之故,倪氏掩讳,只告以出外未归。然其家仆见主人失下落,甚是忧疑,又见倪氏与单骐俨然成了夫妇,背地里议论主人交友不慎,或许已被谋害了。倪氏密闻之,遂将家仆逐赶出去。

此后过去一月余,邱惇复归家,正值倪氏与单骐围炉饮酒,骤见佢自外入,疑是鬼魂大惊失色。单骐鹊巢鸠占,竟反客为主,抽身入房中取出利刀呵叱,强逐之出门去。邱惇悲咽无所往,行到街前适遘家仆,抱住主人问以来由,乃将当日被单骐推落山崖的事说了一遍。家仆听后,哭道:

“自主人久不回,仆即致疑,比及见主母与单骐愈加无所畏惮,想他必然谋害于主人。本欲诉之官又苦无根由,因心生愤恨抱怨,以致被主母赶出。不意吉人天相,今复得相见,当以此情告于官府,以雪此冤。”

邱惇依言,即具状赴河阳县衙。经陈知县升堂审问,见情状起疑道:

“既当日推落山崖,焉得不死,复能归乎?”

邱惇泣诉道:“正不知因何缘故,方推下的时节,崖旁皆草茅丛生,得以傍茅草而落,崖下则茂密灌木阻截,未直接跌落河滩乱石上。虽侥幸不丧命,却也伤势沉重,无法动弹。时将黄昏,遇一罛师搭救,背上渔舟载回家去,与同家人不辞劳苦悉心照顾,转眼月余才病瘥能下地。遂蹩躠而归家,正见妻与单骐同饮,被其持利刀赶逐而出。可恶贼妇与之合谋害命,霸占吾家业,今思量无计,特来具告。”

佢言讫不胜痛哭,七尺男儿哀哀戚戚,莫可名状。当审实明白,即差公牌往潭隩捉拿单骐、倪氏归案,并传讯干证罛师至公堂。是时单骐尚疑惑前事,不提防邱惇乃再生回家,已具状于官府,遭公牌迅速拘到县衙对理。然审问单骐,竟诉辨道:

“当日邱惇至山脊道路,因天色昏朦误坠落崖下去,哪有谋害之情?何况其家紧密,往来有数,哪有无耻苟合之事?”

但见单骐满口胡柴,争辩不招,却与倪氏说词不一,陈知县怒问道:“分明是汝谋害,幸至不死,尚自抵赖否?”

即令严刑拷究,单骐无从诡辩,只得就如何与倪氏暗通款曲,如何商议谋害其夫邱惇,并探听其夫回转大致日期,前往半途伺候,乘势推落山崖之情如实供招。便将单骐、倪氏皆定罪论辟,邱惇拜谢回家,见者欣喜。

于后,闻包拯一席之陈希亮满面沈肃,有感而发道:“私欲盈衿作恶至此,乃罪有应得矣。——若世人皆有孔氏、葛有元母子善良心怀,岂得滋生许多邪魔外道,纷乱不法之事哉。”

因此,有触动包拯心声,顿了顿叹言道:“正是至善者,能换位思之,磊落正直而待他人;自私邪恶者,独我为中心,往往践踏一切道义铤而行险。”

在坐宴饮者听之,为此皆俾有所悟,纷纷点一点头,别无言词。不时酒食已毕,大家陆陆续续告辞相别,亦不在话下。

且于包拯生辰过去二三日,先是判官冯浩已受朝廷诏敕,调知商州,今辞别府衙诸官吏,携眷属赴任而去。

至同月下旬,又公孙策径直挎一小小包袱,见面言道:“学生陪侍公数载,只为不负当年盛情邀约。今一是受师尊紫阳真人来信相请,二是公不久将迁转朝官,学生方外之人,就朝廷禄仕实无所愿矣。”说罢,他不顾包拯与在场师侄艾虎等进劝,大步流星出得开封府,遂一拱手潇洒的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