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哲学的问题
- 哲学实践的艺术
- (法)奥斯卡·柏尼菲
- 10308字
- 2023-10-19 22:17:11
1.哲学的本质
近年来哲学领域出现了各式各样的新教学法,民众一股脑儿地热衷于哲学,书店的畅销书里也不乏哲学相关的著作,这些一再激发我们去思索哲学的本质,或许也引导我们去回应这种质疑:当下对哲学的追求逐渐大众化,这合理吗?
哲学这门学问是否必然要基于博学,基于对世界和人生的整体思考?或者哲学是否必须要基于一种行为方式,基于空谈或批判性分析?这些观点随处可见,呈现许多特殊的含义和可能性,都引导我们以一种特定的(源自偏见或片面的立场)和主观的方式对这个问题做出判断:哲学是什么?
许多理论家可能以身犯险,明确而严格地决定哲学的本质、意义和价值,谴责在他们看来弥漫着意识形态病毒和毒药一般的各种观念,甚至预言哲学要么缺席,要么光荣存在或者黯然死亡。
当然,如果哲学领域并不禁止“选边站”(用“先验理论”[1]分析的激进派对此绝不陌生),让我们扪心自问,是否那著名的问题化原则[2],即哲学老师对学生的要求,不能用于要求那些权威的教授或理论家吗?
在什么情况下,一个论述才可以算是哲学论述?
是当思考成为其自身对象的时候吗?还是论述必须使用“抽象化”的技巧,从平铺直叙转为阐释说明,从“迷思”走向“理性”时才算数?
然而这本身不就是一个矛盾和对立么?因为这代表我们预设“理性”本身并不属于“迷思”领域,而且“迷思”也不属于“理性”。
一段论述是因为“分析”或“概念化”才成为哲学论述吗?还是因为从一段生命“经验”,升华为对自身经验的“反思”才能称为哲学论述?
论述必须本身已经被思考清楚,而且内容说得相当明确,才能算哲学?还是这段话必须要能够鼓励读者思考,字里行间带有隐含的思想才能算哲学?
虽然我们承认,在以上所有的矛盾和对立中,这些条件并不是互相排斥的。
哲学论述是要通过仔细推敲过的文字,来觉察一个人的自我存在吗?
哲学论述是要体现出研究哲学基本问题的基础的形而上学、研究“存在”本身的本体论或批判性思考吗?
哲学论述是某种思维的再现,还是某种系统的阐释?
一个哲学论述是否合格,应该取决于反思的对象,还是思维方式?
哲学论述应当带有道德色彩,还是应当涵括探讨知识本质、起源和范围的认识论[3]的主张?
如果一段论述全都是在辩论与说服他人,那么哲学的艺术是否沦为话术?如果不是,就定义来说,任何宗教教义都可以是哲学的一个门派吗?
是否任何一种文化都能够阐述出哲学的真谛?
哲学是神圣权威的永恒注解吗?
一个时代的哲学是否带有该时代的色彩?
一个地区的哲学是否带有该地区的色彩?
或者,尽管哲学具有多种形态与面貌,但其实是整个人类的共同追求?
我们应将古希腊哲学的奇迹视为卓越的典范吗?或者我们应将它仅仅视为一个历史与文化的特例?
哲学是“人类天性”的内化吗?
而“人类天性”这个哲学概念,是哲学思考的结果,还是伪造的产物?
我们应在所谓“通俗的哲学”和“高贵的哲学”、“经验的哲学”和“科学的哲学”、“自然的哲学”和“人工的哲学”之间划出一条分界线吗?许多这样的疑问企图划出哲学活动的界线,却又无法摆脱越界的可能性。
如果哲学本身并没有包含这种分界的企图,说不定我们应尽力促成元哲学(meta-philosophy)的出现,这是哲学思考的根源,也为哲学练习提供了综合条件。
让我们现在来思考一个问题,想象有两个极端:其中一端是聪明且知识渊博的学者,他们认同古代哲学家的历史地位,认为哲学是一种人类体制、一门关于人类思想的学问,在深奥的概念中产生思考性的著作;另外一端则是哲学的“清盘人”,只相信科学的确定性语言、逻辑和事实的准确性,或是不注重理论而注重实践,尽管他们也吹嘘自己在进行哲思。他们的想法已经超越哲学,视哲学为一个简明好用的工具箱,一张包含概念、问题与程序的全景图,甚至是达成某种目的的手段。这样的看法当然或多或少偏向于技术性,但却可让我们免于落入教条式思考的陷阱。毕竟,这是伟大的体系哲学家一直想要做的事,他们也自称无视威权或教义而只信赖理性。无疑地,这个立场其实也带有哲学实践的精神。
本书赌上一把,在无数永恒的尝试之中,希望再次向读者阐明我心目中哲学的真义。如同其他作者,我们不可能完全不带偏见,也不需要为了避免偏见而因噎废食。
在书的一开始就让读者明白本书的用意总是好的:本书的重点就是想将哲学当作一种实践。
至于哲学的真义是什么,作为一种人类活动,哲学又意味着什么,或许我们无法从天狼星或任何一个宇宙星辰的特定角度,来提出某种绝对的观点,或是去决定“哲学”这个历史久远的名词该有什么意义,但我们仍能借由这本书尽力澄清哲学领域内的种种议题。
2.“哲学”概念的模糊性
自从“哲学”诞生于古希腊以来,这个被视为神圣的名词,就一直带着模糊的色彩。或者,是对今天的我们而言,“哲学”这个概念才有着很多模糊不清或自相矛盾的地方。让我们先从模糊不清的地方开始说起吧。哲学的英文为philosophy,其实不难看出它的含义,它结合了拉丁文的字根“philo(爱)”和“sophia(智慧)”,象征着哲学家对智慧和知识的爱、渴望与赞许。
确实,我们可以预见到一个喜欢求知的人会有怎样的特点:“这人想得周全,而且思绪组织得很好”“这人乐于聆听,善于分析”“这人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情绪失控”……这些特点处处都显现出:求知的人在面对人与事时,会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也是我们对一个所谓“好学生”的期待:“这是一个正在学习的人,而且他知道如何学习。”这样的智慧带着某种“主观性”,象征某种生命存在的方式,但如果将其联系到哲学这个英文单词中“sophia(智慧)”的意义,则这种智慧脱离不了“求知”及“了解”的事实,因此也与某种确定的“客观性”(从不同观点或角度来思考或判断都觉得合理)密不可分。
虽然这样的解读方式还算相当易于理解,但这仍被视为一种乌托邦的理想目标,是一条理想的、无法跨越的界线。这对于我们今天这个充满怀疑的时代来说,是不切实际的,因而不被接受。
某些对个性的过度张扬不利于求知,但这并不会减损知识的真实性,因此,在同一条件下我们仍有可能保持我们独特的存在方式和思考能力。实际上,这两者之间存在一种必然的相互关系。
先不管孰是孰非,拿科学家来打比方:一个科学家确实有可能是个“最烂”的人,同时又是个“最棒”的科学家。对权力的欲望、狂妄自大、自私、骄傲、叛逆等诸多的“性格缺陷”无论多么令人讨厌,都无法阻止一个博学的人变得更加博学。
不同于大多数古人的看法,就像拥有很多金钱或权力一样,我们甚至可以说拥有越多知识,就越会让人变得不理性。知识促进了非理性,而非智慧。在此,“理性”与“智慧”之间,被逻辑挑出破绽的可能性(也就是所谓的“问题化原则”)比我们原先想的更明显。
斯多葛学派的古希腊哲人,主张世界及城邦的真实基于“统一”与“和谐”,但是其他学派,例如否定社会文明、强调回归自然的“犬儒学派”及创造爱菲斯学派的晦涩哲人赫拉克利特却认为“冲突”更为重要并构成了原初的现实。即使是提倡世人互爱的基督教派,对知识的看法也带有浓厚的抗争色彩。它谴责违反禁令而追求“无用”知识的人,认为这是原罪的主要源头。若没有博爱,知识一文不值。
在这种情况下,偏好怀疑的现代人,只能让自己卷入这道在思想活动中频繁出现的裂缝。
3.哲学的“自相矛盾”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哲学的自相矛盾。依据传统,哲学家并不是诡辩家(sophist)。因为,哲学家认为自己无知而探索和求知,诡辩家却认为自己已经无所不知。诸如毕达哥拉斯或柏拉图等人都强调“哲学”这个名词,他们制造了这个词并赋予其光环。他们想要告诉我们,若要求知,必须先有求知欲,要有求知欲,最好的方式是认识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或知道的事非常少。这样的诚实是一种谦卑,而这种谦卑能带来知识。相较之下,夸耀自己学问渊博的人不再求知,不再发问,因为他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柏拉图严厉批判诡辩家,将他们勾勒成运用“知识”作为“权力”去操弄他人的人——他们一味说服听众相信他们具有知识的力量和有效性,却不再求知。
我们在这里再度发现了智慧与知识之间的联系,哲学家这种态度上的“精神洁癖”成了他们知识的基础。但是,这里的矛盾在于哲学家终将夸耀自己的谦卑——因为谦卑,哲学家得到通往真理之路的特权。
诡辩家的狭隘思想,与哲学家开放、有力的思想构成了对立。这一把骰子已经掷出结果:谁会想当吹嘘的诡辩家,而不号称自己是哲学家?局势逆转,哲学家变成了真正博学的人,而诡辩家变成了无知的人。实际上,双方都认为自己真诚无欺,在他们的眼中,自己的看法都既正当又合理。
因此,你搞得清楚到底谁才是诡辩家,谁又是真正的哲学家吗?
除非去探查他们的内心。众所周知,这是件艰难的差事。今日的哲学家是否就等同于古代的诡辩家?此外,宣称自己无知就能够博学吗?骄傲且固执的科学家,其博学程度低于一个无知而不自夸的好人吗?柏拉图试图解开这个死结,指出所谓的智慧是我们所知道的知识以及我们所不知道的知识。这样的解法很有趣——它尝试一举道出我们的知识和无知。但这种特别的看法却是有问题的:如科学所示,知识主要呈现为一种理解和改造世界的能力,认识到自己的无知和疑惑,并不会产生效用,甚至刚好相反。
从哲学的角度来看,必须先清楚人自身跟知识的关系,但科学家可能认为知识本身就有其价值,而跟知识的关系纯然属于心理学或哲学的领域,是一种全然不同的领域。某些物理学家批评他们的同事变成了认识论的研究者,而不再是物理学家。这可能是因为这些同事有些疲倦或懒惰,或是他们正追随学术潮流。
因为历史及过去很多的经验累积,我们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处在一个回归到“说到最后一切都是人的问题”的时代。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以为“人的问题”是“心理”层面造成的问题,现在却发现,真正导致“人的问题”再度浮现的原因,并非出在“心理”层面,而是因为我们以“道德”作为管理人类活动的基础。
我们不会先打听一位医生是否过着健康的生活,再决定是否找那位医生治病,我们只会打听他的医术,以及行事是否诚实。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彻底将知识与认识论分开,也将认识论与心理学分开。无论正确与否,在这里,现代对心理学的狂热,以及近年来对哲学和伦理学的狂热,可能再次表明人们重新考虑认知主体的思想意识对于知识建构的重要作用。
现在我们将要分析四种不同的解读方式,用逻辑来找出“哲学”这个概念的问题。我们将以其中一种轮流对照其他三种的方式来探讨,因为如前文所述,它们彼此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将依照下列几个主题来检视哲学的含义,分别是“哲学的文化”“哲学的领域”“哲学的态度”及“哲学的能力”。
有时候,这些不同的含义是相辅相成的,有时却毫不相干或互相排斥。
在我们以上选定的范围中,我们这一章后面两节将先行快速探讨前两种哲学的含义——“哲学的文化”和“哲学的领域”,之后将用大部分的篇幅深入探讨后面两种哲学的含义——“哲学的态度”(第二章)和“哲学的能力”(第三章起)。
4.哲学的文化
从我们在学校里上的课程、我们出席的会议和阅读的书籍来看,“哲学”对于许多人的主要意义在于文化,包括它的作者、奥义、学派、年代、各种神圣的理念以及各种概念工具。
我们对哲学的了解通常是通过学习得来的,而且需要内行人的引导,因此对门外汉来说,哲学是难以理解的学问。试想,如果每个人都认为他们无力推动数学这门学问的发展,那么光凭个人又怎么能创造出过去的全部思想呢?毕竟,这是许多个世纪以来,通过每代人的缓慢工作与天才的杰出贡献才积累而成的。难道我们不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侏儒吗?伟大是一种诱惑,使人相信自己天赋异禀,而刻意忽略自己的劣势。
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学习哲学的用意,全是为了培养出独立思考的能力,难道我们不知道约定俗成的概念会让许多思考短路?就像数学或物理的概念被设计成公式引用,让人得以免掉冗长的解释与说明。这很有用,但同时也会让头脑结冰,使头脑无法思考——头脑需要思考才能发现新证据。
工具从来都不是中性的,若非自然的,它很容易成为一种教条。因此,亚里士多德或康德所整理出来的概念区分,虽然特别有用且重要,但却诱使人们避开在逻辑上去进行质疑(也就是先前说过的“问题化”原则)。
如历史所显示的,要舍弃甚至评论这些作者的思想,也变得越发困难。因为这些作者的思想已经像字典般可靠,而且不可回避。
别忘了每个“流行”的背后,总有理性故意忽略的原因。
“技巧”是人类专有的一项能力,是区别自然和文化的一项工具,让人又爱又恨。
因此,如先前所述,想要再创整个数学的历史是不可能的,当我们谈到数学的形式和数字的概念时,古人的贡献不但非常有用,而且是必要的。哲学也是。我们不能假装自己没看到哲学的文化传承,不能故意忽略重要的元素,因为它们攸关思考,是哲学的价值;我们也不能忽视思想的历史起缘,因为它是历时悠久的人类智慧的发展,而我们是继承古人的后代子孙。
接触哲学文化让我们得以了解自己,得以展开思考,虽然不需要对组成哲学文化的元素歌功颂德,但要尝试去理解为什么这么多优秀的人才,会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玩味这些表面平凡或常见的想法——尽管哲学不时会因为跟世间约定俗成的意见有冲突而伤害人们对哲学的评价。
“意见”无疑是哲学实践上最主要的障碍,巴门尼德[4]已在他的时代指出这一点。从古典哲学来说,因为“意见”以表面上看起来像思考的伪装出现,是一锅东一点西一点到处捡拾各种想法放在一起的大杂烩,没有经过任何的分析,每个人随意重复他人所说的话,说话的本人却往往浑然不觉。
意见很常见,它陈腐、空洞无物,未灌注任何心血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追求。这也难怪巴门尼德以“不可分割的真理”反对“凡人的意见”,因为意见是不真切和不值得相信的。
以另一个角度来看,意见会妨碍哲学,因为意见是具有恫吓作用的稻草人,是“达摩克利斯之剑”[5],沉重得让自己感到末日即将降临,却又向他人挥舞以展示自己的力量。
任何人若企图绕过哲学权威作者,不去爬梳他们那些被奉为圭臬的论述,可能会沦落为在学术界被流放边疆的命运,因为他的见解会被归类为个人意见。同样地,那些大胆宣称他们正确解读了某位作者原意的人,也会落得相同的不幸下场。意见总被认为是虚伪不实的。
但也有另外一种人,刚好相反——为了展现哲学素养,故意说出从未有人说过的惊世骇俗的话,或针对别人的话语提出相反的看法。专业的哲学家之间很容易彼此咒骂,我们无须感到惊讶。
此外,柏拉图提醒我们不要掉入信手拈来的想法和约定俗成的词语中。他指出一条路径,帮助我们处理这些想法,让思考化为行动。
柏拉图虽然批判“庸俗”的见解,但他也批判被奉为正统的“博学”见解,因为即使是“博学”的见解,仍旧只是意见。即使哲学家成功地逃出洞穴、黑暗和假象,成功地跳出“洞外”思考真理,他仍会觉得自己有义务返回“洞内”,好让“洞内”的人因他带入“洞内”的光而受益,并且让他们也一起面对真理。
即使可能会在返回“现实”的途中遇难,哲学家也不能一直躲在象牙塔里。苏格拉底总是不断批判和嘲笑那些权威的意见,他更偏好于可以激发自主思考的对话,而不是仅获得知识,重复那些出色的想法,尽管有时苏格拉底也难以克制地提出自己哲学的要素,或是运用他自己的直觉。那些博学者的见解已经僵化,因此那些意见也只是一种意见,它不再产生于问题的源头,也不会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进步。基本上,他们停止了对自己的反复质问。
让我们谈谈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对个人意见的看法吧。他宣称真理确实可以在个人意见中被找到,只是不在提出意见者自己以为的地方(就好像一个人觉得自己挺美,有可能确实如此,只是别人认为你美的原因,和你自己想的可能完全不同)。也就是说,个人意见跟真理并不是对立的,真理以相当混乱的方式,隐藏在个人意见的核心里,但意见中真理的质量往往没有意见拥有者自以为的那么多。
这个观点所产生的后果是,人们往往根据自己所理解的内容,回到自己的个人意见中去寻找真理。然而哲学要发展,不能只是站在门外寻找貌似有智慧的对谈,而是需要通过反思、不断地质疑,反思思想本身。因此,哲学跟个人意见之间存在着辩证的关系。这也是康德在分析常识时所解释的,常识一方面为哲学思考提供基础,另一方面也变成了哲学思考的障碍。
如前文所述,我们的思想并不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它既来自个人的历史经验,也源自文化和社会。因此,思想应当把这些条件都考虑进去。中国人的思想不同于美国人,美国人的思想不同于法国人,这是因为文化的因素影响了具体的个人,国家之间的明显差异导致了各国民众的差异。一名生长在某种文化下的著名作者,无论他的作品是否能回头去影响该文化,或者他只是该文化“塑造出来的典型产物”,这些其实都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在任何情况下,文化都会丰富并且滋养这个作者的思想。但人有时候很蠢,蠢到会想尽办法去否定文化在他身上的灌溉、滋润,即使外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根本就是那个文化下的典型人物。
同理,那些对我们来说带有异国风情的作者,他们跟我们之间的隔阂反而让身为读者的我们觉得自己是另类“文青”,产生自己仿佛很独一无二的错觉。
因此,如果能够践行哲学,或应用哲学的观点,同时了解哲学文化与各种思潮的历史,熟习不同作者与学派辩论的主要议题,我们就能更有效地确认和理解我们到底在乎的是什么,与我们对话的人,他们在乎的又是什么,由此得知妨碍他们前进的困境。
已经发展出来的概念,当然可以是很有用的工具,我们应当学习,但学习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满足虚荣,让人赞赏我们的博学,而是因为这些概念可以简化我们的工作,帮助我们做起事来更精确、更有效。
使用已知的概念,并不会减弱知识的自由和独立性,实际上正好相反,这可以让我们摆脱枷锁,解除施加在我们身上的期待。因为使用概念,我们就不再需要墨守长久以来的世俗观念所设下的种种繁文缛节,我们反而可以用概念来保护自己,不再受所谓专家的钳制,避免专家们用不重要的细节找我们的麻烦。我们可以活用适合我们的历史成果,依照我们的需要,尽情地让哲学概念为我们所用。
让我们很快区分一下哲学文化里的两种主要类型:“历史主义”和“实用主义”。第一类带有较强烈的“欧陆”色彩,偏向形而上学,重点放在“内容”上;第二类植根于盎格鲁—撒克逊的“英国”哲学,偏向分析,重点放在“形式”上。
第二类哲学,跟科学或技术性知识很像,效仿科学,以技术性知识为模范,夸耀自己的科学本质、效率和现代性,着重于哲学论述的本质及论述有效性的评估方式或哲学的实践层面。
相反,“欧陆”色彩的哲学,则企图建立伟大的普世价值和基础规则,以推理的方式传达不需要经验就可以得到的“先验价值”和研究已经存在的价值观的“价值论(axiology)”。
这两种不同的世界观的主战场之一,就是“道德”。实用主义的逻辑强调行动的后果,而“幸福论(eudemonist)”的逻辑因为相信人生的终极目的和生命的意义在于求取幸福,推崇美德,并认为根据德性就可以判断善恶,而采用较自主的态度,不关心行动的后果。很自然地,如果认为好的行为并不会直接带来好的结果,那么,强调追求美德的幸福论者将特别重视过去的行为,而强调追求效用的实用主义论者则会紧盯着未来,两种视角本身都存在盲点。
结论是,若要讨论哲学的文化层面,回顾德国的“教化(Bildung)”概念是很有用处的。这个名词出自十九世纪的哲学家,包括洪堡和黑格尔,字面意义指的是教育及自我的塑造。“教化”所要实现的结果是主体的成熟、心智的和谐,不仅事关个体,还关系到社会。
通过检验主体的知识和信仰,通过与相信意识不需要经过学习的“自然意识”构成必要的对立,主体得以转化身份和完成其自身的观点,这种“教化”的观点有别于一种特定的环境心理主义(ambient psychologism),后者将一个人的本质和个性都当作难以捉摸又不可避免的数据资料。
但是,“教化”的观念并不排斥天赋和个性的多元性,这样的多元性以及其所强调的辩证关系,是社会发展的要素。事实上,在一个理想的角度上,“教化”是在个体和社会之间的关系上添加了一个重要的维度。它的理想是陶冶人类,教化人类的情感及智慧。目的不在于展现知识与广征博引,而在于一种精神上的成长,一种对存在的重视以及对社会的注重。
以这种方式,“教化”超出了某些形而上学的概念,也更胜于拒绝承认普遍性的某些后现代主义。
5.哲学的领域
现在我们所要探讨的哲学的第二种含义,称为“哲学的领域”。
因为,尽管哲学宣称对任何事物都感兴趣,在理论上包容一切,但哲学仍有其偏好的领域。
某些哲学家看似注重方法胜于内容,例如苏格拉底和他所提倡的“精神助产术(maieutic)”用尽方法来质疑、提问及启发思考;又例如黑格尔与他的辩证法,暗示着一种否定的方式;还有康德和他的先验理论,也是如此。
然而,在思考的历史中,对内容的关注还是远大于对方法的探究。我们可以说多数哲学家都持有属于自己的特定理论和观点。换言之,他们会用理论去捍卫自己某种特定的世界观,例如唯心主义、唯物主义、经验主义或功利主义,因此他们会提出特定概念,来建立他们的“体系”。
哲学家对于他们所发现的问题,通常会选择特定的手法来处理。在面对持相反立场的哲学家时,他们通过对反对者提出异议或批判,逐渐坚定自己的立场。
话虽如此,还是有些折中的哲学家,例如,十七世纪的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宣称他认同所有哲学家。然而,他其实还是会驳斥其他哲学家的论点,尤其是与他的立场相悖的观点。
所以,哲学领域究竟是由哪些概念及问题界定的?让我们试着来做一些记号,因为思想史上的诸多重要变革,就标记出了这个领域的发展过程。
毫无疑问,人类很自恋,人类相信自己是万物的关键所在,而且人类是会思考的个体,所以人类第一个思考的主题就是人类,我们可称之为“人类学(anthropology)”[6]或一种对人类存在的关注。人类是谁?在做哪些事?会往何处去?人类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人类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是自由的还是坚定的?人类的最终命运是什么?
其他还有两个思考的主题,附属于第一个主题但和思考人类这个主题同样重要。其中一个主题是“宇宙论(cosmology)”。人类生活在哪里?世界是什么?世界是一个还是多个?宇宙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宇宙是被创造出来的,还是自己产生的?另一个主题是“认识论”,探讨知识与真理的问题。我们如何解答自己的疑问?我们的知识可靠吗?我们如何对真理进行确证?
接着,另一个思考主题是形而上学(metaphysics)。形而上学超越了物理现实和感官经验,主张现实之外必然还有另一个原初的实体。这一形而上的实体更为基础,作为范本,可以用来解释我们所熟悉的现实世界。世界及人类出现前的宇宙是什么样貌?可观察的现象是怎么形成的?万物的存在和运动是否具有某种根本原因?除了可察觉到的人、事、物,还有什么?有什么可摆脱时间的束缚,或者时间是由什么构成的?人类有灵魂吗?
请容我在这里插一句嘴,我在这里列出的各种思考领域,其顺序并无因果关系,也不是思潮出现的时间顺序,因为没有哪一种顺序可以作为适用于各种标准的模板。
回到正题。
接下来是“伦理学(ethics)”,从善恶之间的对立探讨人类行为的正当性,指导日常的决定,尤其是与他人相关的决定。“我”应当怎么做?“我们”又应当怎么做?如何知道该做什么?我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吗?我有亏欠别人什么吗?
再接下来是“心灵哲学”,探讨人类心灵和心灵活动的机制。心灵是单一的还是多重的?心灵可以宣称有自主性吗?我们想要什么?心如何工作?心会生病吗?我们如何锻炼自己的心灵?
最后一个是“美学(aesthetics)”,探讨和谐、美丽、创意、想象力、心灵和感官的愉悦。为什么某些东西特别吸引我?我们喜爱的东西都相同吗?品味可以培养吗?什么才是美的?是因为其自身而美,还是因为使人愉悦而美?
为求简化,我们可以使用三门学问之间的传统分界:“认识论”,过去称为逻辑学,探讨真理;“伦理学”,探讨善恶;“美学”,探讨美。“真”“善”“美”这三个超验的概念,似乎跨越年代和地理的疆界,架构出哲学的基本样貌。
如同多数为求简化的做法,这可能冒了过度简化的风险。但是,即使这三个基础概念不再流行或不再被视为正统,采用这样的传统分界却仍然相当有效。
我们当然也可以结合其他领域,让哲学的全貌变得更加复杂,显得更加现代化,例如政治哲学或社会哲学,或和认知科学有关的心智哲学。
但我们在这里要做的事并不是盘点所有的哲学领域,而是划出一条哲学的分界线,帮助我们了解哲学的范围和大致面貌,帮助我们判断一门学问究竟是哲学,还是不算哲学。
我们的分类,同任何分类一样,都像是一盏指路明灯,通过替换和重新思考这一分类框架中的某些概念,我们将更好地理解对象,获得新的认识。这种分类也可以涵盖一些特例,它们可能会造成一些干扰,但是,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自身的处境,设想隐含的包含关系和特定问题的本质。
分类也有助于精确检视每一个问题的特殊性,避免我们的提问在浩如烟海、混沌不清的各式各样的思考主题中被淹没。
因此,以这种随性的方式,对哲学的领域进行界定,我们能够提醒自己:即使是一种暂时的真理、一个有待统一的原则,也能作为工作和思考的前提,因为我们可以在实际工作的过程中再对其进行调整。
注释
[1]英文为apriori,指的是在有经验之前获得的知识,像是在学会2+2=4之前,我们必须已经理解并同意“+”和“=”所代表的意思。——译者注。
[2]英文为Problematization,指将表面上合理的事情,通过逻辑指出问题,比如我们不能说2+2=4一定是对的,只能说2+2=4在十进制法中是对的。——译者注。
[3]英文为epistemology,指用系统的方式分析人们如何认识世界所运用的知识概念的理论。——译者注。
[4]比苏格拉底还要早的古希腊哲学家。——译者注。
[5]在古希腊传奇故事中象征着权利总与危险并存。——编者注。
[6]本书中的“人类学”是哲学意义上的,研究与人类有关的深层哲学问题(如道德、政治等问题),含义广泛;当今大学里具体的“人类学”学科则主要研究人类各时代各民族的生存样态,尤其关注社会文化。——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