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迈日征,朝暮轮回。
眨眼间,这一年就过去了,温甜觉得过的太快了。
从前每到大年三十的时候,王淑仪带她去放烟花,然后让她自己仔细回忆今年有什么收获,有什么没做好的事。
仿佛只要细细回忆过往,字字斟酌话语,就像写了个可爱的年度小作文,当烟花在天上绚丽的时候,她就觉得此时此刻比吃了饺子还圆满。
2009年农历12月30日。
温军华从景德镇回来后就小小的发了笔财,随即就在鲁阳县城里按歇买了套三室一厅,春节的时候已经装修好了。
温甜走进新房子,漂亮却又陌生。
从前莆田村里最有钱的人家是温家,其次是许家,而且到了今年,最有钱的人家却变成了许家。
人们津津乐道的是许强竟然直接全款买下了鲁阳地段最好,绿化面积最大的小区。
“也不知道许强这是发了什么财?哎,这年头啊,还是当官好,也不知道先把咱们家的六万块钱还回来,哼,还有你哥,这大过年的也不回来,甜甜,你给他打过电话了没?”
新买的房子里,温军华换着鞋,忍不住唠叨着,然后又朝温甜卧室的方向喊,“甜甜?给你哥打过电话了没?这大过年的,他家也不回?”
温甜很烦,“我都打过几百次了,他都没接,你要我怎么办?”
“畜牲!老子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温军华换了皮鞋,骂骂咧咧出了门,“甜甜,你想吃饭,锅里就有热的,爸出去跟几个朋友喝喝酒,你乖乖待家啊。”
温甜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听见温军华的话,烦的不行,扬起把一个兔子玩偶往卧室门上砸过去。
“砰”的一声,兔子可可怜怜的掉在门口。
客厅的门也被关上,偌大的屋子陷入一片寂静。
温甜又兀自躺了很久。
直到她无聊的受不了,起来打开电视机找乐子,喜欢的动画片却因为要播春晚而没有更新。
“哎……”
新买的小区房没有满布葡萄架的院落,温甜闲着无聊溜达不到两分钟,就把客厅厨房转了个圈。
于是她又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打开,想翻出点什么好玩的乐子,可刚打开第一个抽屉时,她就停住了,因为里面放着王淑仪的手机。
天时达的雨青色翻盖手机,充电器也在,插上电后不一会儿就充上了百分之十六的电,温甜又试了试,可以打电话。
原来洛阳那晚真的是因为雷雨天气没有信号啊。
“哎。”
温甜随便翻了翻记录,却一下子就看见了将近八九条短信,和十几个未接电话。
她赶紧打开去看。
“157……16545785”
是许嘉怀!
温甜终于笑了起来,打开短信,一条一条往下看。
许嘉怀大概是知道了王淑仪的死讯,所以这些短信里有问她好不好的,有安慰鼓励她的,也有给她讲国外风景的。
温甜拨回了号码,然而却发现绿键怎么按都没有反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坏了。
她呆呆地坐在抽屉前的地上,在思考洛阳那晚假即使有信号,那坏掉的绿键是不是仍然救不了王淑仪?
“哎……”
温甜放回手机,站起身来想用家里的座机去播许嘉怀的电话号码,然而刚按下几个数字,她又把话筒放下了。
她不知道该同许嘉怀说些什么,也很害怕听见别人安慰自己。
这仿佛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她没有妈妈了。
上课时,哪怕是按照座位起来回答问题,可老师却会跳开她,仿佛是在避讳什么,跳舞时,老师也总是关切地看着她,从欣赏她的舞姿到观察她的任何表情。
下课时,也总有人会好奇的问,温甜,你不伤心吗?
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妈妈去世了,好像无形中就默认了她必须得郁郁寡欢,那些汇聚而来的目光像块巨石,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温甜深呼了一口气,换了衣服决定出门。
晚上8:24,细碎的雪花飘飘扬扬。
小县城的街头已经很静了,大多人都在家包饺子过团圆夜了,只有广场上有人在放烟花。
街头漫步着,远远近近都是噼里啪啦的声音,于是她停住脚步往天空上看。
北方的腊月,雪花簌簌而落。
街道仿佛被铺上了洁白的毯子,放眼去看,向来平平无奇的世界仿佛变成了银装素裹的童话镇。
烟花在天空不断绽放,璀璨而又盛大。
一辆出租车行驶在寂静的雪夜,积雪的路边被车轮划出了两道平行的曲线。
随着曲线不断在雪地里延展,最终与看烟火的小女孩相遇在一个点上。
少年透过氤氲水气的车窗去看,他眉心微蹙。
“师傅,停车。”
汽车缓缓停下,许嘉怀提着行李箱下了车。
远光灯下,他有点分辨不清女孩穿的到底是黄色羽绒服还是白色羽绒服,直到汽车走远,他这才清清楚楚看见女孩的身影。
她穿着及膝的白色羽绒服,中间绳结系成了好看的蝴蝶,一如夏日初见时的白色纱裙,驼色靴子毛茸茸的看起来十分暖和,唯有红色围巾在雪地里那么引人注目。
女孩扎着马尾,鸦青色的头发散落在长长的红围巾上,天上姹紫嫣红的色彩不断在她身上流转。
“温甜。”
许嘉怀喊了女孩一声。
温甜诧异地回头,然后愣住了。
是许嘉怀!
只是这么冷的天,他就只穿了件烟灰色大衣。
雪夜里,少年身姿挺拔修长,如同蒙了落雪的岩岩青山,他那么矜贵出尘,即使路灯扫落在雪地里的暖黄色的光芒,也没有他半分温暖好看。
“许嘉怀哥哥?”
温甜兴奋的跑上前去,“你怎么在这啊?”
问完,她又自问自答道,“哦,对了,你说过你等到过年就会回来了。”
“嘉怀哥哥,你饿不饿?你吃饭了没?你穿这么少你冷不冷啊?”
温甜欢心雀跃地跑到许嘉怀跟前,仰头去看他。
许嘉怀笑了笑,蹲下身子跟她说话。
女孩蓬松松的留海上落了几片雪花,又圆又大的星眸里全是他的身影。
“怎么一个人在这啊小鬼?我不饿也不冷,你呢?”
“我来广场上看烟花,我也不饿,可你穿那么少,你真的不冷吗?”
温甜说着,解下自己的红色围巾带在许嘉怀身上。
许嘉怀眉眼含笑,“谢谢。”
盛夏一别,落雪重逢。
温甜瘦了很多。
许嘉怀想起来临走时他们两个说的话,从口袋里翻出来那块奖牌。
黄澄澄的路灯把大雪晕染成朦胧的暖光色,天上还有斑斓的烟花,可当金牌拿出来时,还是一瞬间成了最闪亮的存在。
“哇,你真的赢了奖牌哎!”
许嘉怀把蓝白条纹的金牌挂在温甜胸前,“交换吧小朋友,围巾给我,我把金牌送给你。”
温甜笑的眉眼弯弯,“好啊好啊,不过这样你不就亏大发了吗?”
许嘉怀觉得温甜有点搞笑。
明明是自己夏天时说过的话,现在都忘了。
他没有接话,伸手把温甜羽绒服上的帽子拉到女孩脑袋上,然后道:“新年快乐啊小朋友。”
温甜咧开嘴笑了起来,“你也新年快乐,你是今年第一个跟我说新年快乐的哎。”
许嘉怀想起国庆节的生日,“嗯,你也是第一个跟我说生日快乐的,小朋友,那香格里拉你还去吗?”
温甜很庆幸他没有提妈妈的事,也没有安慰她,就是稀松平常地跟她聊些话,她却觉得这是从王淑仪去世后,她最放松快乐的时刻了。
“去去去,我小升初完我就去,我已经想好去花海的时候,我要穿什么裙子了。”
许嘉怀摸摸她的脑袋。
“那小升初准备的怎么样啊?也就还有五个月多吧?”
“哦对了!”
温甜急忙去掏羽绒服的口袋,左找右找翻出来一个被折叠成小方块的英语试卷。
“嘉怀哥哥,你看,95分的英语试卷!我的!”
“哇,95分也太厉害了吧?”
许嘉怀笑着接过试卷,路灯之下,试卷透明发光犹如蝉翼,红笔在上面留下了95分的鲜红印记。
“我可厉害了,我都说了上次那26分是真的睡着了,哈哈哈,信了吧你?”
许嘉怀觉得好玩,就又问,“所以你这么厉害,初中准备去哪里上啊?”
“还没想好呢,到时候再说吧。”
温甜笑着,摸了摸胸前的金牌。
“嘉怀哥哥,你刚回来吗?你们家的房子还在装修,你要回莆田吗?”
许嘉怀点点她的额头,“喂,小鬼,你怎么比我都知道我家的房子还在装修啊?”
“那你不是也知道我妈妈去世的事吗?”
雪静静的落,满地冰冷又温暖。
许嘉怀抿唇没说话。
温甜觉得即使是自己说出来这话,却没有多伤心,她还想再自己看会儿烟花,于是催促许嘉怀。
“嘉怀哥哥你快回去吧,再晚就真的找不到出租车了。”
许嘉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起身,沉默片刻后又道:“死亡不是人的终点,不管是什么情绪,走不走的出来,好好照顾自己,哥哥走了,再见,小朋友。”
他转身往前走,试图拦下一辆出租车。
温甜吸了吸鼻子,眼眶慢慢发烫。
她看见许嘉怀一步一步远离她,孤独的感觉又迅速席卷全身。
“嘉怀哥哥!”
温甜追上去几步,“你能不能问我几个问题?”
许嘉怀回头,“嗯?”
“你可不可以问问我今年有什么收获?做成了什么事?有没有什么遗憾?”
许嘉怀蹲下身子,“好啊,那温甜同学今年有什么收获啊?”
温甜歪头,“今年长高了两厘米,学会了很多舞蹈,老师夸我柔韧度特别好,基本功也很扎实,看了一本叫《怦然心动》的英文书,和我喜欢的漫画,还有就是英语考了95分,比去一整年考的分数加起来都高。”
“最后就是我知道了一个很美的地方,叫香格里拉,等我小升初之后我就可以去到了。”
她像是已经准备了好久,这些话几乎脱口而出。
许嘉怀噗嗤一笑,“你怎么知道它叫《怦然心动》啊?”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继续问啊。”
“好,那你今年有什么遗憾吗?”
温甜咬了咬嘴唇,半晌没说话。
许嘉怀大概已经知道了,于是摇头,“别说了好不好?天太冷了,赶紧回家吧。”
温甜把手缩进口袋里,点了点头。
“哥哥再见。”
许嘉怀伸手解下围巾,然后把它重新带在温甜身上。
“乖,快回家去吧。”
“没事,我家离广场很近,我白天睡的久了,晚上睡不着,我还想再看看烟花,你不用管我,赶紧回家吧。”
恰逢此时过来一辆出租车停在许嘉怀跟前,许嘉怀只得坐上车,然后继续叮嘱温甜快点回去。
温甜挥手告别,看那出租车越来越远,然后继续停在原地看天空上是不是绽放的璀璨烟花。
她把头仰到最高,任由鹅绒似的雪花散落在容颜上,落进眼眶又融化成水流出来。
一朵红色烟花陡然腾空炸开,离得很近,以致于震耳欲聋。
温甜呆滞片刻,右耳突然开始强烈嗡鸣,紧接着世界变成了完全寂静的空白。
她摇了摇头,隐约又听见医院里机器的声音,让人很是心慌,她脑袋仰的很高,不知怎么的,整个身子往后趔过去。
“砰”的一声,红围巾落在雪地上。
反应过来时,温甜整个人已经倒在雪地上,雪花毫不留情的飘进眼睛里,她不得已闭上了眼睛,然后就再也没力气睁开了。
“温甜!”
一直从车后窗看她的许嘉怀连忙下车,雪夜里朝昏倒的女孩狂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