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深，温甜才慢慢醒了过来。
睁眼就看见温凯竟然在自己的房间。
是自己的房间，平山市鲁阳县莆田村自己的房间。
小女孩拍拍心口松了口气，她就说那是一场梦，她哪里去过洛阳？国庆假才刚开始。
“咦？哥哥？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又说国庆买不到票，所以不回来了吗？”
温凯睁开眼看着温甜，女孩脸色惨白，平日红艳艳的唇，此时也没有任何血色，只有一双红肿的眸子盯着他看。
眸子湿漉漉的，像是一碰就碎的琉璃。
“甜甜醒了？饿不饿？想吃什么？”
温甜打了个哈欠，“想吃汉堡。”
“啊？这个点村里哪有汉堡？明天我带你去城里吃好不好？”
温甜摇摇头，“不去，我作业还没写完，除非你帮我写作业。”
温凯:“……”
怎么这个时候了还是想以前一样，天天逼着自己给她写作业。
“好，写，你说留的什么，哥哥不睡觉了，现在就给你写。”
温甜笑了，开开心心蹦下床准备去翻书包，可双脚刚碰地，铺天盖地的眩晕感就袭上来。
“甜甜！”温凯赶紧扶着她。
温甜摇头，缓了缓后，继续去翻书包。
“我忘了留了什么作业了，哎，好像是练习册要写，还有第五单元的单词三英一汉，还有什么古诗，哎哎哎，到底留了什么来着？”
温甜眉头皱着，突然觉得头好痛好痛，她拍了拍脑袋，“哥你等着，我去问问杨慧慧。”
她刚转身，忽然被自己的话惊到了。
她不是最讨厌杨慧慧吗？她怎么会脱口而出问杨慧慧？
怎么会？！
温甜僵硬地站在书桌旁，手里的书包应声落地，各种文具哗啦啦撒了满地。
温凯连忙弯身帮她收拾。
温甜攥紧拳头，整个人都开始发颤，紧接着她眼睛不受控制地发烫，她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上来。
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流，女孩长发披散着，用力地呼吸空气，整个房间都是她急促紊乱的喘气声音。
温凯察觉她的异样，“怎么了甜甜？怎么了？”
温甜摇头，眼泪随之四散洒落。
她忽然蹲下身子哭了起来，“是真的，是真的，我真的去了洛阳，去了洛阳……所以我才和杨慧慧遇见了，所以我刚刚才说问杨慧慧，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温凯慌忙抱着她，只能安慰道:“别哭了，别哭了，我带你去吃汉堡，我现在就带你去吃汉堡好不好？”
温甜咬紧牙关，却还是忍不住豆大的泪珠往下落。
她转身去看木质鞋架，从头扫到尾却没找到王淑仪新给她买的白色皮鞋。
“哥，”温甜扭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温凯，“哥，我的白皮鞋呢？我的白皮鞋找不到了，你见我的白皮鞋了吗？就是我在医院穿的白皮鞋。”
温凯想了起来，“哦哦，那白皮鞋沾了血，瞧着怪吓人的，爸已经扔了，再给你买一双好不好？哥下次从BJ回来再给你买一双好不好？”
温甜呆呆地看着温凯，脑海里又浮现那双染血的白皮鞋，它湿淋淋的被自己穿在脚上，寒意从脚底席卷整个身体。
记忆越发清晰，温甜不得已接受一个事实，洛阳的一切都是真的，王淑仪真的去世了，她去世前不曾看过自己一眼……
温凯心疼地抱了抱她，“先吃点东西好不好，明天哥哥带你进城。”
温甜爬在温凯怀里低声啜泣着，“我想吃云吞面，我要吃我妈煮的云吞面，我妈煮的云吞面最好吃了。”
“甜甜！”
卧室门突然被打开，温军华听见动静慌里慌张跑过来，“甜甜醒了？温凯！你干什么呢？让你哄着你妹妹，你怎么还把人哄哭了呢？”
温凯无奈，“爸，你会煮云吞面吗？甜甜说想吃云吞面。”
“哦哦，好好，甜甜乖啊，爸去给你煮面。”
温军华说着，飞快出去了。
温凯想了想，引着温甜洗脸下楼。
他看见院子葡萄架旁的厨房灯火闪烁，隐约听见煤气灶开的声音，温凯把电视打开。
“甜甜乖，你看会动画片好不好？”
温甜没说话，呆滞地坐在沙发上，泪痕被电视机里五彩的光照的格外清晰。
“江湖笑，恩怨了，人过招，笑藏刀……”
温凯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赶紧拿起手机躲到客厅旁装杂物的屋子去接电话。
黑暗的屋子里，是男人压的极低的声音。
“赵哥，我不是跑，我是家里面出了点事，我明儿就回BJ，您再宽限宽限，我这项目肯定能赚钱！”
“好好好，我还，我就是砸锅卖铁也把这钱给您还上行不行？您也知道，新能源目前就这样，还没普及，等过几年啊绝对是大项目。”
“嘿嘿，那必须的，我哪敢赖您的钱？”
“赵哥，不是？你什么意思？我告诉你！钱是我借的，跟我家里人无关！你敢动他们一下你试试？！”
门缝微微开了一点，温凯脸上的表情沮丧又绝望，微弱的灯光浅浅勾勒出他锋利的轮廓，他逆光去看沙发上呆坐着的温甜。
“甜甜，云吞面马上就做好了，你乖乖坐着去吃行不行？哥哥出去给你买点东西。”
说着，他头也不回的就出去了。
院子里，汽车灯亮起。
温军华正做着面，朝外面大喊道:“温凯！你干什么去？”
“我出去给甜甜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汽车引擎发动，远光灯亮的人睁不开眼睛。
温甜看完动画片，吃完云吞面，又很快就睡着了。
鲁阳县城，卖汉堡之类快餐的当年还只有一家叫美多奇的店，早上七点才开门。
温凯一夜没睡，就坐在门前台阶上抽烟。
小县城的凌晨，街上只有一些喝醉酒的小混混，三五成群的红毛黄毛紫毛，瞧着怪闹心的。
温凯生的高大，他穿了个背心，胳膊上全是肌肉，人长的凶悍硬朗，又抽着烟，也没人敢上来惹他。
深秋夜色里，猩红发光的烟头格外亮眼。
他就这样坐着，直到晨光熹微，台阶上已经有堆满了密密麻麻的烟头。
“咔嚓”一声，快餐店的伸拉门被打开。
温凯大步流星冲上前去。
“你好，要两个鸡腿堡，一杯牛奶，一包薯条，还有红豆派，谢谢。”
他说完，打开褐色钱包，只有七十五块钱了，还有一张信用卡，透明胶皮处是去年过年他和温甜的合照。
两个人都笑的很灿烂。
温凯等的很焦急，拿到快餐后他生怕这些东西凉了，连忙就拿着往村子里开。
温军华昨日也是折腾到半夜才睡，温凯看了看表，7:45的时候家里还是很安静。
晨光透过葡萄藤，满地斑驳影子。
他悄悄上楼打开温甜的房间。
“甜甜，你醒了？快看看这是什么？”
温甜已经醒了。
“哇，你给我买的吗？”
女孩脸上终于露出了甜甜笑靥，温凯做了个搞怪的表情，捏了捏温甜的脸。
“小鬼，不给你买还给谁买啊？赶紧趁热喝口牛奶，有你最喜欢的红豆派呢，快吃快吃。”
温甜笑起来，喝了几口牛奶后，大口咬了口汉堡，然后递给温凯一个汉堡，“你也吃，别让咱爸发现了，他不让我们吃这些。”
“放心吧，老古板儿还在睡呢。”
温凯笑嘻嘻地，接过汉堡大口嚼了起来。
他侧头看了看窗外的晨光，眼底很红。
温凯知道他得赶紧走。
“甜甜，”他起身把自己的背包拿过来，“你看，这是哥在BJ给你带的《情书》第二册，还有这个八音盒，哥和你说这八音盒是太阳能的，是哥哥自己发明的，你呀只要在有太阳的时候把它拿出去晒一晒，它就永远有电。”
“哇，真的假的，哥，你好厉害啊！你像科学家了现在，”温甜惊讶地看着手里的八音盒，“你直接送给我吗？”
“本来准备收你二百块钱的，但是吧，想想你也该上初中了，你好好学习，小升初要是考好了，我就不收了，你要是再考26分哭着让我回来给你签字，我就翻倍收钱听见没？”
温甜抿唇，用力点头，“嗯！我要上北大！”
温凯笑了起来，他再度抬头去看窗外的光景。
“甜甜，哥得走了，哥哥BJ那边工作太忙了，我是真的走不开，最近呢那边也出了点麻烦，我怕我再待在家，那麻烦就找过来。”
他背上包，起身往门外走。
“哥哥，你不陪着我了吗？”
温甜看着他，咧开嘴忽然又哭了。
温凯心里狠狠一疼，站在门口嘴唇忍不住颤抖起来，可如果这会儿不走，等温军华醒了，他就更走不了了。
况且他借了那么多高利贷，非法融了难么多资产，如果再在这里待下去，讨债的人万一找到这里就完了。
于是温凯狠下心，没有再看温甜一眼，关上门就走了。
“哥哥……”
温甜喃喃自语着，手里的牛奶洒在地上，她也没有像从前寒暑假结束的时候，温凯上学去时那样跑着追着拦着不让他走。
可温甜那时未曾想过，她唯一没有去拦的这场离别，再重逢的期限会长达十年。
就像她未曾想过，王淑仪在洛阳街边小饰品店里对她说的那些话，会是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