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猜想

张祗坐在浴桶中,蒸腾的水汽在眼前缭绕,热水包裹着他的身体,将皮肤烫得泛红。

陈少英手里拿着布,小心翼翼地帮他搓着手臂上的污垢。她低着头,头发垂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脸,看不出她脸上的神色。只是从她不时侧耳,可以猜到她一直留心东室的动静。

张祗也不在意她想什么。不管她能不能猜到他赶灵儿离开的真正目的,她现在都无法脱身去报信。

离开了这个院子,不代表灵儿就能脱身。崔行肯定在院子外面安排了耳目,灵儿和苏五一出门就会被人盯上。唯一的机会就是崔行的命令送到之前,他们不肯轻举妄动。

当然,如果崔行事先下了命令,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这个院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但他要赌的就是崔行不会这么做。

在陈留狱里待了三天,他的头发和身上的衣服都沾了不少污渍。崔行没让他回家换衣服,直接带到了燕山酒家,显然是要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的遭遇。

这一点不通情理。

既然崔行要他诱捕徐详,就不应该让人知道他被捕,以免打草惊蛇。现在搞得人人皆知,他还怎么做反间?

最合理的猜测是崔行并不指望他带着他们去找徐详,而是想以他为饵,引诱其他人自投罗网,顺势将吴国在陈留的间谍、细作一网打尽。

孙权本是魏国封拜的吴王,如今登基称帝,又重创了曹休,魏国颜面大失,不可能不图报复。在大举出兵征讨江东之前,肃清境内的吴国间谍、细作,本是情理之中的事。

魏强吴弱,情报至关重要,徐详自然不会坐视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很可能亲自出马,以求挽回局面,减少损失。

如果这就是崔行的计划,可谓深得兵法之妙——攻其必救,几乎无解。

除非灵儿能顺利脱身,将他并非真降,只是不得已诈降的消息传到徐详耳中。

如果能成功,使陈留的吴国间谍避免一场覆巢之祸,就算他被崔行杀了,也不会牵连家人,说不定还能因为舍身取义,重新赢得孙权的信任。

以灵儿的身份,想要见到徐详也绝非易事,中间不知要经过几道手续,成败很可能就取决于哪一方的动作更迅速,反应更及时。

事实上,灵儿究竟是什么身份,需要经过几个人才能将消息送到徐详手中,张祗也不清楚。

成败在此一举,张祗难免忐忑。听得东室的哭声渐弱,陈少英又频频东顾,他有些着急。

“你是奉崔校事之命而来?”张祗沉声问道,眼中露出不加掩饰的杀意。

纵使如苏五所言,陈少英是罪人之女,他也不能坐视她破坏了他的计划。

陈少英打了个激灵,连忙收回心神,躬身说道:“如张君所言。”

“知道如何侍奉人吗?”

陈少英有些慌乱的抬起头,看了张祗一眼,随即又垂下了眼帘。“奴婢愚钝,略知一二。”

“那还等什么?”张祗眯起眼睛,搭在浴桶边的手动了动,伸出两指,拨了拨陈少英的腰带。

陈少英身体一紧,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抱在胸前。

张祗轻轻哼了一声,沉下了脸。

陈少英咬着嘴唇,迟疑了片刻,还是伸出手,缓缓扯开了腰带。半旧的布衣一件件的落下,露出瘦弱苍白的身体。

张祗心中不忍,放弃的念头一闪而过,却在嘴边停住。他现在可以放过陈少英,将来孙权却不会放过他的家人,包括他的妻子、妹妹。

他挪了挪身体,腾出一点空间。

陈少英扶着桶边,小心翼翼的跨了过来,在张祗对面蹲下身子,慢慢伸出手,声音颤抖。“奴婢……侍奉张君沐浴。”

张祗闭上了眼睛,仰头靠在桶边,长长出了一口气。

——

苏五耳朵贴在门上,听到西室隐约的声音,半白的眉毛不禁一跳,随即又扯了扯灵儿。

“就是现在,快走,记住我刚才给你说的路线,不要停留……”苏五关照了几句,拉开了房门,大声说道:“别哭了,好好收拾,明天一早就送你走。”

灵儿提起整理好的行囊,跟着苏五,蹑手蹑脚的出了门。听到西室的声音,她身形微顿,脸突然胀得通红,刚要说话,被苏五扯了一下,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上了嘴巴,只是恨恨的看了一眼西室。

出了门,灵儿挺直了腰杆,像往常一样,快步走过小巷,走向里门。

经过里门时,门屋里打盹的里监站起身来,热情的招呼道:“哟,这是去哪儿了?大中午的,晒得人冒油,还要出去?”他看到灵儿红肿的眼睛,随即又关切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灵儿用手掩着脸,强笑说道:“让许翁见笑了,主人要出远门,让我去准备几件衣裳。”

里监恍然,看着灵儿出了门,走了出来,向着不远处的墙角摇了摇头,然后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进里门,向张祗的住处走去。

来到门口,大门紧闭。里监四处看看,放轻了脚步,走到门前。刚想凑进门缝去看,门“吱呀”一声开了,苏五走了出来,看见里监,连忙拉开门,走了出来,拱手作揖。

“许翁,好久不见?”

里监哈哈一笑。“久什么久哟,不就才三天嘛。”

苏五一愣,随即也笑了,抬手拍拍脑袋。“你看我,坐了三天黑牢,跟过了三年似的。”

里监叹了一口气,同情的拍拍苏五的手臂。“你也是,一把年纪了,还出来受这个罪,何苦呢,在家享享福不好吗?”

苏五苦笑,拍拍腿。“我一个瘸子,又不会什么营生,哪里有福可享。拿人钱财,替人卖命,我这辈子,就是个刀头舔血的命啊。哪比得上许翁你,坐在家里拿俸禄。”

里监听了,心中得意,嘴上却谦虚了几句,顺势往院中看了两眼。“你们张东家呢?我刚才看他回来了,心情好像不太好。”

苏五不屑地哼了一声。“他的心情怎么会不好?你听听,你听听,这大白天的……啧啧。”一屁股在门槛上坐下,闭目养神。

里监倾耳一听,也听到了西室传来的呻吟声,顿时恍然。

他拍拍苏五的肩膀,调侃道:“老苏,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张东家受了那么大的苦,受了那么大的惊,出来以后放松一下,有什么不对?行了,行了,我也不和你说了,四处转转去。”

说完,他背着手,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向远处去了。

——

燕山酒家,崔行还在独饮。

一个精瘦的汉子匆匆走了进来,向崔行躬身施礼,随即凑上前来,附在崔行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然后退了回去,目光灼灼地看着崔行。

崔行握着酒杯,一言不发,良久才推杯而起,掸了掸衣袖。

“走,去看看张严,看他怎么说。”

出了门,守在门外的伍都尉跟了过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崔行身后。“崔君,那个奴婢从陈留市里出来,上了船,看样子是要离开陈留。要不要抓起来?”

“不必。”崔行摇摇头。“她在陈留市里走了一遭,想传的消息想必已经传了出去,抓她也没用,只会惊动了其他人。”

“陈少英那贱人真是没用,连这点事都报不好,坏了崔君的事,待会儿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崔行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瞥了伍都尉一眼。“我何时将成败的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了?”

伍都尉一不留神,险些撞上崔行,他连忙停住,堆起一脸笑容。“崔君深谋远虑,非我能及。”

崔行无声地笑笑,重新迈步向前。“伍都尉,就算张严将他并非真心归顺大魏的消息传了出去,也改变不了结果,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他。至于是来找他确认真伪,还是干脆杀了他,以除后患,那就要看他究竟是什么人了。”

伍都尉如梦初醒。“如果徐详要派人杀他,那就说明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细作,而是……”

崔行微微一笑。“如此才气和谋略,就算在我大魏也不多见,更何况是与蛮夷无二的江东。伍都尉,你听说过吴郡四姓吗?”

伍都尉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崔君,你的意思是说,这张严会是江东前几年被废的张温族人?”

崔行莞尔。“伍都尉不愧是久镇陈留的干材,对江东的宗族了如指掌。”

伍都尉有些得意的笑道:“虽说江东乃是蛮夷之地,这张温的名声却不小。我不仅听江东人说过,还听西蜀人说过,而且西蜀为他叫屈的比江东的还多。我听说,就连西蜀的诸葛亮都欣赏这个张温,为他鸣不平呢。”

崔行点点头。“是啊,张温才气很高,名声很大,连诸葛亮都欣赏他。可是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被孙权废为庶人。树大招风,名高遭忌,这是人间至理,谁也逃不过。”

“谁说不是呢,就像我们大魏……”伍都尉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不妥,连忙咽了回去,同时心虚地偷偷看了崔行一眼。好在崔行若有所思,没有注意到他的未尽之言。

伍都尉松了口气,紧紧的闭上了嘴巴。

说话间,两人进了张祗所住的小院。一进门,他们就看到了衣衫半解,披散着头发,正斜坐在堂上独饮的张祗。

崔行抚掌而笑。“逍遥自在,旁若无人,这才是我想看到的江东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