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市忙了半天,经营生意,直到闭市,张祗才提着酒出了门,回到住处。
苏五开门,张祗将手中的酒递了过去。
苏五伸手接过,提到鼻端嗅了嗅。“这等好酒,岂是我这样的残废喝得起的,东家太客气了。”
张祗说道:“喝到微醺,看看和平时的量差多少。”
苏五目光一闪,没有再说,侧身让开。张祗进了门,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对刚刚关上门的苏五说道:“最近陈留来了一个少年,名叫崔行,字允良,河北口音,坐车进出陈留市,看门的市卒都不敢问。你去查一查。”
说完,又将崔行的身高、相貌仔细地说了一遍。
苏五默默地应了一声,转身进了自己的小屋。
灵儿从厨房走了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说道:“主君,现在就用晚食吗?”
张祗点点头,走上正堂。灵儿端来了晚食,一一摆在张祗面前。
张祗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菜。“过几天,我要出一趟远门。”
“要不要准备冬衣?礼物呢?”
“都不用,准备两套换洗的衣物就行。”
灵儿抬起头,眼神中带着几分诧异,随即又收回目光,垂下眼皮,弱弱的应了一声,起身回了厨房。
张祗装作没看见,自顾吃着饭。
他虽然不知道灵儿的确切身份,但他能感觉到灵儿对他的关心。只是异国为间,不允许他有太多的私人感情,就连枕边人也不能有,以免说梦话泄露秘密。
他只能板着脸,做一个冷漠的人。
吃完晚饭,张祗和往常一样,在卧室里看书,偶尔写写字。他的身份是布商,以前研习的学问都不能显露太多,只能以诗赋消遣。除了曹植的作品,他还收集了不少建安七子的文章。
但是他最喜欢的,还是曹植的诗,尤其是那首《白马篇》。
今天心绪有些乱,他手里拿着诗卷,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回想着这两天的经历,他感觉到了异样和危险。
首先是徐详。
为间四年,他一直是徐详的下属,多次接受徐详的命令。但是在陈留布市见面,这是第一次。
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陈留布市还有如此重要的联络点。
况且徐详安排的任务也有些不合常理。
只是含糊的说要他参与,却不说具体要他做些什么,让他想做准备都无从做起。
这不是徐详做事的一贯风格。
其次是少年崔行的出现。
如果崔行真是他猜想的校事,那他和徐详几乎同时出现在陈留就不能简单的认为是巧合。在排除危险之前,他什么也不能做。
从那一个角度来说,徐详要他护送的那个隐番或许真是重要人物,稍有风吹草动,就引起了校事的注意,甚至追到了陈留。
就崔行本身,也很不寻常。
如此年轻,就算是校事,等级应该也不高,为何能坐车进出陈留市?
如果是因为他的出身,一入仕就身居高位,那他又是谁,在校事中担任什么官职?
张祗越想越不安,放下了手中的诗卷,站起身,后背一阵阵发凉。
“笃笃,笃笃。”院门被人敲响。
苍头苏五的身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大门后,手里柱着常年不离手的木柺,干瘦微躬的身体如同待发的弩,充满危险,脸却转向西屋的张祗,一双眸子在黑夜里闪着凛冽的寒光。
东屋传来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打碎了。
逃跑的冲动在张祗心头掠过。
他早就准备了退路,苍头苏五也一定能为他争取脱身的时间。
只是这一走,几年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笃笃,笃笃。”敲门声再次响起。
张祗深吸一口气,推开窗户,高声喊道:“老苏,看看是谁敲门。”
苏五眼中的寒光敛去,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出了小屋,拉开了门栓,高高举起手中的油灯。
“谁啊?”
“在下崔行,不请自来,打扰了。”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外,满面含笑地向苏五拱手施礼。
苏五看得真切,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一缕寒意。
崔行虽笑容满面,身后却跟着一群披甲执戟的甲士,个个杀气腾腾。这么多甲士摸到门前,居然没发出一点声音,绝非偶然,而是有意为之。
再看此人面貌,不正是张祗要他去打听的那个少年么。
苏五准备不足,失了先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虽然看不到苏五的神情,可是从苏五一动不动的身影,张祗也知道出了事。他出了西室,来到堂上,刚要说话,就看到了大门外身披铁甲的身影,立刻明白了当前形势。
紧接着,一个高大强壮的身影闯了进来,将苏五推在一旁。他出手很重,苏五站不住身子,趔趄了两下,险些摔倒。
张祗眼神微缩。他认得这个汉子,正是不久前刚刚高升的伍都伯。看他这一身精甲,以及身后的甲士,应该是真的升官了,至少是个统领五百人的都尉。
这样的军官,在陈留并不多见。
“对待老人家,当有礼数。”崔行沉下脸,喝了一声。
“喏。”伍都伯拱手答应,作势上前,欲扶苏五。
苏五一动声色地用手中的木柺挡住了伍都伯伸出去的手,喘息道:“残废之人,不敢劳动贵人。是我贪杯,没听到贵人敲门,就算挨两下也是应该的。”
伍都伯嘿嘿笑了两声,没说话,只是有意无意的将苏五挡在一旁。
崔行缓缓而来,来到院中站定。
张祗也下了台阶,来到院中,与崔行拱手施礼。“崔君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崔行笑道:“听说张兄在找我,我很高兴,就不请自来,想和张兄盘桓盘桓。”
“崔君带着甲士,杀气腾腾,可不像是来盘桓的。”
“哈哈,惭愧,惭愧。”崔行扬扬手,示意伍都伯等人站得远些。“刚刚执行任务,抓了几个人。听说张兄有约,就急急忙忙来了,连礼物都没来得及准备,还请张兄见谅。”
伍都伯一动不动,充满警惕的目光盯着张祗、苏五。还有几个人抢上台阶,用手中的长刀推开了东室门。躲在门后偷听的灵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哭都不敢。
张祗转身,看着堂上。穿过东屋的门缝,隐约可以看到灵儿的身影。
“只是草堂简陋,奴聋婢懒,怕是怠慢了贵客。”
“既然如此,不如请张兄移步,随我一行?”
“正如我愿。”张祗点点头,举步向外走去。
崔行站在院中不动,只是转过上半身,含笑打量着张祗。站在门口的伍都伯抬起手,用手中连鞘的环首刀拦住了张祗。张祗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崔行,眼神冷峭中带着讥讽。
崔行笑了。“我听说张兄谦谦君子,可不是性急的人。这么急着走,是怕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吗?”
张祗笑笑。“三间草屋,能有什么不该看的?我只是怕污了崔君的眼。既然崔君不嫌简陋,不妨随意参观。等你看完了,我们再走也不迟。”
崔行向伍都伯点头示意。伍都伯应了一声,点了几个人,分头搜查。他本人却留在院中,手中握着刀鞘,盯着张祗,不时打量苏五一眼。
苏五恢复了往常的木讷,拄着拐,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崔行环顾四周,说道:“张兄,你这草屋过于简陋了,说你是颜回一般的君子,或许妥当,唯独不像是经商之人。你看在陈留经商的外地商贾,哪个不是高堂大屋,挥金如土。就算是生意做得小些,也不至于如此简陋,一宇二内,一奴一婢。你不要说赚得少,我既然来找你,自然知道你的利润厚薄。”
张祗心中不安,没有吭声。
他住得的确简陋,与他布商的身份不符。之所以这么做,一是不想久留,置办了也是浪费;二是家人受苦,需要钱财打点,他赚的钱大部分都托人带回江东了。
一个甲士从苏五住的门房里走出,将一壶酒递给崔行,正是张祗刚给他的燕山九酿。
崔行提着酒,斜睨张祗,嘴角带笑。“一个瘸腿的苍头,也能喝这么好的酒?”
苏五低吼一声,作势欲扑。还没等他有所动作,伍都伯已经抡起刀鞘,拍在他的手上。苏五虽有防备,还是没能躲开,手腕剧痛,木柺落地,人也退了两步,靠在墙壁上。
伍都伯嘿嘿笑道:“老苏,你我见过几面,也算是熟人。你可别逼我,见了血,可就不好收拾了。”
苏五的脸抽搐了两下,喘着粗气,像一只恶犬。
张祗无声而笑。“听人说这酒后劲大,我让他试酒,以便有个分寸。”
崔行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
一会儿功夫,甲士们搜查结束。除了从张祗的卧室里搜出一些诗文书卷,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崔行转身,向张祗示意。
“张兄,请吧。”
张祗提起衣摆,先出了门。
伍都伯招招手,让人将苏五、灵儿一起带上。
苏五一言不发,默默的跟着出门。灵儿却扒着门框,哭喊着不肯出门。伍都伯上前,抡起手中的刀鞘,抽在灵儿手上。三根手指应声而断,鲜血淋漓。灵儿痛得尖声喊叫,被伍都伯拖了出来,扔在院子里,泪水和着泥,瞬间花了脸。
张祗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了一般,喘不上气来。
他不敢多听,加快脚步,出了里门,见里门外停着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和市卒说的那辆马车很像,也不多说,径直上了车。崔行跟着上了车,关上车门,屈指轻敲车壁。
车夫举起马鞭,甩出一个清脆的鞭花,马车缓缓起动。
崔行抱着手臂,看着窗外。黯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明晦不定。
张祗也不说话,静静地等着崔行开口询问。事到如今,沉默是最好的应对之策,主动开口只会露出更多破绽。
过了好一会儿,崔行转过头,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盯着张祗。“张兄,此时此刻,你觉得哪首诗能救你?”
张祗摇摇头。“诗没有,人倒是想起一个。”
“不知张兄说的是谁。”
“苏武。”张祗一声叹息。“苏武在北海牧羊时的心情,便是我此刻的心情。”
“这么说,张兄也和苏武一样,手中有脱尽毛的汉节,心中有未完成的使命?”
“我不过是一个在陈留经商的江东贱民,哪来的汉节和使命。我与苏武相似的,只是身在异乡的无助罢了。崔君好刑名之术,如今却无由无据,突然带着甲士上门,比匈奴人还要霸道。我真是诚惶诚恐,受宠若惊啊。”
崔行咧着嘴笑了,黑暗中,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能看到他一口白牙。
“张兄,你如果真的只是一个经商的江东贱民,我们也许真会成为朋友。我虽好刑名之术,却不轻视商人。钱财如水,重商便是天一生水,有利万物,乃是天下最大的善政。你看益州的那位诸葛丞相,将蜀锦卖出了天价,简直是陶朱公一般的人物,令人敬佩。”
“诸葛丞相是大才,我岂能和他相提并论。”
“你说得对,他是大才,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和他相提并论。”崔行身体前倾,凑到张祗面前。“不过张兄也不必过于自谦。我虽然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却也不相信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这样吧,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你的身份,让我交差,也免得你自己受苦。”
“我的真实姓名?”张祗哑然失笑。“我记得对你说过,我姓张,名严,字子敬,吴郡吴县人。你若不信,派人去吴郡查便是了。你们耳目众多,这点小事,应该不难吧。”
崔行盯着张祗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一声。
“看来张兄戒心甚重,不肯实言相告。既然如此,就只能委屈张兄几日了。”他伸手拍拍张祗的肩膀。“希望张兄能和苏武一样,铁骨铮铮,誓死守节。”
——
张祗抬起头,看向斜照进狱室的那一缕阳光,眯起了眼睛。
今天是第三天。
按照事先的约定,如果没有消息来,他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早在接受徐详的邀请,入魏为间的那一天,他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此时此刻,他最不安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徐详的安危。
如果徐详出了事,不仅他没有脱身的可能,兄长也将彻底失去复出的希望。
孙权会因这次任务失败迁怒于他,从而毁灭吴郡张氏。
如果徐详无恙,那就说明这次任务泄密的可能性不大,他是因为其他的事情被捕。
五年时间,他完成了那么多任务,总有被人抓住把柄的时候。
有脚步声响起,张祗收回目光,放松身体,靠在冰冷的墙上。
伍都伯出现在狱室外。
他没有披甲,手里握着环刀首,刀鞘上的血迹还在。
“张君,住得还好吗?”
“还行。”张祗抬起眼皮,翻了个白眼。“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伍都伯哈哈一笑,将手里的刀转了个圈。“张君,我是武夫,只知道听命行事,听不懂你们那些文绉绉的词。你也别怪我,如果你肯招,他们也不会受那些苦。苏五也就罢了,一个老残废,早晚是个死。那小姑娘着实有些可惜,如今废了一只手,以后缝补浆洗都不太方便。”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能不能活着走出陈留狱都是个问题,何必想那么远呢。张君,她对你一片痴心,你真不应该辜负她。”
张祗笑道:“不如你先告诉我苏五招了些什么,然后再说些你们想听的话,也好救她一命。”
伍都伯左右看看,蹲下身子,与张祗隔着栅栏,四目相对。
“不如从去年春天的那个谣言说起?”
“去年春天?谣言?”
伍都伯站了起来,踢踢脚下的灰土,嘿嘿笑了两声。“不急,你慢慢想。什么时候愿意说了,告诉狱卒一声就行,反正也不差这一日半日。”
张祗刚要说话,忽然眼神微缩。
被伍都伯踢起的灰尘中有一小片竹简,被伍都伯看似随意的一脚,从栅栏的缝隙里踢进了狱室,落进草堆里。
他惊讶地看了伍都伯一眼。
伍都伯嘴角轻挑,转身走了,同时大声招呼道:“老边,开门,我要出去了。这里真臭,我一刻也不想多待。”
张祗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趁狱卒老边送伍都伯出门的机会,从草堆里取出竹简,就着斜照进来的阳光看了一眼,然后长出一口气。
竹简上,写着两行熟悉的字迹:秋风渐重,父老无恙,游子早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