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天晴,嫏嬛便携着纤月的手前往太皇太后宫中请安。簃春精神稍微恢复了一些,嫏嬛原本想带她出来散散心,可是看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终究没有那样做。照例宽慰了她几句,便又去看蕊滴。蕊滴那晚舍身护主,着实让嫏嬛感喟良多。慎徽堂地龙烧的极暖,蕊滴人倦懒梳裹,静卧在床上。嫏嬛看她睡得极香,怕吵醒她,便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太皇太后已经从于公公,邢宫正口中得知嫏嬛遇袭之事是何人指使。时逢太后亦在,手里不住地捻着伽南香镶金嵌寿字纹十八子手串。闻听此事不由得连声念诵“阿弥陀佛”。她平素笃信我佛如来,虽然不喜嫏嬛娇娜,依旧慈悲之心顿起。
“这等阴毒之人,如何能资敬奉上,以尽媛德?”太皇太后的声音不冷不热,却也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爱之,你怎么看呢?”唤起太后闺名时,声音却不由得柔和了几分。
太后原本端坐于紫檀黑漆五屏式扶手椅上,听得太皇太后发问,不禁站起身来:“皇后管理六宫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儿臣身为太后难逃失察之罪。请老祖宗责罚。”
太皇太后笑道:“爱之啊,不干你的事,你也不必为此引罪自疚。至于这个阴毒之人,她既然敢动哀家的丫头,哀家自会断了她的前程,让她永无出头之日。”这时候窗外薄薄银光,纤纤玉屑,映着窗内夭夭脸霞,灼灼容华,便是一幅生动的《太皇太后宫中行乐图》。
虽已过了立春,却也仍带着彻骨的寒意。嫏嬛从德寿宫出来,随侍的纤月紧跟在后面,还有于公公。他身后小太监的手上多了壶太皇太后赏赐的“蓝桥风月”。适才在殿内,杨贞容亲手将它端放于嫏嬛面前。太皇太后笑眯眯地看着嫏嬛:“嫏嬛啊,可莫要辜负哀家这壶好酒。”
她边说边用护甲轻轻敲着那青花瓷蕉叶纹自斟壶,那金累丝护甲上的点翠蝙蝠镶嵌着一粒红宝石,护甲微微一动,便幽幽地闪着光。
便在此时,邢宫正匆匆赶来。她走的甚急,一张粉团脸面如重枣。原来她刚得知了案中细节,前来向太皇太后禀报霍选侍死因。恰好嫏嬛从太皇太后处出来,与邢宫正撞了个对面:“仵作们查得选侍颈项间那两个孔洞,乃是磨得极为尖锐的双股钗所致。”
“你是说,霍选侍是被一枚双股钗所杀?于公公惊讶地道,把眼光投向嫏嬛。她知道金银一类的质地柔软,唯有铜铁坚硬,方有杀人之能。“我之前一直猜测凶器是把剪刀。若说是双股钗,则必然是铜铁一类所造。”
邢宫正面色沉重,低声道:“后宫中各处所用剪刀,务必确保短到不能伤人致命。初时仵作们也和女史有一样的怀疑,,甚至疑心是被女史的发钗刺入颈间才导致丧命。为了以防万一,老身还是率宫正司上下人等详查尚服局,并未见有遗失剪刀之事,各宫房所用剪刀亦一一清点,同样未见缺漏。既然剪刀不能杀人,女人身上戴的,可不就只剩下发钗了吗?”
嫏嬛蓦地醒悟,好一招祸水东引。嫏嬛在明,凶手在暗。又有嫏嬛刺伤霍选侍眼睛在先,后宫众人只道霍选侍之死乃是嫏嬛自保时伤及选侍要害。就算嫁祸不成,也可以散播流言说是淑景殿冤魂作祟,才使选侍死于非命。幕后真凶却可以全身而退,从而隐匿在人群中掩盖自己的身份。
她面上淡淡的,向邢宫正道了谢。余下的问题,只怕要到和鸣戏云馆寻找答案了。
和鸣戏云馆是一座极精巧的房舍,掩映在假山之中。周围遍植木香,夏日里燕燕于飞,双双和鸣,和鸣戏云馆由此得名。只是现在春草未绿,夏花未发,故而颇有几分萧瑟之意。进了汉瓶门,绕过一丛太湖石,方是曲径通幽处。一个瘦瘦高高的太监见了,忙上前来打个千。他不认识嫏嬛,对于公公却是久怀趋奉之心:“于公公,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于公公瞥了他一眼,道:“金宝,你主子呢?”金宝道:“主子想是正在午睡,待奴才去通报。”
不多时,金宝从和鸣戏云馆出来,低着头不敢看于公公,只道了声:“主子睡得正香,奴才不敢打扰。还请公公明日再来。”
于公公皱了皱眉:“本公公与嫏嬛女史,是奉太皇太后懿旨前来。你这小兔崽子怎敢出言阻挠?还不快再去通报一遍?”
金宝无奈,只得又进去通报。听得房内一阵瓷器摔打的声音,好一会儿金宝复又出来:“于公公请。”
门帘乍然掀起,一缕旖旎浓香便随着馆内的热气扑面而来。嫏嬛知道这是香药局新制的内府龙涎香,非寻常龙涎香可比。前几日到臻福阁拜会朱艳仪,谈兴正浓时,艳仪便吩咐身旁的丫头在香炉里添了几块香饼。不多时,香炉内便传来袅袅香气,同今日在和鸣戏云馆闻到的香气一般无二。
芳猷贾氏,闺名宜荪,的确是位香草美人。她靓饰丰姿,衣履端正,显然并未午睡。斜签着身子坐在镜台前,蓝地红灵芝云纹两色罗的襕干裙衬得她肤如凝脂。只是从镜子里见到嫏嬛冉冉而来,瞬间变了脸色。
讪笑着,将柳眉轻舒,星眼慢顾,芙蓉面转向于公公:“可是太皇太后有事传召?”
于公公开门见山:“因前几日嫏嬛女史遇袭一事,太皇太后命嫏嬛女史和老奴前来和鸣戏云馆向小主问话。这差事也是皇后娘娘交代的,老奴万不敢辞。小主可不要见怪呀。”
宜荪听到“问话”二字只觉得喉头一紧,一颗心似被提到了嗓子眼。抬起头来,却看到一对寒星似的眸子朝她看过来。被嫏嬛这样的美人注视着,她的美丽在这一瞬间有一丝颓败的迹象。
“太皇太后派公公和嫏嬛女史前来问话,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恐怕不能为太皇太后解惑,只好先请恕不知者不罪。”
于公公笑了笑:“好说好说,倘若小主确实不知,奴才自当替小主向太皇太后陈情。”
宜荪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既然如此,公公尽管问吧。”
于公公却向她打了个千:“嫏嬛女史乃是苦主,仰承太皇太后慈谕,小主有什么话便同她说吧。和鸣戏云馆上下若干太监宫女,尚需奴才一一审问清楚。”说吧,便命身后的小太监放下那壶“蓝桥风月”。
眼光瞥到那壶酒,宜荪原本红润的脸刹那间变得煞白。像一只鸽子,蓦然窥见闪电落在它面前。
于公公带着小太监退出了房间,自去庭院里审问那些宫女太监。房间里只剩下嫏嬛与宜荪两个人,嫏嬛盯着宜荪的脸,她看起来真是镇定自若。可是,可是,那镇定自若像是贴在脸上的面具,僵硬呆板。嫏嬛笑道:“从小主的反应来看,小主似乎不欢迎奴婢的到来。”沉默了良久,宜荪轻咳了一声,转开了眼睛:“嫏嬛女史,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嫏嬛点了点头:“小主快人快语,正合我意。”她踱步到黑漆螺钿半圆桌前,桌心是一方山水屏风。执起青花瓷蕉叶纹自斟壶,将酒注入蕉叶杯中。
一抬眼,轻笑道:“太皇太后命奴婢送上一壶‘蓝桥风月’,芳猷小主不会拒绝吧?”
宜荪感觉心突地一跳。恐惧就像个鬼,突然用冰冷的嘴唇吻上她颈上的皮肤,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她神情的变化未能逃过嫏嬛的眼睛,引得嫏嬛一阵轻快的笑声。嫏嬛放下酒壶,也并未将酒递给宜荪。“观小主的脸色,似乎很是害怕。”
青雀头黛画就的柳叶眉眉间紧蹙,眼底有一片阴翳迅速掠过,宜荪沉声道:“只怕太皇太后赏赐的这壶酒不只是酒吧?”
嫏嬛只睁着一对澄澈妙目望着宜荪,不置可否。
宜荪嘲讽似地扯了扯嘴角:“我是皇上选入掖庭的嫔妃,生死理应由皇上定夺。”
嫏嬛也嘲讽地回以一笑:“太皇太后为了后宫安宁,自然可以代皇上定夺。”
宜荪被嫏嬛这番话噎住了喉咙,她瞪着嫏嬛,好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你究竟怎么猜到是我的?”
嫏嬛道:“凡是人做的事,总免不了百密一疏,留下痕迹。只要查看各宫各殿谁的侍婢近来频频出入浣衣局,一切当可知。奴婢也很好奇,奴婢自入宫以来,不曾与小主结怨,不知小主为何竟欲置我于死地。”
宜荪哼了一声:“你应该知道,以你的美貌,后宫嫔妃们寝食难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奴婢该把小主这番话算恭维还是挖苦呢?”嫏嬛垂下睫毛,一缕歉意如花气袭来:“若果真引得后宫娘娘小主们寝食难安,亦绝非出于奴婢本意。奴婢虽然愧恨良多,也只好叹一声无奈。”
略停了半晌,才继续说道:“只是小主和小主身后的人不该因此对奴婢起杀心。我虽是女流之辈,却也绝不会任人宰割。”
宜荪点了点头:“你自然是会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可你也该知道,想要你命的绝不是我。”
嫏嬛自然明白的,“我知道,只是更想听小主亲口说出来。能号令芳猷世妇为之奔走的人,必定位在九嫔之上,四星之列。”
她声音清如凤鸣,听在宜荪耳中却如五雷轰顶。好个聪明的丫头!
“让我重头梳理一遍整件事情的经过吧,你且看我说的对不对。”嫏嬛道:“有位后宫中位列四星的娘娘怀了一桩心事,麾下嫔妾知晓此事后便生了为主分忧之心。于是其中一位便与芳猷小主言说,为娘娘拔去奴婢这颗眼中钉后,娘娘对芳猷小主必有提拔。”
宜荪抿了抿嘴:“然后呢?”
嫏嬛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然后到了正月十六那日,奴婢前往臻福阁请安。只是奴婢不知道,小主早就在臻福阁外布下耳报神了。奴婢在臻福阁与朱艳仪聊得兴起,怎知外面早已暗藏杀机。”说到“杀机”二字,神情已然不似先前那般云淡风轻。
宜荪却笑了起来:“你说你在臻福阁闲聊时外面就已暗藏杀机,难道不是在你面前言笑晏晏的朱艳仪更有布局的可能吗?”
嫏嬛知道她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性子,也不着恼:“艳仪小主没有芳猷小主想象的那么傻。人才从臻福阁离开便出了事,皇上皇后头一个便怀疑她。她若果然有心制造事端,岂不是反倒殃及自身?”
宜荪还要分辩些什么,嫏嬛却道:“小主容奴婢把话说完。有人替浣衣局的晚香和小主牵了线,从她那里取来了捣练杵。按照事先约定,派人给永巷监几个太监送去掺了蒙汗药的酒,又将霍选侍放了出来,将那根捣练杵给了她。以防万一,还在霍选侍出门前喂她服下五石散。霍选侍本已因患失心疯而失宠多年,一旦东窗事发,旁人大可以推说选侍疯癫,除此以外再无内情。”
一阵响亮的掌声响起,宜荪边拍着手边叹道:“你说的分毫不差,的确如此,的确如此。”她连说了两句的确如此,显得无比肯定嫏嬛的推测。“只可惜了选侍一条人命填了进去,却没能伤你分毫。”
嫏嬛抬眼凝视着宜荪,她美丽的面容在嫏嬛眼中只剩下冷酷了:“一条人命被你们无端断送,在小主眼中所可惜的居然是没能以此伤到奴婢。”
宜荪分辩道:“我若说霍选侍这条命,死生都不是我所做的决定。你信是不信?”
嫏嬛点头,她自然是信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选侍殴伤蕊滴后,直奔淑景殿逃去。必是有人在那边假作接应,然后趁机杀人灭口。淑景殿素有闹鬼之说,又向来少有人去。将选侍死因推给幽冥之事,的确是杀人灭口的好方法。然而本来不必献上选侍这条命,只因幕后之人求胜之心过切,反而把整出戏演得拙劣至极。”
宜荪道:“霍选侍本已疯癫,确实不必因此就死。只是那些人不肯买一个万一,在嫏嬛女史面前反露出狐狸尾巴。我也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了。”
她的脸上泛起一个苦笑,可是笑里藏着一丝森冷。成王败寇,除了不甘原也没什么好说的。
嫏嬛知道她没有退路,除非。。。。。。除非这条后路是太皇太后铺就的。她凝眸片刻,带着征询的意思看向宜荪:“选侍身死那夜,脖子上惊现两个孔洞。奴婢见识浅薄,始终未能猜出究竟是何种东西所致。”
宜荪扶了扶鬓边的银鎏金孔雀牡丹纹搔头簪,像是怕被谁听到似的低声巧笑了起来:“我怎么会知道?我不过是个无用之人罢了。”
嫏嬛瞬间心领神会:“小主怎会是无用之人?事发之前能和幕后之人同仇敌忾,事发后迅速壁虎断尾划清界限。这等本事怎能不叫人钦佩?”她微笑了起来,起身踱步到桌前,擎起蕉叶杯:“小主既然无所交代,奴婢自然也没什么可问的了。请小主满饮此杯。”
宜荪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那杯酒还未递到她手里,已使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倘若我不肯呢?”
“你既然不肯满饮此杯,又不肯说出是谁指使你的。教奴婢怎么办才好呢?”嫏嬛的眼珠转了转:“奴婢愿陪小主同饮。”
一时摸不着头脑,反令宜荪更生疑窦:“你不要自己的命了?”
嫏嬛笑道,话里竟是同归于尽的打算:“奴婢的丫头因奴婢连累而受伤,奴婢虽然不是后宫里的正经主子,却不能不为她讨个公道。如今既然公道未还,奴婢何惜贱命。”
宜荪看着嫏嬛,的确是秀气所钟,独授天姿。他朝若是朝至尊,莫说是楼东旧爱不复召,只怕是六宫新宠恩渐少。一刹那这个念头在心中千回百转,嘴上却依旧未曾退让半分:“你贱命一条不顾惜也就罢了,我将来还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你不过是个宫婢,拿什么和她们斗?你斗不过她们的。只怕你豁出去一条命,也只为他人凭添一则笑料。”
嫏嬛轻笑道:“还没斗过,怎知我斗不过她们?”她双手捧着蕉叶杯,恭恭敬敬上覆宜荪:“请。”
宜荪无奈,只得战战兢兢接过杯子,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冰冷的酒滚过她的喉头,引起一阵咳嗽。可是转眼就见那嫏嬛女史,续了一杯酒,就在宜荪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一饮而尽。
这酒是无毒的。
见宜荪面上惊疑不定,嫏嬛笑道:“诚如小主所言,小主是天子嫔御,太皇太后不会轻易处死。”
太皇太后的确想赐她一壶毒酒,谁知嫏嬛柔声劝慰道:“太皇太后是菩萨心肠,又哪里需要施展雷霆手段。来日若因了芳猷之事,失了祖孙恩义反倒得不偿失。依奴婢愚见,敲打几下便是了。至于那几个奉命办事的太监,丫头,杖责过后,远远地打发去陵园侍奉就是了。”
太皇太后听罢,笑眯眯地睇了杨贞容一眼:“瞧瞧,这孩子越来越有出息了。”杨贞容也是笑容可掬:“这孩子为太皇太后思虑甚深,老奴的贞容之位应该让贤了。”
太皇太后一笑置之,旋即对嫏嬛正色道:“你是这事儿的苦主,哀家便把贾氏交给你处理了。可是这其中的分寸,你自己把握吧。”
是以,嫏嬛卖了个人情。那壶“蓝桥风月”足以浇灭宜荪的嚣张气焰,使她从此不敢轻举妄动。
“这杯酒,既是你与昔日盟友的绝义酒,也是你和来日盟友的结盟酒。”嫏嬛微微一笑:“你既然喝了,便不得反悔了。”
说罢便只见宜荪将那半壶酒倒在了桌面上,伸出右手中指,默默地写了个“祁”字。随即用手将那字迹抹去,一滴滴的酒从桌上连绵不绝地滴落下来,一声声滴答滴答。嫏嬛道了声“多谢赐教。”便退出了这弥漫着酒气的房间。
出得和鸣戏云馆,便见到于公公身边的太监押着几个人,一个叫招财,一个叫进宝。另有一个仆妇,叫冬娘。显然当夜便是这三个人行动。于公公示意地点了点头,转头喊了声:“带走。”
正月春气动,迎面吹来的风是冷的,引得于公公一阵缩肩弓背。饶是嫏嬛一身缠枝牡丹纹棉氅衣也有些禁受不住。那棉氅衣的颜色比红色略淡一些,有个名目叫“不肯红”。也是,这般冷的天气,又有什么花肯去费心染红这片雪地呢?不禁说道:“都说一年有二十四番花信风。如今立春既过,便该一候迎春,二候樱桃,三候望春了。只是今年这般冷,怨不得花都不肯出来迎春呢。”
于公公搓了搓手,臂弯上的拂尘被风吹的飘然而动。“不管是什么样的花,只追随着风向罢了。譬如宫中从前西风压倒了东风,便东风无力百花残。可如今东风重又压倒了西风,很快就要好花重开燕飞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