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章 物质内在性的遐想

“你们想知道物的内部发生了什么呢,还是仅满足于观察它们的外在形态?

你们想吮吸髓汁吗,那就紧紧贴住树皮吧。”

——巴阿德尔6,转引自苏西尼:《博士论文》,卷1,第69页


“我真想像蜘蛛那样,从肚子里抽出丝线,织成自己的作品。

蜜蜂太傲慢,蜂蜜完全是偷来的产物。”

——帕比尼7:《临终者》,法译本,第261页

卡洛萨8在《成熟的秘密》(法译本,第104页)中写道:“人是地球上唯一想探究它物内部的造物”。想窥视物之内部的意志,使目光更锐利,更具穿透力。这种意志使目光具有杀伤力,能识别出物的破绽、裂口、缝隙,并藉此盗取隐蔽之物的秘密。围绕这种想观望物之内部的意志,这种想窥视无法看到或不看到之物的意志,形成了一些有张力的奇怪遐想,一些让人蹙眉的遐想。这里涉及的不再是期待着惊人景观发生的消极好奇,这里的好奇有攻击性,具有词源学含义上的追查特征。好比小孩的好奇心,小孩把玩具砸碎,因为他/她迫切地想知道玩具内部有什么。顺便说一句,假若这种想闯入内部的好奇是人生来具有的,我们是不是应该自问,为什么大人不能给孩子一个有深度的玩具,一个能真正挑起深度好奇的玩具?递给孩子一个会说话的驼背小丑木偶,我们将惊奇地看到,小孩在解剖意志驱使下,会马上撕开木偶的衣服。我们仅记住了自己要摧毁要打碎的欲望,而忘记了这些行为的心理力量:渴望透过外在形象,看到它物,看到超越之物,看到内在之物,总之,希望摆脱视觉的消极性。好比多尔托9提醒我注意的,那些赛璐珞10玩具,浮表而轻飘,无疑让孩子们远离了诸多利于心理发展的梦想。多尔托当然是一位非常了解孩子的精神分析家,她建议那些有强烈好奇心想迫切了解事物真相的孩子,去玩一些有重量的结实玩具。具有内在结构的玩具,能为好奇之眼,为希望深究客体深在性的凝视意志,提供一个正常的出口。教育无所适从的地方,想象不知何故总能出色地完成工作。观望意志能超越平静视觉提供的全景,主动与创造性想象结成联盟,见到隐匿处和黑暗的物质内部的景象。正是这种想看到所有物体内部的意志,为实存的物质形象带来了无穷价值。

当我们从物质形象层面提出实存问题时,曾被这个现象打动:这些形象尽管杂多相异,彼此之间尽管含糊不清,却能相对容易地被归到隐匿层面的类型中去。这些类型能让我们更好地把握好奇心在情感上的细微差异。或许,客体形象的分类,接下来能为主体内在性和深在心理学的研究,提供一些有趣的主题。比如,外倾精神类型需要根据外倾兴趣关注的深在层面,对自我进行区分。梦想物之深层的存在,最终会在自我身上辨认出诸多不同的深在层面。所有的形象理论,由此与想象者的心理,互为对照与补充。

下面简单给出四个不同的讨论层面:

1.被取缔的层面;

2.辩证的层面;

3.惊叹的层面;

4.无尽的实存密度层面。

1.为了获得形象游戏的全部要素,先要以被取缔层面为名义,指出无意接受态度的结果,这种态度相当哲学化与教条化,粗鲁地切断了探往物体内部的所有好奇。对持此种态度的哲学家们来说,物内部的深在性仅是一个错觉。玛雅女神11和伊思女神12的面纱,覆盖了整个宇宙,宇宙就是一层面纱。人的思想,人的梦想,与人的目光一样,仅能接受物的外表形象和客体的外在形式。人能凿开岩石,可他/她看到的,仍是石头。从岩石到石头,人以改变语法类型为消遣,从岩石到石头的置换,本是如此超乎寻常,可我们的哲学家对此无动于衷。对后者来说,深在性就是错觉,好奇心会让精神错乱。人们对孩童的梦想是何等的蔑视,我们的教育又不知如何让孩童的梦想成熟,哲学家则教人持留在“现象层面”!哲学家尽量让人不去思考“自我内在之物”(可人继续加以思考),通常还要补上一句箴言:“万物仅是外表。”想去看,没用;要想象,更毫无是处。

世界那么美,美得如此深沉,世界深处与世间物质魅力非凡,而眼睛怀疑主义却有如此多的所谓先知?自然有深层涵义;显示隐藏的暧昧的轻浮的辩证法,左右着众多生物有机体,以至有机体生活在隐蔽与卖弄的节奏中,而这些,人又如何能视而不见?隐藏是生命的第一本能。它是俭省和储藏的必然基础。内在拥有如此明显的黑暗本能,为了给内在梦想分类,就必须对白天与黑夜一视同仁!

要说明物质科学不应被哲学家的禁止桎梏住,本书并不合适。物质科学安静地实践着深在的化学,它在活跃的同型质料下,研究着细胞,研究着细胞内的原子,直至原子核。哲学家可不愿费力气来考察这个深在层面;他会反驳说,所有这些“理性存在”(这些理性存在相当被动地接受着形象),仅能从人类现象层面获得经验认知,他相信就此拯救了自己那套现象理论。哲学思想的发展,让本体(noumène)概念丧失了权威,哲学家看不见令人震撼的本体化学组构,后者则是二十世纪系统化物质组构的杰出代表。

当代哲学对物质科学缺乏好感,而这还只是哲学方法众多的负面性之一。哲学家在认可一种方法的同时,会抛弃所有其它的方法。他在学习一种类型的经验时,会对其它类型的经验反应迟钝。有时,睿智的心灵反而被清醒麻木,会否认最晦暗的精神领域形成的诸多微光。就我们讨论的问题来说,我们明显感受到,现实认知理论对梦想内涵没有兴趣,它自我剥夺了某些能推进认知的趣味。我们会用另一本论著来讨论这个问题。

现在,我们必须认识到,对物之内在的认知,立即成为一首诗。蓬日说得好,对物之内部的遐想,将我们带到语词的梦幻根源:“我建议每个人打开内部的活门,到物的深处去旅游,如挖土的耕犁或铲锹,开始一场有质量的入侵,一场革命,一场颠覆。突然间,成千上万的土块儿、闪光片、根须、虫子、小动物,被翻了出来,第一次见到日光。噢,物深处的无尽源泉,被语义深处的无限资源,逗引出来!”

语词和物,似乎一并有了深度。我们同时抵达了物与动词的根源。当诗人呼唤着物的真名时,隐藏与躲避的存在,忘却了逃跑。厄兰杰尔的这几行诗,尽是梦想:

如一块铅砣

我坠入物的心中

捧着金杯

为物炮制名字

恳求它们

待住不动

不要逃跑

——《德国诗歌选》卷2,Stock版,第216页

来简简单单地体验一下探往物质内部的好奇心的梦想形式吧。诗人说:

让我们一道打开

未来的最后一朵嫩芽。

——艾吕雅,转引自格罗:《当代诗人》,第44页

2.这样,我们就可以不受哲学家抽象反驳的干扰,追随诗人与梦想者,走入客体内部

越过外在限制后,内部空间显得寥廓无比;内在氛围是如此舒适!亨利·米肖的魔术:“我把一只苹果放在桌子上,而后钻进苹果里。多么静谧!”转换是如此迅速,以致有些人会说,这是稚气的想法或是语词游戏。13这样的观点,显然是对想象变小的拒绝,而这种想象最普通、最寻常不过了。所有梦想者,只要他/她愿意,都可以变小,住进苹果里去。不妨提出一条想象公设:被梦想之物,从不会保留它们的维度,也不会禁锢在任一维度内。那些具有明确侵占性的遐想,那些将客体送给我们的遐想,通常是微型变幻的遐想。它们能给我们带来物之内在性的全部宝藏。这就真正打开了置换的辩证视角,可用一句悖论来表达:小物内部,广大无垠。好比雅格伯(《骰子杯》,Stock版,第25页)说的:“微细之物,无比巨大!”想知道是否真的如此,只需想象着住进小物之内即可。14德索瓦伊医生的一个患者,凝视着宝石独一无二的光芒说:“我眼花缭乱。光那么辽远,又那么小:一个微点”(《醒梦疗法》,第17页)。

一旦我们想在微型世界中梦想或思考,一切就都变大了。无限小的现象,有了无限大的宇宙外表。我们可在霍克斯贝15的电学著作中,读到对电光的描绘,电流的沙沙声,电的味道,还有电击的噼啪声。早在1708年,摩擦钻石的瓦勒医生平静地写道:“这光芒,这爆裂声,在某种意义上,就是闪电,就是雷鸣。”在此,我们见证了瞬息即逝的微细之物理论的发展,它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类比想象的强力。无尽微细之物所具之力,总被梦想成大灾难。

这种颠倒了大小关系的辩证,可以变得很有趣。斯威夫特在利利普特岛与布罗丁纳格岛16这两趟截然相反的旅途中,寻找的尽是掺杂着戏谑格调的诙谐奇想。可惜他没有越过魔法师的常轨,只是从小帽子里变出了胖兔子,或如洛特雷阿蒙那般,为了吓吓有钱人,从手术箱里变出缝纫机。可是,所有这些文学游戏,一旦被赋予了遐想经验的真诚,就会拥有更多的涵义!我们从而能探访所有的物体。可乘坐面包屑仙女17大如豌豆的马车,欣赏旧时代的典礼;或只要一句欢迎词,就可毫无矜持走进苹果中。内在宇宙,向我们敞开。我们将看到万物的另一面,看到细物的无垠内部。

梦想者以矛盾的方式,进到自我之内。卢晔医生的一位患者,在裴特仙人球能让人变小的麻药作用下,如此说道:“我钻到自己的嘴巴里,隔着脸颊,看着自己的房间。”这种幻觉,因麻药而有表达权。其实它们在正常梦想中也不少见。有些夜晚,我们会进入自身之中,去探访体内的器官。

在我们看来,这种精细的内在遐想生活,与哲学家的传统直觉截然不同,后者自认为能以内在的冥想,来体验生存。这种以内在体验为生活的普遍做法,遭遇的其实立即就是被侵犯的存在个体。看看哲学家如何沉湎在直觉中:半眯着双眼,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哲学家不会因内在新居而欢呼跳跃,不会于其中玩耍嬉戏;他们也从来不愿深究客体内在生活的秘密。而遐想强力恰恰相反,它们变幻无穷!遐想渴望触摸核桃的每条褶皱,遐想对核桃丰满的果棱了如指掌,深知壳内尖刺的全部受虐性!如同所有温柔之物,核桃也把自己刺伤了。卡夫卡不是曾经受同样的痛苦,他对这些形象有绝对好感:“我想到那些夜晚:在睡梦尽头醒了过来,有一种关在核桃里的感觉。”(《私人日记》,自《泉》,1945年5月,第192页)。内里被擦伤,在内里抱紧自我,这种存在痛感,是一条超乎寻常的生存记录。对全神贯注的生命抱有好感,可治愈一切。斯皮特勒18的《普罗美忒与埃比美忒》(波都安法译本)里,女神在核桃树冠下问道:“告诉我,你树冠下藏着什么宝贝;你结出的美妙核桃在哪里?”恶与善一样,天生擅于隐蔽:巫师喜欢把魔鬼藏在核桃里,交给孩子。

我们在莎士比亚那里找到同样的内在形象。罗森克朗兹对哈姆莱特说(第二幕,第二场):“你丹麦血统中的激情,把自己变成监狱,对你的灵魂来说,这座监狱太窄了。”哈姆莱特回答说:“噢,上帝啊!我原来住在一粒核桃内。如果没做噩梦的话……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国王,住在海边,疆土无边。”假如我们同意将原初现实赋予形象,不以简单的词语表达来规限形象,我们马上就能感受到,核桃拥有原始幸福的内涵。假如可以在核桃内找到保存完好的内在性及幸福的原初梦想,那么我们就能在其中拥有幸福生活。幸福无疑是外在的,它需要表现。但它也需要专注与内在。幸福若失去,生活若带来“噩梦”,我们就会对遗逝幸福的内在性抱有一股乡愁。与物体内在形象相联的原初遐想,是幸福的遐想。天然遐想带来的客观内在性,是幸福的萌芽

幸福因隐蔽而变得巨大无比。羞怯保护着整个内部。这正是盖更19用细腻笔触道出的委婉之处(《杜姆诺尼亚20的彩虹》,第40页)。一位妇人为她的衣橱害羞:“赫尔维打开衣橱门,里面叠放着她的睡袍,衬裙,还有其它衣服,仿佛一个神秘人体。她羞得心慌意乱,好比赤身裸体被人撞到,赶紧冲了过来,顺手拉正了木箍裙衬的下摆。”

但是,稍显幼稚的物之内部总是一个整齐的内部,好坏兼备。克莱蒙特21的小说中,洛拉的祖父为了逗孙女玩儿,用小折刀剖开花蕾,在欣喜若狂的小女孩眼里,祖父打开的是一架井然有序的衣橱22孩童的这个形象,表达的正是园艺工永不衰老的幸福。吉奥弗洛瓦23在《药物》(卷1,第93页)中写道:“我们知道,观看植物新芽时,内心会情不自禁地充满喜悦。新芽内藏着叶、花、果,真不知道植物是用何种工艺把这些装进细芽中的。”观看新芽内部时的快乐,同时也将新芽放大。在细芽中看到叶、花、果,那是想象的眼睛在看。24如此说来,想象简直就是想无止境观看的疯狂愿望。瓦尼埃尔神甫那般理性的作者,也如此写道(《归田园居》,Berland法译本,1756,卷2,第168页)25:“一个人如果灵巧得能将一粒葡萄籽捏碎,‘能分开细长的纤维,他就会不无惊讶地看到,那层脆薄嫩皮下,长着枝桠与葡萄串’。”在一粒坚硬干燥的葡萄籽中,读到收获葡萄的未来,这是怎样伟大的梦想!将这个梦想继续下去的智者,自然能接受种子具有不定嵌合的假设。26

对梦想者来说,存在物愈小,其功能似乎越活跃。小空间里的生命节奏更快。封闭的遐想,反而被激活。我们可毫不费力地把海森堡27原理赋予遐想生活。仙女们的遐想力,超乎寻常。她们将我们带到细微的行为层次,进入智力与耐心的意志中心。这就是为何微型梦想如此让人振奋和有益的原因。它们是逃跑类梦想的反命题,逃跑类梦想会打破人的灵魂。

微型想象能钻入任何地方,它邀请我们钻进自己的贝壳,也邀请我们钻入所有贝壳中,去享受隐退、折卷的生活,享受折返自身的生活,享受所有这些属于憩息的品性。让–保罗(Jean-Paul)的建议极好28:“关注自己的生活环境,房间的每块地板、每个角落;把自己卷起来,住进你的蜗牛壳最后一道、最内在的螺旋中去。”可居之物的箴言:“一切都是贝壳。”梦想者会回答说:“对我来说,一切都是贝壳。我是一团柔软的物质,坚硬的外形保护着我,我生活在万物的内部,为能受到保护而感到满足。”

与让–保罗一样,扎拉也听到了来自微型空间的呼唤:“谁在地毯绒缝中唤我?打开的土地回答说:是我。它是不可磨灭的耐心硬壳,是地板的颚骨。”理智之人,整板的人,会很快指责此类形象的任意性。只需一点微型想象就能领会,地板条缝细齿中的这座微小居所,打开与呈现的是整片土地。让我们接受这种大小转换游戏,与扎拉一起说:“我仅有毫米般大。”29在扎拉的同本著作中,可以读到:“童年梦境里,我在阳光底下,在硬木纤维中,清楚地看到放大的面包屑和灰尘”30(《揉面》, 第67页)。想象,好比能带来幻觉的麦斯卡林药,能改变物的维度。31

如果翻阅提及显微镜发明之初诸多发现的科学书籍,我们会遇到无数赞叹微型美的例子。可以说,显微镜自其诞生之日起,就是微物的万花筒。但为了坚持引用文学材料的原则,下面仅给出一段精确描述了于道德生活上浮现的现实形象的文字(《菲克斯莱恩的一生》,第24页):“取一架组合显微镜,你会发现,一滴勃艮第酒其实是一片红海,蝴蝶翅膀上的灰尘是孔雀的羽翼,霉菌是一片花的田野,沙粒是一堆珠宝。显微镜的这些游戏,远比那些昂贵的水类游戏设备更长久……但要解释这些,必须引用其它隐喻。我把《菲克斯莱恩的一生》寄到吕贝克32图书馆,为的是让全世界看到……人应留心微细的感官快乐,而不能只关注那些宏大的东西。”

除了这种外小内大的几何悖论外,内在梦想还有不少其它悖论。某些遐想类型中,内里仿佛外部的天然对立面。什么!黝黯的板栗居然有这么白的果肉!棕色粗呢袍子内,居然包着一块象牙!如此轻易就能找到自相矛盾、以对立为接合目标的物质,着实让人兴奋!寻找梦想武器的米洛茨33

为徽章上的乌鸦

找到一方白鼬巢

这些对立梦想,也体现在中世纪的这样一条“通俗道理”中:天鹅羽毛雪白,内里的皮肉却是黑的。隆戈鲁瓦告诉我们34,这条染黑的“道理”延续了有上千年之久。稍加考察,就可发现,天鹅的内里与乌鸦的内里,颜色上的差别不大。尽管这已是事实,人们依然念叨着天鹅的皮肉之黑,因为它能满足辩证想象的规律。形象具有原始精神力量,比观念与真实经验更有力。

古克多35在《苦诉—歌咏》中追随了这种辩证想象:

我用的墨水

是天鹅的蓝血。

有时,诗人对读者的辩证想象力有足够的信心,以致仅给出形象的前半部分。扎拉先说“天鹅为自己的水白色而沾沾自喜”,而后简单地加了一句“外面雪白”(《近似之人》,6)。如果将后面这个短句读成简单的肯定语式,即天鹅是白的,那么,这种阅读则缺乏梦想。相反,否定式阅读更自由,可体会到诗人如何能在不经意间将我们带到深处。“外面雪白”,何不是存在把它所有的白都投掷到自身以外呢。否定暗示黑暗。

炼金术也经常被这种简单的内外辩证吸引。它经常建议,如翻手套那样,把物质“翻过来”。炼金士说,你如果能把里面的东西翻到外面,把外面的东西翻到里面,那你就是个行家。

炼金士也常常提出清洗物质内部的建议。有时,这道深层清洗需要的“水”,与普通的水极为不同。它与表面的清洗截然不同。流动之水的简单筛洗,无法获得物质的内在清洁。这种情况下,喷洒无助于净化。要获得物质的这种净化,须用一种万能溶剂。物质翻转与内在净化这两个主题,也会相互融合。我们将物质翻过来,目的在于清洗它们。

将物质的内里看成外在的反面,这样的观点很多,且相互支撑。此类辩证让这样一句古谚语充满智慧腔调:良药苦口利于病。核桃壳苦肉香。弗洛里昂36还为此写了篇寓言。

那些认为外在品质与内在品质的翻转是过期梦想的说法,最好不要相信。诗人们,如炼金士们一样,也被深在的置反吸引,如果这种“翻转”是有意为之,往往会生出一些让人惊喜的文学形象。弗朗西斯·詹姆斯37站在被石头撕裂的葛弗38激流前,觉得自己看到了“水的背面”。“这变白的水,难道不可称为‘水的背面’?水憩息时是湛绿的,仿若起风前的椴树?”(《法文新刊》,1938年4月,第640页)这道被翻转的水,对以物质之爱来爱水的梦想者来说,正是无上的快乐。梦想者不想看到水的裙裾被撕裂成泡沫,但又对一种从未看到的物质充满无尽梦想。倒影中的物质,被他辩证地发现。水里似乎另有“一道水”,好比人们常说的,绿宝石内盈润着“一汪水”。在《比利牛斯游记》中,塔恩站在葛弗河前,不禁梦想起河流内在的深度。他看到河“陷了下去”;他看到了“它苍白的肚子”。这位正在度假的历史学家没有看到被风撩起的椴树形象。

内与外的辩证视角,有时也是掀开又戴上的面具的双面辩证。马拉美说:

一只烛台

任由黄铜

在它素朴的白银下

发笑……

随遐想时段的不同,我对这段诗有两种领会:一种是嘲讽口气,听到黄铜嘲笑白银的谎言;另一种是温柔口气,黄铜不再讥笑脱了镀银的大烛台,而能更有节奏地来分析联在一起的金属强力——朴实无华与踏实喜悦。39

我们将沿着以上辩证印象的路数,来仔细讨论奥蒂贝尔提40的一个形象,这个形象激活了物质及其属性之间的矛盾。在一首十四行诗中,奥蒂贝尔提谈及“奶暗藏的黑”。奇怪的是,这句话悦耳的音质并不是简单的语词之乐。对喜欢想象物质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深在的快乐。其实,仅需对稠状的白,对浓厚的白,稍加梦想,就能感受到,物质想象要在白色之下拥有一种阴暗的团状物。没有这些,奶就不会拥有这种不透明的白,就会不够厚,不会对自己的厚度足够自信。没有这些,这种滋养液体,就失去了全部的属土价值。这种想到白色之下去看、想看到白色反面的欲望,领着想象越过液体表面闪耀的点点蓝光,去寻找通往“奶暗藏的黑”的道路。41

盖更有一条奇怪的记录,可说是白物暗藏黑色这条隐喻的极致。盖更先提到一道水因内部翻滚而泛白冒泡,如罗斯迈尔肖的白马般,有股被死亡吸引的忧愁,之后又写道(《布列塔尼地区》,第67页):“凝乳有股墨水味。”没有比这句话更能道出,一种拥有虚伪温柔与洁白的物质,其内里的黑,其暗藏的恶了!在人类想象的哪种优美宿命的引领下,作家找到了波墨42作品中常见的这种残忍内敛?乳白的水,在月光下,暗藏着死亡的黑;香脂味道的水,有墨水余味,有自杀饮料的苦涩。布列塔尼的水,在盖更笔下,是戈耳工们43的“墨奶”,是布尔日《大帆船》里“铁的种子”。

那些宛转的文字,一旦遇到消息透露处,就能彰显出独特的深在性。比如,我们已经知道奶暗藏的黑,那不妨来读读里尔克讲述夜间与几位年轻女子一道游山的一段文字,文中他们一起尝着山羊奶(《日记残篇》,转引自《书函》,Stock版,第14页):“金发女子端来一个石盆,放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奶是黑的。每个人都很惊讶,但没人敢说出来;每个人都想:好吧!我从没在天黑后的这个时辰挤过羊奶,那就是说,羊奶在太阳落山后会变暗,凌晨两点,奶跟墨一般黑……我们一起品尝着这只夜山羊的墨奶……”里尔克以何等细腻的笔触,描绘出这道夜晚之奶的物质形象!

藏有我们私人秘密的内在之夜,似乎会与物的夜晚交流。可在布斯奎44的这段话中找到类似的表述:“矿物之夜在我们每个人心中,好比宇宙之黑藏在蔚蓝天空中。”这段文字我们稍后会讨论。


奶暗藏的黑,也吸引了巴冉4546然而他看到的仅是一个一时的突发奇想。“我完全有权利站到事实的反面,提到‘奶暗藏的黑’,我也知道自己在说谎;语言似乎准备满足我所有的任性,因为我支配着语言。”这种解读委屈了诗意想象。诗人好像只是个幻觉家,他堆砌着形象内心的纠结与反复无常,让感官撒谎。然而,只要一个形容词,就足以让奶暗藏的黑变得隐秘,足以彰显出深在层面。所有的言下之意,完全与谎言无关,要知道物质梦想在相互驳斥的同时,为我们带来两种真实。如果是的问题,那么我们在此可看到自相矛盾的需要:要想让它承认黑,我们只需对它说是白的。然而,梦不争辩,诗不会论战。诗人向我们道出奶的秘密,他没有对自己撒谎,也未曾对他者撒谎。恰恰相反,他找到了一个超乎寻常的整全性。如萨特所说47:如果人有一天想发现物的心,就必须为物造出一颗心来。奥蒂贝尔提说奶“暗藏的黑”,他其实就把奶的秘密告诉了我们。但对雷纳尔48来说,奶就是白的,没有其它可能,因为“它就是它所显示的”。

正是在这里,我们可区分出理性辩证与想象辩证的差异:前者并置矛盾,希望覆盖所有可能领域;后者想抓住所有真实性,想在隐藏处找到比在昭显处更多的真实。并置辩证与叠放辩证方向相反。并置辩证中,综合试图让两种相反的表象讲和。综合是终极步骤。相反,在整全(形式与质料)想象的觉察中,综合是最初的步骤:攫取住全部质料的形象,会于深在与表象的辩证中分离。诗人很快就能与深在物质形象有所感应,他很清楚,白如此脆弱,必须有不透明的物质为支撑。巴冉将奥蒂贝尔提的形象与阿那克萨戈拉的这段话作比:“尽管我们的眼睛看不到,以水为成分的雪是黑的。”实际上,如果构成雪的物质一点都不黑,那雪怎么可能白?雪难道在存有深处晶化,把自己凝固在白中?想变白的意志,必须坚持,它不是现成颜色的天赋。物质想象,一直拥有创世神的语气,想从晦暗物质中创造出洁白物质来,它想征服黑色。在明晰思想看来,物质想象的许多说法都是廉价或错误的。但物质内在梦想不遵循有意义思想的规律。巴冉的语言理论很有意思,若在逻各斯(logos)的时候加上神话与形象的深度,那么这种理论会更有趣。形象会以自己的方式来论证。许多风格迥异的作家都有上文提到的“仿佛真实的形象”的诗意信念,正是形象辩证也具客观性的最好证据。黑格尔“置反世界”的规律,对诗人们来说乃家常便饭:原初世界的“白,在置反世界变黑,同理,原初辩证运动的黑‘原本为白’”(黑格尔:《精神现象学》,Hyppolite法译本,卷1,第132、134页)。不过,还是让我们回到诗人这里来吧。

物质诗人沉思过的所有颜色中,黑代表坚固物性,是能抵达光芒的物质反面。吉尔维克这段诗很诡异,让人拥有无尽的深在梦想:

蓝的深处是黄

黄的深处是黑


从黑里

站起来

观望


我们不能像人那样

用拳头把它击倒

——《南方札记·执行权》, 280

莱日斯49说(《奥罗拉》, 第45页),黑“远非虚无之色,而是能凸出深在实体的活跃色调,从而是万物的深暗。”莱日斯认为,乌鸦之所以黑,乃“嗜食尸体”的结果,乌鸦的黑“是凝血,是焦木”。黑滋养着深色,它是所有颜色的内在居所。这正是顽固梦想者的梦。

梦想黑色的伟大作家别雷50,甚至发现了“黑中之黑”(《诱惑者》,引自《俄国诗歌选:十八世纪至今》,巴黎,Bordas,1947),那是迟钝之黑下流动的尖锐之黑,是生出深渊之色的本体之黑。现代诗人就这样与炼金士之黑的古老遐想邂逅,炼金士要寻找比黑还黑的黑:“Nigrum nigrius nigro。”

劳伦斯在投入全部感官的客观置换中,发现了感受的深度(《人与玩偶》,法译本,第169页)。太阳“其实只是灰尘外套在发光。那些穿透黑暗而照亮我们的光,其实是原始太阳流动的暗。太阳是晦暗的;它的光芒是晦暗的。光仅是暗的反面;金色光芒,仅是太阳传递之物的反面……”

劳伦斯由此引申出的结论是:“我们其实生活在世界的反面。火的真实世界阴暗悸动,比血还黑:我们生活的这个有光的世界,在另一面……”

“请听我说。爱也是一样。我们知道的苍白之爱,也是真爱的反面,是真爱褪色的坟墓。真爱野蛮、悲伤;它是黑暗中两位相爱者的颤栗……”形象的深化,将我们带入存有深处。隐喻的全新力量,发挥着原始梦想的作用。

3.接下来考察第三个内在层面,它能将一个美妙绝伦的内在呈现在我们面前:巧夺天工、五彩斑斓,胜过世间最美的花。脉石刚除,晶球刚开,一个晶化世界就出现了;抛磨的水晶里,有花,有绠带装饰,还有面容,引发我们的无尽遐想。水晶的内在雕塑,内里的三维图画,这些肖像,仿佛沉睡的瑰宝。深在的大美范畴(pancalisme)激发出无数解释,引来无尽梦想。让我们来看看其中几例。

请追随来自外部世界的那个见过花、树、光的观看者。他进入昏暗、封闭的世界,与霜纹、树形、荧光相遇。所有这些缥缈的形式让他充满幻想。梦的标记憩息在这些恍惚形式中,等待完成,期待脱颖而出。《水与梦》中,我们曾提到映在平静水面的风景倒影给梦想者带来的美学感受。在我们看来,这幅天然水彩,对希望重塑颜色与形式的梦想者来说,是一份持久的鼓励。湖面上的风景倒影,有将上述遐想转化为艺术创造的能力。模仿曾梦想过的现实,人的心灵会更投入。十七世纪的一部炼金术著作,有助于论证梦想具有美学刺激的观点,这本书的作者写有不少炼金专著,在当时拥有比博学类书籍更多的读者,他在书中写道:“假如大自然没有(事先)蕴藏有这些天赋和学问,那么艺术就不可能自己创造出这些形式与图画。如果大自然没有先育出树与花来,人们就不知道怎么画一棵树或一朵花。在大理石或碧玉里看到人物、天使、动物、建筑、葡萄、繁花点缀的草地,我们会赞叹不已,甚至欣喜若狂。”51

石头、矿石内的雕刻,这些天然雕塑和天然的内在图画,其所呈现的外在风景和人物往往“超乎寻常”。这些内在作品,让梦想物质内在性的遐想者乐不思蜀。法布尔认为,石头的晶化天赋远比雕刻工匠灵巧,笔法远比微型画画家细腻:“我们看到,大理石和碧玉里的天然图画,比艺术提供给我们的许多绘画,更精致完美;人造的颜色,远远逊色于大自然在天然图画中用的颜色,后者臻于完美,活泼强烈。”

在我们看来,绘画代表的是理性精神,它是卓越的人类标志:岩洞壁沿上的野牛轮廓画,马上让我们想到此处曾有过人迹。但是,如果梦想者相信大自然是艺术家,相信大自然深谙绘画与涂色,既然大自然能铸出万物之体,那它能不能同样出色地雕出石塑呢?法布尔的内心充满物质内在强力的遐想(第305页):“我参观过朗格多克52地区索雷日53附近的土窟和岩洞,其中有一个岩洞,当地俗语叫三齿叉,洞内雕塑与图画的线条真是无与伦比;好奇的人可以自己去看,岩石上深雕或浮雕着成千上万个图样,能让观看者饱足眼欲。从来不曾有雕塑工进来打凿或雕刻这些图像……这不得不让我们承认,造物主把良工巧匠的天赋和学问给了大自然,让它无所不能……”法布尔继续说:我们禁不住要问,这会不会是地下魔鬼的作品。别再相信那些地下打铁侏儒了。不!必须把美学行为还给物自身,必须承认物的内在强力(第305页):“天地间普遍精神蕴育的物质,它玄妙、属神、属火、属气,巧拙有素,能随心所欲,幻化图形;(有时)大理石、岩石或木头中的一个图像,看起来像牛或其它动物:大自然巧夺天工。”

法布尔举了炼金书籍中常见的一个例子(第307页),撬棍形状的蕨草根,它像极了罗马帝国的雄鹰。最疯狂的遐想融合了蕨、鹰、罗马帝国:蕨与鹰的联想显得神秘,但对我们的作者来说,两者的关系要亲密得多;“蕨能为鹰提供健康秘诀”。蕨与罗马帝国的关联更清楚:“蕨长遍世界每个角落……罗马帝国自然会兵甲布天下。”歌颂性遐想,能在微不足道处找到共鸣。

本书之所以收集这些妄想联翩的文字和夸张至极的形象,是因为我们在那些未受炼金叙述影响也没有读过旧秘籍的作者那里,找到了隐蔽存在的类似形象,只是更缓和些。读过十七世纪作者对蕨草根的这段叙述后,看到卡洛萨这般理智的作家居然也受到类似形象的诱惑,岂不是很让人惊讶。我们在《纪翁医生》中读到(法译本,第23页):撒提娅,一位年青的雕刻家,把番茄切开,说“这个蔬果深知光泽的底细。她指着暗红水晶般的果肉围绕的白芯,想证明这颗心仿佛一个小小的象牙天使,一个跪着的小天使,如燕子般展开翅尖。”

斯特林堡54的《地狱》也有类似的文字(第65页):“我浸了一颗核桃,好让它发芽。四天后,我取出了胚芽,它大小如梨籽,形状如心。胚芽长在两颗子叶间,看起来像人的大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显微镜夹板上,我看到了两只紧握的小手,白如石膏,升向天空,仿佛在祈祷。这是我的幻觉?错觉?噢,不!这千真万确,让人害怕。小手一动不动,向我伸出,好像祈求着什么,我能清清楚楚地数出它的五个手指,拇指要短些,与女人或小孩的手一模一样!”这段文字与许多其它段落一样,向我们展示出斯特林堡对微细之物的梦想强力,他能给不起眼的小物带来绵密之意,他一心要了解在物之细处的奥秘。切开一只水果,一颗种籽,一粒杏仁,就是暂停下来,梦想一个宇宙。存有的种籽,就是梦想的种籽。

最伟大的诗人,只需对形象稍加勾勒,就能把我们带进深层梦想。图尔达克斯公主55的《回忆里尔克》(Betz版,第183页)中,记有里尔克的一个梦,见证了内在与表面、厌恶与吸引的辩证游戏。诗人在夜晚的梦中,“手里捏着一团潮湿恶心的黑泥,他感到深深的厌恶和强烈的反感。但他知道必须揉捏这团泥浆,必须用手捏出形状来。他满怀嫌恶地捏着黏土,拿了把刀,想切出一层薄土片来。他边切边想,泥里肯定比泥外更可恶。结果,他惊讶地看到,刚切出的泥层表面有一只蝴蝶,双翅展开,图形与色彩十分悦人,仿佛鲜活宝石的美妙表层。”这段叙述不够细腻,但梦想价值一目了然。所有热爱缓慢阅读的读者,只要轻轻将价值移开,就会发现裹在“黑泥”里的闪光化石的强力。

4.以上提到的内在遐想,喜欢赞美结构细节,喜欢让它变得更复杂。除这种遐想外,还有另一种类型的物质内在遐想,即上文提到的四种类型中的最后一种:它用物质密度而不是丰富多彩的图像来定义内在。对无尽财富的无穷遐想,就此开始了。被发现的内在,不是一个藏有无数珍宝的匣子,而是一股强力,神奇而恒久,如没有尽头的旅程,一直下降到物化本体的无尽细微处。下面将以物质主题为考察线索,从颜色(la couleur)与染色(la teinture)的辩证关系角度展开讨论。我们立即就能感受到,颜色是表面的诱惑,染色则是深层的真相。

炼金术中有无数染色隐喻,那是因为染色概念与明晰的普通经验相联。浸染品性特别受人重视。染色粉末的蜕变强力和物质染料强力的梦想,没有尽头。哲人石,凭着它的染色力量,据培根56的说法,能把黄金变成铅重量的十万倍,据勒浩龙,能变成铅重量的一百万倍。鲁乐写道,人若能找到真正的墨丘利57,就能给大海染色。

然而,染色液体的形象太脆弱,太消极,水过于友好,无法提供能动的染色形象。我们曾经说过,炼金士参与的物质戏剧,是黑白红三部曲。如何从黑色的物质畸态出发,穿越变白物质的中间净化,抵达红色这最高的品性?俗火转瞬即逝的红,仅能欺骗外行。需要更内在的火,燃尽内在杂质,将自身德性染入物质。这种染色可吞噬黑,能在变白的过程中沉淀,最后以金的藏红色凯旋。转化,即染色。

人们对哲人石众说纷纭,有人说它有藏红花的颜色,有人说它是红宝石的颜色。为了总结哲人石的转化强力,一位炼金士写道:它包含所有的颜色,“白,朱,金,湛蓝,青”。它绚丽多彩,具所有强力。

染色一旦升华成为真正的物质根基,无形式无生命的质料被排挤出去,具泡制品性与浸润之力的形象就更好地彰显出来。浸润梦想属最具雄心的意志强力。它仅以一种时间形式为兼补:永恒。梦想者,被潜伏的强力意志裹挟住,与不可一世的浸染力量合二为一。印记可抹。恰当的染色不可磨灭。内在被征服,直至无尽深处,直至永恒。这正是物质想象的韧性想要的。

如果能让内在染色梦想盈满遐想强力,也就是说,让颜色具浸染力量,那么,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心理学说与以客观经验为依据的科学学说的对立:前者如歌德与叔本华的色彩说,后者如牛顿的色彩理论。我们就不会对歌德、叔本华与数学物理理论的强烈抗争(尽管徒劳无益!)感到惊讶了。他们对深在物质形象拥有内在信念。总体说来,牛顿理论让歌德不满意的地方在于,它仅考察了染色表层。对歌德来说,色彩不是简单的光线游戏,而是作用于存有深处的一种行为,能唤醒基本的感性价值。歌德说,Die Farben, sind Thaten des Lichts, Thaten und Leiden(色彩是光的行为,是行动与痛苦)。形而上学家叔本华认为:若不参与色彩的深层行为,如何可能理解它们?什么是色彩的行为?染色?

充沛着原始力量的染色行为,可与手的意志作比,一只手使劲揉挤着布料,一根线也不肯放过。染色者的手是揉捏者的手,它要抵达物质深处,获得绝对精致。染色也就来到了物的中心。十八世纪的一位作者写道:“染色好比一个基点,光线从这个中心射出,在照耀过程中逐渐增多”(《哲学信札》,Duval法译本,1773,第8页)。手失去了力气,却增加了耐心。清洁工在繁琐的清洗工序中找到同感。劳伦斯有部小说,其中一段文字向我们展示了一种漂白意志,这种意志想让清洁性渗透到物质最深处,物却因此爆裂,因为它无法承受这种极致之白。我们这位英国大文豪的作品中,有许多过激的物质生命梦想58:“蘅丽耶特自己洗衣服,她喜欢把衣服洗得白净的那种感觉。一想到衣服会越来越白,她就乐得不行。她像斯宾塞的小女儿一样,晒一会儿太阳,在海里游会儿泳,每隔五分钟就要到草地上看看晾着的衣服,每次都发现它真地越来越白。直到她爱人叫起来,衣服白得不能再白啦,要迸出五颜六色来啦。她走出屋来,发现草地上灌木丛上晾着彩虹碎片,而不是手巾和睡袍。

她咕哝着:真奇怪!可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仿佛理所当然。随即又思忖着说:不,真的吗,这不可能。”

梦引申为绝对形象和不可能形象的例子,有比这更出色的吗!这是被物质想象加工的洗衣女之梦,它欲想本体之白,要让清洁成为原子的品质。想让梦走得更远,有时只需像劳伦斯这样,劳作时起个好的开头,并学会梦想。

色彩对物质的长久忠诚,可在一些奇异实践中遇到。卡尔诺提到(《工业颜料》,第11页),罗马画家用烧焦的酒渣调成黑色:“他们认为酒的优劣决定了酒渣的黑色是否漂亮。”价值的可递性,对物质想象来说并不神奇:好酒的渣更黏稠,所以其呈现的黑色更精彩。59

1783年,贝尔托龙神甫在《植物电流》中说道(第280页):“慕卢克斯公爵在《都灵杂集》第五卷中,希望用大量的实验证明,花含有一种特殊的染色固剂,这种剂素仍存在于花的灰烬中,并能在灰烬的玻璃化过程中产生反应,在玻璃中渗入花的颜色。”

斯威夫特以戏谑的口气提到了一种深层的染色。在《拉普塔游记》中,他让一位发明家说:我们已经有蜘蛛这个既会纺线又会织布的奴隶,可人还要用蚕丝来纺线,这是不是有点傻?只剩下染色了。蜘蛛难道不会这第三道行业?仅需用“五彩斑斓的”苍蝇来喂蜘蛛,就行了。较之将色彩与作为蜘蛛食物的苍蝇的混合,还有更好的方法,即用“树脂、油、谷蛋白”来喂苍蝇,蜘蛛食用苍蝇后,“吐出的丝会更坚韧”(法译本,第5章,第155页)。60

人们或许会反驳说,这些精神游戏与严肃的梦想相差太远了。然而,梦想没有开玩笑的习惯,反是理性的头脑会拿梦想开玩笑。斯威夫特就是其中之一。他的这种物质幻想,很可能受消化概念的影响。游记中许多地方对物质形象的展示都手到擒来,哪怕一个刚入门的精神分析者,也能辨认出斯威夫特的消化心理特征,但他的这些形象同时又渗透着物质实存的属性特征。61

下面的这个例子中,染色这个独特的物质形象向实存渗透的梦想,相信我们,居然会干扰一个人的精神生活,甚至惹来道德评判。想象性情热烈,对形象,它敢爱敢恨。我们将看到一种想象,它视染色为不净之物,执意要将之舍弃,认为染色是物质谎言,与其它谎言没有区别。这段文字有点长,转引自威廉·詹姆斯的《宗教经验之种种》(法译本,第249页),它尽管有轶事风格,詹姆斯还是没有犹豫,在书中引用了全文。我们将看到,物质内在质料想象生成的好感或厌恶感,会影响精神生活的最高领域:“第一批贵格会62成员是名副其实的清教徒……”贵格会成员伍乐曼在日记中写道:

“我经常思考让人类受苦至深的逆反心理的初因……有时,我不禁自问:我所有的行为,我做的一切,是否符合普遍正义?……

“由于经常思考这些,每逢穿戴染色衣帽,我都感到越来越多的顾忌,觉得染色是对衣帽的破坏……我深信发明染色风俗的人毫无智慧可言。因为怕被好友疏远,我竭力克制住自己特立独行的欲望。我继续像以前一样穿衣戴帽……直到自己病倒……一心想更深地净化自己,我下定决心在恢复健康前实现自己的渴望……我想到一个办法,找到了一顶纯色的素毡帽;可是,出于对标新立异举止的担忧,我依然犹疑不决。1762年春季联合大会时,我还在为此烦恼不已;我恳求上帝为我指引一条正确的出路。一心一意地跪在主面前,我从他那里接受了要顺从的意志,顺从我感受到的他对我的要求。一回到家,我就戴上了素毡帽。

“参加集会时,这种标新立异对我是一种考验;正好在那个时候,有几个喜欢追随潮流的优雅人士开始戴白帽子,与我的帽子差不多同色:好多朋友都不知道我戴这种帽子的原因,正好也免去了我的尴尬。有段时间,素毡帽成为我在内阁部工作的一个障碍。许多朋友担心,我戴着这样一顶帽子,是不是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对那些关心我的人,我以寻常口吻答道:戴不戴这顶帽子,并不取决于我自己。

“不久,他在英国徒步旅行,也获得类似的印象。他说,‘旅程中,我曾去拜访那些有名的染坊;很多次,我走在浸渍着各色染料的地面上。我真希望人们能保持房子、衣服、身体和精神的清洁。给布料染色,虽然取悦了眼睛,却也遮掩了污垢。踩着散发着污秽味道的泥浆,我真想让人们好好思考,这种用染色来遮掩污垢的作法到底有什么用。

“洗衣服,是为了保持干净与整洁,这是清洁的本意;遮掩污垢,则是清洁的反面。人们屈服于遮掩污垢这个陋习,其实是强化了对眼睛的欺骗,不想让眼睛看到那些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完美的清洁适合一个神圣的民族。但为了隐藏污渍而替衣服染色,则与至诚之意背道而驰。有些染料反而损坏了布料。为染料、染色花掉的钱,其实就是为损坏布料浪费的钱,如果用这些钱来维护最完美的清洁,那么我们所处的世间该多么清净!’”(《伍乐曼日记》, London, 1903, 第12、13章,第158页以下,第241、242页)。63

我们看到,有些心灵喜欢向一些非常独特的形象投射意义,而一般人对此没有感觉。这说明,物质形象若被诚挚接受,就可在当下拥有意义。为了继续对之加以考察,我们将以最后一个价值辩证来结束本章讨论,即为清洁而弄脏。这是一场物质内部的争斗,名副其实的物质善恶二元论。

在关于空气的研究中(《空气与遐想》结论,第二部分),我们已顺带接触过积极的清洁遐想,清洁征服了潜伏于深处的不净。所有价值,无论清洁还是其它品性,都必须征服对立品性,才能获得自我提升。如同我们指出的,积极的清洁梦想主义会发展出一种奇怪的辩证:为了清洗得更干净,先要把物弄脏。清洗意志需要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对积极物质想象来说,一个很脏的物质,比仅仅失去光泽的物质,更能激发出试图改造的行为来。脏激励清洁因子的斗志。清洁工更喜欢打扫污垢,不喜欢在清污后留下污痕。所以,为清洁而奋斗的想象需要刺激。这种想象必须变得冲动,必须有恶意的愤怒。人们给铜水龙头抹抛光膏时,嘴角露出的是怎样一种恶作剧般的笑容。人们用一块又脏又腻的旧抹布,擦着抛光用的硅藻土油膏,把水龙头弄得肮脏无比。辛酸与敌意,在劳作者心中涌起。此类活计为何如此野蛮?然而,一旦旧布变干,快乐的恶意就出现了,一种强大而饶舌的恶意:“水龙头啊,你将如镜子般锃亮;锅呀,你将是太阳!”黄铜最后放出了光泽,劳作者如小伙子般开怀大笑,与劳作对象握手言和。清洁工为自己闪闪发光的胜利欣喜不已。

假若没有这样的辩证张力,劳作者就不可能全身心投入劳作,不可能热爱清洁工作。

这场争斗中,想象使唤着百般武器。硅藻土和蜡膏,想象并不同等对待。渗透梦想支持打蜡之手的温柔耐心,它透过蜡,将美赋予木头:蜡,要轻轻走进木头的内部。请看《娅萨特的花园》64里沉浸在家务生活中的年迈西朵妮:“在双手的压力和毛巾的热度下,柔和的蜡渗入打磨质料中。案桌渐渐蒙上了一层沉暗光泽。这道光泽仿佛被带有磁性的摩擦吸引,从上百年的树木边材,从枯木芯中放射了出来;整个案桌一点点有了光泽。善良的老手指,慷慨的手掌,从沉重的木头,从没有生气的纤维中,抽出了生命的缓慢强力。”这样的文字,让人想起我们上本书中[《土地与意志的遐想》]经常提到的内容:劳作者不会停留在“物的表面”。他梦想着内在,梦想着内在品质,与哲人一样有“深度”。慢慢地,他把木头能吸收的蜡全部给了木头,不多也不少。

可以推断,那些淳朴的心灵,那些在体力劳动和手工劳动时沉思的心灵,能识别出物质形象这道真正的特征,比如波墨:恶之腐蚀善之渗透的必要条件。似乎要先读鞋匠哲人,才能在双重形象变成简单隐喻之前,真正把握它。沥青与蜡的二元论,对激烈战斗很是敏感,总能在苦涩与香甜这两个对立形容词中,获得新生。波墨的许多文字,让我们看到,他的物质梦想出发点是一种粗糙黑暗、狭窄紧缩的物质。这种阴沉物质生出了基本元素(《三大原则》,卷1, 第2页):“涩与苦,生出火。火的涩,就是苦,就是刺激。涩是根源,是苦与火之父,又从两者生出。因为精神好比刚呈现的意志或念头,想在上升过程中渗透,想自我繁殖。”然而,按波墨的说法,涩并不必然就在甜之前。如果这样,就好比圣马丁说的:过于幼稚地接受一套有创意的语言。苦涩与香甜本质相联;藉由苦涩,物质才能拥有香甜;正是透过恶的腐蚀,善才得以渗入。黏稠苦涩质料的紧密收敛,让清洁质料葆有忠诚,并活跃起来。需要一种争斗,来不断唤醒清洁的敏锐度。清洁,如善一样,只有处于险境,才会变得警觉谨慎。这是品质想象的特殊情形。我们将在品质情调化一章内加以讨论。这里,我们仅想说明,对那些外表极柔和的品质,想象也能掀起无尽振荡,让它们渗入物质内在至微处。

我们还可给出顽强内在的例子,它在秉持住自身品质的同时,将之提升。比如,一块以提升自身色彩为生的矿石;物质想象以独具一格的活跃大美主义对之加以想象。

实际上,炼金士总用一种美妙色彩来指称愉悦的物质,后者能满足劳作者的愿望,让他劳有所获。炼金现象是物质呈现的过程,更是一场惊艳亮相。帕拉塞勒斯烧灼水银,“直到它呈现出那片惊艳的红”,如其它门派的炼金士所说,那是水银美丽的红外衣。颜色不精彩,意味着实验失败。当然,现代化学家也用到类似表述;他们常说,一物有靓丽的青,另一物有漂亮的黄。对他们而言,这仅是现实描述,而非涵义表述。从这个角度来看,科学思想没有任何美学情调。而崇尚炼金术的时代则不同。那个时代,强调结果,美是物质实存纯洁深在的标志。一位科学史家,可对当代科学知识了如指掌,倘若在古书中遇到美丽坦率的色彩声明,则会认为那仅是指明被考察之物的一种方式。他认识不到炼金判断的确实含义,后者要识别的是能汇聚所有想象价值的内在蕴意。为了评判这种汇聚品质,不仅需要一套经验学说,还要一套遐想学说。

这样,有着宁雅青色的炼金物质,对于价值评估来说,就是顺利增值的标志。很多情况下,青是第一道漂亮色彩。物质上增值的价值阶梯和作为深在价值标志的颜色阶梯,各炼金门派略有差异。完美阶梯的顺序通常为:黑、红、白。但也会有黑、白、红的等级次第。物质升华是一场真正的色彩争夺战。比如下面这个例子,红取得了配权

鹰隼一直在山顶嚎叫:

我是黑的白,柠檬青的红。

坦率色彩的增值,也让阴沉、肮脏与混合色彩的邪恶污秽暴露出来。十六世纪时,萨克斯65的选帝侯官禁止人们使用靛青,认为那是“恶魔般刻薄的颜色——fressende Teufels Farbe66”。

总之,物质色彩的美,呈现为深在而有强度的财富。它是矿物韧性的标记。通过想象领域常见的置换,梦想中物质色彩的坚固甚于它的美丽。

费兹–大卫的《化学史》,对化学与炼金术的二元性作了前所未有的出色论述,书中恰恰提到了制造火药时物质颜色的增值。黑炭“作为原初物质,与硫磺(红色男人)和盐(白色女人)混合”。爆炸,非凡的宇宙价值,于是成为“年青国王”诞生的辉煌标志。67这里,色彩的因果行为一目了然,火药实现了黑、红、白三种强力的结合。对物质强力的这般遐想,对我们来说,已显得遥远而虚渺。我们再也无法接受创造性梦想理论的倡议,认为错误的梦想能带来正确的经验。要想维持住最初的耐心,需有极大的吸引力,要想激活最初的探索,需满心憧憬神奇魔力;体系学说虽擅长归纳与创造,但它若尚未与客观认知相联,我们就不能以任何借口,离开原始发现的基地。

因此,本书面对的总是同一个问题:研究客观观察与潜意识价值的混合主题时,必须将文字的精神含义还给它们。这里,色彩彰显出的不是唯名论,它们是积极想象的物质力量。

同样,将色彩与宇宙强力相比的时候,必须将比较提升至参与的层次,否则我们有让心理材料降格的危险。比如,一位炼金士若说“洁白如雪”,他其实已经开始倾慕,开始景仰。倾慕是火热认知的最初形式,它欣赏客体,器重客体。在最初的承诺中,价值不会自我评估,只会自慕。物质实体与自然界存在的比较,无论是雪、百合花,还是天鹅,都是对深层内在的参与,对能动品质的参与。换句话说,欣赏白色物质实体的人,在将之与完美无瑕之物比较的同时,相信自己在这种自然行为中把握住了白色。

如果不尊重文字表述的深层现实,我们就会失去能动物质想象作为心理考察元素的这份优势。炼金的染色实践,直抵物质深处,甚至就是物质深处本身。上色与浸染的意志,伴随着金属转化的整个炼金实验。炼金实验以色彩为目标。比如,作为终极目标的白石,最后变得比石头还白,成为白的具化。在增值过程中,我们希望这块石头不再属石,希望它能纯洁得成为白色的象征。

一旦理解物质美丽色彩的深层活动,我们就会明白,美对同义迭用语词的嗜好。我在德康纳的这段诗中感受到奔放的大美主义:

我与静雅的雪邂逅

它有亚麻的双臂

大麦的肢体

美如雪

——《肉眼所见·冰冷的手》,第53页

最后一句,白重返自身怀抱,物质之美、美之内在的圆圈,合上了。没有同义迭用,就没有美。其它隐喻甚至也因此找到了及物性:这些隐喻处于通往原初物质的恰当行列,处于白之梦想的美妙共合体中。所有这些,仅当文学分析以遐想价值分析为补充时,才会彰显出来。然而这也正是传统文学批评不承认的想象真相。传统文学批评迁就色彩唯名论,担心形容词过于自由,竭力要将物与文字表述区分开来,不愿承认并追随作为品质化身的想象。总而言之,文学批评用观念解释观念。当然,用观念来解释梦想,也可能有用。可它忘了根本,即用梦想来解释梦想。

这样,物质的内在梦想,就不必害怕印象的同义反复;它把最有价值的品质扎根在物质实体中。正是如此,物质梦想才有其独特的忠诚性。不妨将这些品质比作金子,品质的精神层面永不改变。梦想物质的人,能从印象的旋转式扎根受益。物质性与印象的理想主义面对面,梦想因外在与内在的某种强制而客观化。对物质性迷人诞生过程的见证,会在一个人的心灵中留下不朽的回忆。

若从物质深层净化来考察神话,或许会对被梦想的物之内在的无尽深度,有一个适宜的衡量。我们曾简要提到炼金士清洗物质内部欲望的辩证特征。这样一个形象召唤着无尽的隐喻,这些隐喻不单以现实补充为满足,它们恰恰说明,炼金士想在某种意义上为现实形象驱魔。希勒贝尔清楚地看到了这点(前揭,第78页)68。他提到了文字表述的移位。用水清洗?他随即补充道,不是普通的水。用香皂?不是普通的香皂。用水银?可又不是金属水银。连续三次,意义被移位;连续三次,现实仅是暂时指征。动词清洗针对的真正的活跃主体,想象在现实中找不到。想象希求一种未被确定的无尽行为,能一直降至物质最深处。此处活跃着清洁与净化的神秘论。无法自我表达的隐喻,恰恰体现了清洁欲望的精神现实。无尽深远的内在层面,在此打开。

这也是炼金士增多隐喻的一个好例子。在他们看来,现实具有迷惑性。有味道、有光芒的硫磺,不是真硫磺,不是真火之源。火也不是真火。炽烈、喧哗、热气腾腾、带着灰烬的一团火,仅是真火、基本之火、光芒—火、至纯之火、本体之火、元火的一个遥远形象。我们很明显地感到,质化本体之梦与质化本体现象对立,内在之梦生成秘密。炼金的秘密特征,与谨慎的社会行为无关。它秉承了物与炼金质料的特性。这个秘密,无人知晓,是人一直在寻找与追求的基本秘密。这个秘密,就在那儿,锁在质化本体套箱的中央,所有的掩护都充满迷惑。内在梦想冲破不断重生的幻觉,以一种奇异的自信,追寻着这个秘密。炼金士太爱质料,尽管质料撒了那么多谎,他依然相信它的忠诚。对内在性的追求是一套辩证法,任何不幸的经验都无法让它停止。

荣格对炼金术的研究,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衡量物质深层梦想。荣格说过,炼金士其实是将自己的潜意识投射在被长时间考察的物质之上,以至潜意识成为感性认知的补充。炼金士谈到水银,他“外在”思考的是活跃的银,但同时,他又相信质料中隐藏或封锁的精神(荣格:《心理学与炼金术》,第399页);然而,精神这个词之下(笛卡尔物理学将认识到此点),又有未确定的遐想,有不想被定义禁锢的思想;它们蠢蠢欲动,不想被确定意义封锁住,要增加意义和语词。尽管荣格不建议将潜意识看成是意识之下的一个定位,我们似乎可以认为,炼金士的潜意识投射出物质形象的深处。我们可更快地做出结论:炼金士投射出的是他自身的深处。本书接下来几章都会接触并讨论此类心理投射。但我们称为深在形象同态性的规律,有必要在各种场合不断强调。人梦想深在,梦想的其实就是自我的深在。梦想物质实体的神秘品质,梦想的其实就是自身的神秘存在。然而,存在本身最大的秘密,蔽而不彰,它们蕴藏在自我深处的秘密中。

只有花时间来考察隐蔽热度的所有价值,内在物质形象研究才算完整。如果真想开始这项研究,那我们关于火的著作69就要重写,需要增补一些细节,以阐述热与火的真正辩证。热与火各有形象,可用内倾想象与外倾想象来描绘。火外倾,爆发,展现自己。热内倾,凝聚,遮蔽自身。据谢林的梦想形而上学,热比火更有资格被称为第三维度(《全集》,卷2,第82页):Das Feuer nichts anderes als die reine der Körperlichkeit durchbrechende Substanz oder dritte Dimension sei(火不是别的,正是穿透物理层面的纯物质或第三维度)。

被梦想的内部,温热、不烫手。被梦想的热,总是温柔、恒常,有规则。经由热,万物变得深在。热是深在的标志和深在的意义。

对温柔之热的兴趣,集聚了所有内在价值。十七世纪时有两大肠胃消化理论(磨碎与烧煮),一种观点认为,胃热那么温柔,怎么可能在两小时内将骨头粉碎,而“最猛的煎剂从来都无法将这块骨头分开”,有些医生回答说,因为胃从灵魂藉取了一份额外的热的力量

十一

伟大的诗人有时能用极柔和的形象,彰显出内在与扩展的辩证,以至让人忘记最基本的大与小的辩证。想象不再描绘,它超越被描绘的形象,热情洋溢地提升着内在价值。总之,内在财富将它凝缩的内部空间无限扩大。梦想充溢其中,在最矛盾的愉悦,在最不可言喻的幸福中,扩展延伸。让我们跟着里尔克,来到玫瑰的心中,寻找甜蜜的内在身体(《玫瑰之内》,Insel-Verlag版,第14页)。

这些绽放的玫瑰

内里盈着一汪湖泊

它倒映出

怎样的天空

整个天空,涵括在一朵玫瑰的空间内。整个世界,都洋溢着一种芬芳。内在之美的强度,凝聚了宇宙之美。诗人接下来谈到美的第二种运动——外倾。这些玫瑰:

那么多,那么满

刚撑住自身

就溢出内在空间

随白日流逝

终止在无垠幸福中,总是更加无垠

直到整个夏天变成一个房间

一个梦的房间

整个夏天一朵花;玫瑰溢出内在空间。诗人让我们在客体层面,体会到精神分析学家用笨拙笔触描绘的内倾性与外倾性这两种运动。两种运动,随诗句的气息起伏变化,吸引我们在后面紧追不舍。诗人同时寻求着内在性与形象。他想表达出外部世界中存在的内在性。他从直觉形象抽离出来,以奇怪的纯粹抽象做到了此点,他知道人们不会在描绘的同时去梦想。他将我们置于最简单的遐想中;追随诗人的脚步,我们踏入梦的房间

十二

当然,如果想要研究最隐蔽的潜意识层面,想要寻找主体内在的私人源泉,那就要换一种完全不同的考察视角,这样才能描绘出回归母性的特征。精神分析学家已经对此做了足够细致的工作,我们也就不深究了。

这里仅想围绕我们关注的形象确定性问题,稍做讨论。

回归母性,作为最强烈的精神退化欲望,似乎总伴随有对形象的压抑。形象的明确化,将影响退化回归的魅力。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遇到的实际上是沉睡存在的形象,紧闭或半睁着双眼的存在形象,这些存在没有任何想看的欲望,几乎是严格意义上的失明潜意识的形象,它们在温暖与舒适中形成了自身的敏感价值。

伟大的诗人知道如何让我们回到这种原始内在性最混沌的形式。只需跟随诗人的脚步,接受他们诗句中的形象,不画蛇添足,不与潜意识心理学背道而行。比如,基内亚在研究克莱蒙·布伦塔诺的著作中,详尽考察了后者的社交圈子,作者相信可从明晰意识的角度来剖析布伦塔诺的一首诗70:“我们认为,孩子回想在母亲怀中吮乳的诗句,似乎有点悲伤。这句诗非常贴切地体现出两个存在的内在联合,但这样的话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还是让人惊讶:

Und war deine Sehnsucht ja allzugross

Und wusstet nicht, wem klagen,

Da weint ich still in deinen Schooss

Und konnte dirs nicht sagen.


你的渴望如此强大

我不知向谁抱怨,

在你怀里我默默哭泣

却无法向你诉说。”

评论继续:“我们不禁要问,这到底是让人感动,还是让人觉得可笑:而布伦塔诺自己相当喜欢这首诗,曾在一段现今无法考证的时期对之加以修改,以凸显出其中的宗教特征。”

基内亚对诗歌潜意识层面的分析,显然不到位。学院式批评看到的是一个视觉形象:母亲怀吮奶的孩子。这幅形象让人震惊。如果读者也持这样的观点,则会背离诗人的想象方向。评论者若能追随诗人的梦想,就会来到一个朦胧的温暖世界,那是一种没有界限的温暖,栖息着潜意识;评论者若能回想起吮吸母乳的时光,他就会明白,有一个第三维度从布伦塔诺的这段诗里凹陷出来,超越了非此即彼的“让人感动,还是让人觉得可笑”的二元维度。

既然诗人自己“相当喜欢这首诗”,甚至希望增添宗教情调,那就说明这首诗对他来说有意义,睿智的诗歌评论会到潜意识中挖掘,因为如基内亚看到的,诗句明晰层面的涵义确实贫乏。潜意识层面的深入分析,将很容易发现内在母性强力的影响。这种内在性的痕迹显而易见。只需看看文字的倾诉对象即可。因为布伦塔诺的诉说对象是他的未婚妻,“像个孩子……对他母亲说”,批评者看到的是“诗人性格软弱的主要特征,他不惜一切想有被疼爱、被宠爱的感觉”。被宠爱!这真是用手术刀往一个活生生的健康肉体中捅了一把!要知道,这是布伦塔诺寻求的最伟大的憩息爱情之梦!

实际上,面对如此丰富的诗歌,应去寻找它的引申涵义!仅分析一行诗,根本无法研究死亡的内在母性:“一位母亲如果无法养活自己的婴儿,就会温柔地‘把婴儿放在死亡的门槛上’,与婴儿一道死去,好让婴儿在睁开眼的瞬间,看到天空!”这片天空,无疑会有地狱边境71的苍白;这道死亡,无疑留存着乳房的温柔;它是与更静谧的生命,与往世生命的融合。然而,想象的这条路上,形象会越来越淡薄,逐渐消隐。内在性,在物质实存中被梦想,召唤出众多充满强度的形象。内在性展示出这些形象的原初蕴意,那些在潜意识远处扎根的蕴意,超越了人们熟悉的形象,触摸到最远古的原始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