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

他从公共汽车上下来,脚有些迟疑地踩到地上,然后才松开紧抓着的扶手。他一松手,车门就关上了。清晨的金属扶手很光滑,凉凉的,还没有被乘客汗津津的手捂热,摸上去很舒服。为了让那种感觉多停留几秒,他下车时慢吞吞的,并不是因为他行动不便。他用狐疑的目光四处看了看,还是无法摆脱那个愚蠢的念头:儿子儿媳可能会跟踪他。再说了,他们这时都正忙着呢,又或者,他们已经知道了他的行踪。无论如何,他不希望有任何人注意到他。这条路一直通往海边,远处的海面呈沥青色,他眨了眨眼睛,就像咪兹马兹,他坐在书房沙发上时,这只猫卧在他的膝盖上,也会眨一眨眼睛,仰起脸来看着桌子上的台灯。

他不喜欢直通海边的那些路,路尽头是大海浩瀚的光芒;他更喜欢城里与滨海路平行的那些街道,两边都是房子,要阴凉一些,夜晚也会早些降临。他第一次从喀斯特高原看到这座城市时,就觉得它太靠海了,城市旁就是大片海水。的里雅斯特人应该很了解他的心思,他们修建了一些与大海平行的道路网,可以让他的目光躲过海湾和辽阔的大海;这座城市里有很多人来自内陆,比如他来自摩拉维亚,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面朝大海时,他的脸上会堆起一个尴尬的微笑,上嘴唇会不由自主翘起来,露出牙齿。这让他有点儿像罗尔——他们家养了多年的斗牛犬,两个小孙子也觉得他和斗牛犬越来越像了。路尽头的大海在他眼里越来越辽阔,有时候他觉得,海水会一直漫上来,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来自远方,是黑色深渊掀起白色巨浪时发出的声响。

有时他像在玩游戏,出门之前,他会在脑子里盘算好要走的路,尽可能避免看到无边无际的蔚蓝的海面。他会想象眼前是一个棋盘,要向前走,在合适的时机转弯,往旁边跨一步,像马一样走“L”字。这种进攻的策略,他在管理第一家公司时就已经掌握了,基本上是以退为进,大胆的行动也为采取防卫提供了可能。除此之外,老年就是以进为退:进入到一个未知领域,只是为了摆脱那种四面临敌、尖刻粗暴的现实。他的几家公司利润逐年丰厚,这也是一道堤坝,可以应对人世的艰难。他从哈努绍维采来到的里雅斯特,赚的第一笔钱也起到这个作用。他出来闯荡,有时搭车,有时步行,四处打些零工,就是为了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睡觉。他来到的里雅斯特,很快挣到了一大笔钱,他对股票很敏锐,胆大而心细,成了两三家公司的总裁。他后来成了家,顺理成章有了儿孙。世界的洪流向他涌来,从来都不是空手而来,但他逐渐感觉到,他需要抵挡这些洪流,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改变水流的方向,修建堤坝,来抵挡生活前进的脚步。他逐步卖掉了几家公司,那些公司规模很大,但还可以控制。这就像他不再上船,只是解开缆绳,任凭船随波逐流。几个月前,货运公司那栋小楼还属于他,那曾经也是一道给他保证的堤坝。

“您可以吩咐我,但不能指使任何下属,包括打扫卫生的女人。”杜勒先生这么告诫他。镜片后,他那双小眼睛看起来很严厉,有点儿邪恶。货运公司的所有权转让给了一家瑞士公司,杜勒先生是新总裁,他成了名誉总裁。他可以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但不能插手人员管理。“您有什么事儿可以直接跟我说,我很高兴听您指挥。但拜托您,千万别指使我们的员工做什么。您有什么要求,我会尽量办到……”杜勒先生脸上挂着善解人意的微笑,他很高兴自己三言两语就杜绝了可能出现的干涉。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在鸽子咕咕的叫声中夹杂着海鸥的尖叫,他抬起头,有那么一刹那,他的视线和一只海鸥凶恶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城里的海鸥越来越多了,它们从海岸的礁石上一跃而起,飞到城市的街道和房子中间,飞到花园里,有时候会在垃圾里找吃的。杜勒先生真是个白痴,以为他去办公室是为了发号施令。他继续去办公室,那是出于多年的习惯;就像他给威尔第剧院的月票续费,并不是因为他对戏剧兴趣浓厚,他其实觉得那些戏都差不多;就像他一直都觉得刷牙没什么用,消耗了那么多牙膏,牙医还是会赚很多钱,可他还是一直坚持刷牙。

有些事不容置疑,假如人们不再刷牙,不再去剧院,整个社会可能会一落千丈。他在社会上活得挺好的,虽然他并不爱这个社会,这一点可以肯定,但他尊重这个社会,因为一切都井井有条,有债券、股票、红利、婚姻、剧院和牙刷。一切都有用,可以让人远离别的东西,比如大海。大海就在股市大楼后面,无边无际,扬起白色的浪花;但在股市大楼,在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柱子和三角楣下面,不会看到或听到大海,四处都很安宁。重复是好事,所以儿媳琪亚拉错了,她不应该总是想着更换窗帘或吊灯,一旦开始改变,后面就很难预料了。

您可以吩咐我。那个瑞士人真是白痴。从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踏进过那间老办公室,也没跟那个瑞士人说什么。说了他也不懂。如果有什么他特别讨厌做的事,那就是指使别人。他从哈努绍维采来到的里雅斯特,当时不用跨越任何边境,因为那还是哈布斯堡帝国时期——有一天,这个帝国消失了,这真是令人难以想象。他晚上会在摩拉维亚人的农场里停留,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活儿要干,他们会让他砍柴,或者去捡一些干叶子,会给他一把锯子或一把斧头,他脱下外套就开始干活。木头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木屑四溅,即使在冬天,也散发出好闻的气息,他身上只穿着衬衣,但感觉不到冷。最后,他们给他几个小钱,他会继续赶路,那时候,世界又大又美。

有时,晚上他会睡在干草房,他总是马上就睡着了。他一直都很爱睡觉,生命其实很公道,有三分之一都会在睡眠中流逝,用一小时香甜的睡眠来补偿两个小时的辛劳和误解,这也是一个不错的交易。每逢赶路的时候,他都会早早起床,黑暗让睡眠带来的幸福感得以延续。他从干草房里出来,外面的草木还很冰冷,出门前,他会喝一颗生鸡蛋,然后把包袱扛在肩上开始赶路。他脑子里会响起摩拉维亚磨刀匠和鞋匠唱的歌——德语歌谣。德国人很顺从,唱歌和说遵命,其实是一回事儿。

后来,他很难不指使别人,因为他把买来的五金公司扩大了,又买了一家建筑公司,还有一家货运公司。他开了子公司,任命经理和部门主管,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投资的领域越来越广。在这种情况下,凭着灵敏和狡黠,他还是成功了。起初,他只是四处打听要买什么股票,抛售什么股票,哪些投资有风险。他倾听别人的意见,那些在世界上混迹了很久、经验丰富的人,然后他会绕个圈子,让人以为那是他的想法。他们会做预测,提前掌握市场动态,少数获取这些信息的人都很满意。同样,在一些较大的场合,在他的公司管理者和顾问面前,也是同样的情况,只需要一点点演技,尤其是用一种让人不易察觉的坚决、权威的语气:其实在很多时候,是他们让他采取了那些决定和措施,他最后只是用一种强硬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出来。他们并没有发现这一点,都对他充满关注和敬意——他们的神色中透露出些许紧张——他们不说别的,都等着他做最后的决定。下令,即使是干巴巴地下令,那也是可以让你躲开四处拥来、搜寻你的恶犬的唯一方式——明里暗里的攻击,各种各样的要求,有时是善意的,很多人都在提要求,邀请,写信,打电话,赠予和索取,寻求帮助,赞美或抗议,不得不出席的晚宴或展览,项目和提案,生日和周年纪念日,葬礼和婚礼,不得不参加的聚会,应该支持的英明之举——所有这些,都是为了防止独自一人在街上闲逛,或坐在一张长椅上发呆,胡思乱想。发号施令是长话短说的一种方式,也是剪断乱麻、结束斗争、保持安宁的办法。即使是这样,发号施令也不是一件惬意的事,但他早早就学会了自我防卫的技巧,这也不错。

一条法则如果有效,就会一直有效。生活中没有例外,生活法则对所有人都适用,就像重力法则一样。婚姻生活差不多也是这样。在家里,一直都是安娜决定着一切,他很幸福。安娜很美,黑色的眼睛和夏日里晒得黝黑的肩膀很漂亮,当妻子转身看着他,抬起头给他一个吻,那是不容置疑的。他一直都顺从妻子的意思,无论是在餐桌前还是在床上,有些游戏其实是他想出来强加给妻子的,但她没察觉,她一直都是一个全心全意的妻子。她支配着丈夫,那样专横:搬家、去别墅度假、一日三餐、孩子的学校都是她决定的,她确信是自己掌控着这一切,没有参考他的意见。安娜已经去世很久了,在她去世之后,一切都变得模糊,他清楚记得他们的爱情,包括很多很小的细节,但那好像不是发生在他身上,而是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事情。那时候,晚上回到家里,感觉多么惬意,经过那些股东大会或者公司管理会议,有时候他是从家附近的广场回去,有时候是从遥远的城市回家,他终于可以听从妻子的吩咐了。他一整天都在外面,可能要参与残酷的斗争,要大声咆哮,让别人服从他,要说服他们那是最好的选择,唯一的选择,也是他们认同的选择。有时候,如果实在有必要,他会狠狠拍桌子,但这种情况很少见。令他惊讶的是,他听到自己干巴巴地给别人下命令时,越来越觉得尴尬,但更令他惊讶的是,其他人听凭他安排,丝毫没有觉察他的尴尬。

但在家里……换不换衣服,什么时候开饭,或在下个星期请贝纳兹和塞格梅耶家来吃晚饭,这些都不用他决定。他学会了被动接受,而不必采取任何行动。有时安娜会无缘无故发火,用的里雅斯特方言,出乎意料地叫他闭嘴,那是因为她心情糟糕,他特别不喜欢妻子这样发泄。他觉得烦躁和痛苦都没有必要,那是灵魂反酸的时刻,需要用教养压制下去。她喜欢得理不饶人,不管丈夫是不是真的错怪她了,她都会急着和他争辩,想获得他的理解;但他不会生气,他会在自己和妻子的这些怒火之间,放置一道柔软但无法穿透的毯子。

安娜,他可以说,是的,他深爱这个女人,虽然他不清楚爱的含义。当他想着安娜时,他说不清楚他的心是在收缩还是在扩张。在他的记忆里,有时他会渴望安娜的身体,喜欢吻她的双脚。她在上面时,长发会垂到肩膀上,在他眼前晃动,这是她喜欢的姿势。尽管如此,他也不能说他思念安娜。自己之外的人——即使是最爱的人——也总是太多了,会让事情变得复杂。

但那栋房子,他抽烟的阳台,都是安娜的杰作。在长久的远航之后,能够回到岸边品味荷花,是多么甜美。大海的喧嚣沉寂了,平息之后,他沉沉入睡。很短暂的睡眠,这是战士暂时的休息,之后在办公室他会接着发号施令,他会突破困难,或像翻一只手套一样把困难翻转过来,让它变成机会,他几乎总会成功。

不,之前管理会议上的争辩,有时彬彬有礼,有时很尖锐,还有假装的争吵,从来都不让人舒适。现在,他在门房的小办公室里找到了安宁,就像在家里吃午饭的时光,还有可以温暖一整天的短暂休息。透过小窗口,他向进进出出经过门房的住户打招呼,他会去取报纸,他的目光掠过报纸上的一行行字,就像掠过的微风扬起一道道波纹;他其实并不关注报上的消息,那些字会消失,被一道道波浪吞没。他把报纸放在一边,半闭着眼睛,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时,他也不会起身把帘子拉上。一切都向前奔跑,会改变颜色,会遗失消散,又回到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些熟悉的面孔很快会变成别人,他也说不上都是谁。他想和他们聊一聊,但他们很快就消失了,就像那些慵懒而无情的时光。他总觉得自己脸上挂着的那副微笑,上唇翘起,露着牙齿,很神经质。

他在博尔戈·特雷西亚诺那条老街的街角拐弯,他已经快到了。一只狗抬起腿对着墙撒尿,一道液体弯弯曲曲地流下来,消失在石缝里,他喜欢那种有些发黄的颜色。安娜去世之后,他要重新记住那些命令,还有家里的禁令。比如儿媳琪亚拉不允许咪兹马兹跳上沙发,因为它会把沙发抓坏,猫毛粘得到处都是。推行这个禁令要花费一番心思,暗地里琢磨很长时间,最后她成功了,但还得严格监视。在家里,大家都很爱他,他也爱他们。琪亚拉落在他脸上的吻,让他想起了摩拉维亚树林中的清晨,骄阳初开,微风缓缓吹拂着脸庞。儿子马可很乐意和他商量遇到的事儿,女儿宝拉在苏黎世生活,也经常给他写信打电话,两个孙子也会问他很多问题。

他很高兴,尽管他更喜欢倾听,而不是说话;当他们问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摩拉维亚,他觉得好像有很多事可以讲,但话到了嘴边,忽然就消失了。他假装失去了头绪,在这个年纪,他有这个权利,他们也就不再多问了。他很爱两个孙子,但哈努绍维采的锯木厂散发的木头和树脂的香气,以及新酿出来的burčák(1)葡萄酒,更让他觉得亲近。无论如何,家里的房子很大,他可以一个人待着,不去打扰其他人,他可以和儿子、儿媳、孙子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

家人也不会打扰他,不会用过分的关心束缚他,让他像其他老年人那样成为哪儿都去不了的囚徒。没人问过他为什么这段时间总是那么早出门,在外面待那么长时间,也许他们想到老年人都爱早起。甚至他中午不回来吃饭,他们也没说什么。其实,他可以回家吃午饭,工会现在进步了,他中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他总是打电话说他有事儿,或者说有人请他吃饭,他们也就不再多问。当然了,也许他们已经知道了,这太有可能了,但他们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这样最好不过。他应该先搞清楚他们到底有没有发现,这样他才好调整策略。他想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搞清楚他们到底知道什么。如果他发现家人已经知道了,但听之任之,那他就会利用这一点,晚上也不回家,但星期六和星期天会回去,免得太夸张了。门房那个房间很小,但也够用了,在那里面醒来应该是一件很美的事。一个人醒来,而公寓里那些房客还在沉睡,大门还关着,他能听到清晨街上最初的声音,这是他在家里听不到的。他住在五楼的房间里,对着一个院子,那里几乎一直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人。但一从门房或大门里走出来,就能听到街上的各种声音,人们进入咖啡馆时打招呼的声音——早上好,今天一大早就这么热了,皮耶罗,请给我来一杯Spritz(2)。一切都在动,不仅是刚刚开走的汽车或云彩——他尤其喜欢黄昏时的云彩,像被风撕裂的红色旗帜——但最重要的是:在门房或在咖啡馆,一切都好像停了下来。而与此同时,所有那些移动着,动身前往这个宇宙和世界的某个地方的,是其他人,其他事物,飞机在天空留下的痕迹,一切都有条不紊。

他加快了步伐。快迟到了,那些房客可能已经开始抗议收发室和大门没按时开。但他还是按时到达了,那是一栋五层楼高的房子,不怎么漂亮,风格呆板,应该是四十年代修建的。他买下这栋房子时,已经不亲自负责房地产公司的业务,负责管理这个小区的人叫雷佩蒂。他看着那张脸,想记起是不是之前见过,但他一点儿也没有印象,可能他从来没见过。

他打开大门,把钥匙放进口袋,又拿出另一把钥匙,打开收发室的门。“早上好,工程师。”他对一个正要出门的男人打招呼,那人漫不经心地回应了他。过一会儿,韦博太太就要带着她那两条狗下楼,需要特别小心,不能让狗从楼梯上跑下来,在楼梯间撒尿,否则其他人都会说他。这位太太真的很没礼貌,根本不愿搭理门房。然后,还要把四楼律师的包裹送过去,那是快递员昨天傍晚送来的,那时事务所的门已经关了,快递员就把包裹交给他,他在收据上签了字。

他看到信箱上“尼格里斯”的牌子有些歪,这不是他的职责,但他还是拿了把螺丝刀,耐心固定好。门口来了一个塞内加尔小贩,卖太阳镜和打火机,他买了一副,问那小贩有没有家人,又问了他塞内加尔的一些事,但不允许他进楼,这是规矩。

电梯门上的油漆大部分都脱落了,看起来很不得体。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这个权利,但他决定给物业写信,催促他们重新漆一下。另外他想顺便提醒物业,三楼的住户又抱怨楼上的人深夜太吵闹,聚会时音乐声太大。

他拿过纸开始写信。可能雷佩蒂会看这封信,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觉察他就是这栋楼的业主——或者说他假装没觉察——他一直没把门房的名字和那个从不露脸的房地产公司老板联系在一起。其他公司都被他卖掉了,这是他唯一保留的公司。这栋楼归他的房地产公司管理,公司现在还属于他——朱塞佩·德拉·圭尔恰。他以前的名字是约瑟夫·艾希霍泽,他是卡尔的儿子,他父亲在哈努绍维采给马钉掌,他不知道自己的祖父是谁。他是几家公司的老板,尽管现在他已经说不上来是哪些公司了。

也许,雷佩蒂和他儿子儿媳一样,已经知道了,这也不错。可能他们聘他做门房,是因为他们马上就明白了他是这里的老板。两三个月前,他偶然听说这栋楼需要门房,但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便发了申请。他去了一个专门的管理处,在短暂的面试之后,他被聘上了。实际上,他还不算太老,他脑子很清醒,身体还算硬朗。现在已经找不到人,尤其是年轻人,来做门房了,所以找一个年纪大的人来做,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尽管聘用他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知道,他是这栋楼的主人——其实这也不是那么显而易见,因为负责日常事务的办公室和上层管理者的会议厅之间,还是有很长一段距离——这样更好。他打定主意,如果他们拒绝他的申请,他可能要借用自己的权威施压,会强迫他们把这份工作给他,让他来提供服务,完成那些任务。

他写完了那封信,把信投在了房子前面的信箱里,就在马路那边。不知道由谁来决定多久给电梯门刷一次油漆,其实那也花不了多少钱,并不需要上层决定。无论如何,这次不是由他来决定,尽管最后掏钱的人是他。他每天离原来的自己越来越远,那个抽象的自己,有时候他觉得,那只是一个和他同名的人,每天还继续在办公室里,很机械地给一些公文签字,给为他工作的人签那些重要文件。他逐渐把原来的那个人从他身上排挤出去了,就像脱下一件礼服挂在衣柜里。这就是老去的过程吗?他感觉老去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把很多年月和很多事物都扛在肩上,就像一个衣架,上面挂的东西越来越多,而他自己却变得越来越轻松自如。

自从他不用发号施令,一切又变得轻松、容易。那样的状况持续了很久,很辛苦,无穷无尽的一年又一年,可能自他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把摩拉维亚和森林抛在身后时就开始了。后来,忽然间,那种需求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个彩色气球,不再那么沉重,任何时候都可以随它去。这是最近才有的,这几个月,也许一年,也许更长时间,很难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这不重要。他已经不在意时间了,有时候,他会把月份和星期搞混,就像有些早晨,由于一晚上没怎么睡好,醒来后不知道自己睡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

他说不上来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他知道他对发号施令、对成功的渴望已经结束了。在哈努绍维采,有些夜晚,天空看起来很遥远,静谧的草丛变得漆黑,世界忽然变得巨大而冰冷,他可以把脸藏在妈妈肩膀上哭泣。在城里,一艘艘船开进海港,在那些庄严的楼房之间,不能随便哭泣。一个迷失的孩子惊慌失措,要把在喉咙里哽咽的那一团委屈咽下去,面对这艰难的人世。他只能抬高声音,表现得比其他人更强硬,就像在游乐园开碰碰车,刚开始有些吓人,但坐在方向盘前,你只能狠狠撞击那些靠近的车子,把它们撞出跑道。他内心深处的迷失感一直都在那里,但支票本是一件好盔甲,晚礼服也一样,扣眼那里的标识和考究的做工,让它成为一件虽然沉重但很保险的盔甲。

后来,一天早晨,当他起床时,发现埋藏在心底的惊慌消失了,就像深藏在树冠里的一只鸟儿飞走了。也许它飞到了别人的肩头,那些人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仍然要签署重要的决议。他忽然一下子变得轻松了,只是对一些事感到好奇,并不会被它们纠缠。他把这些年收集的石头从口袋里掏了出来,跑向了草地,就像在哈努绍维采,没有恐惧,也不需要任何东西。现在,世界这条狗已经咬不到他了,而是和他一起奔跑,一起玩耍。

他从大门进去,这是闷热的一天,但过道里很清凉,进入过道,就像闯过一道瀑布,进入到另一边。楼梯间的宁静让外面的世界也沉寂下来,过了一会儿,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包括儿子儿媳,甚至孙子的声音也远去、消失了。

大榕树的树荫落在台阶上,像密林一样深幽。一只猫在他脚边磨蹭,谁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他轻轻把猫推了出去,因为按照规定,不能收容流浪猫。在太阳的照耀下,窗台上的天竺葵正开得热闹,让院子增色不少,就连信箱上的名字也熠熠生辉。过一会儿,邮差就该来了,会抱怨表弟一直赖在家里不走。他把一本书放在一个抽屉里,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张他结婚那天拍的照片,还有哈努绍维采的两张老明信片。邮差来了,他出去迎接。太阳这时已经移开了,没有照在天竺葵上,而是照在窗玻璃上,又反射到对面的墙上,像一道剑光。微风吹动着虚掩的窗子,在对面墙上,可以看到刀光剑影劈来砍去。

“今天晚上有雨。”邮差说,“这么早,天就这么闷热了,海上已经起了大风。您看嘛,等一下就会把热气都刮走,这场雨太及时了。”他面带微笑听着,上唇微微翘起来,露出了牙齿。


(1)捷克特色饮料,由白葡萄发酵而成,在秋季短暂上市。

(2)意大利国民开胃酒,是一种以白葡萄酒做基酒的鸡尾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