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呱噪,然而却胜过......许多人,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是、令人讨厌的人。
苏清芜指着屋顶上那群自认为是主人,死盯着她,随时准备把她这个侵略者赶出去的乌鸦,舔了舔唇,嘿嘿一笑:“这些叽叽喳喳、不知死活的东西,打扰到王妃,给咱们做下酒菜如何?”
此言一出,骇呆一地人群。
这玩意儿不吉利,京都大疫时,不知从哪里飞来。
城里的人越来越少,这些鬼东西却越变越多,每天黄昏时,遮天蔽日地,在半空中盘旋不去。
大家都说,这些鸦都是病疫的魂魄所化,舍不下亲人,纵使官府雇人驱赶也不肯离去。
崔氏被雷得呆若木鸡,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壮起胆子结巴问道:“你......你打算如何把它们变成下酒菜?”
“这个容易,”一直笑睨着她的苏清芜,身形一闪,人已如同青鸟般凌空掠起,轻飘飘地落到水潭边的假山上。
停在屋顶的鸦群觉出一丝异样,然而自疫情以来,它们终日混迹于死人堆,死了的、半死不活的都成了它们的下酒菜,根本不惧怕人类,一个个敛翅警惕地打量着苏清芜。
立在山石上的苏清芜,虽已是公主,却依旧穿着一袭天青色素衣。
高挑秀致的身形在雪光里闪着晶莹光华,衣袂被风吹得翩然扬起,从下往上看去,似凌风欲去,清逸得不似凡尘中人。
雪花飞舞间,似见流光闪烁,忽然,水潭对面屋顶上的鸦声停了。
诸人抬头,暮色中,寒鸦振翅,黑羽凌乱,一个个墨点挣扎着飞起,飞到半空中,乌压压一片恍若黑云。
却兀自不去,在空中重聚成伍,盘旋几圈后,转而对着玉立山石上的清素身形俯冲着袭来。
身形一闪,苏清芜已掠上了屋顶。
扑了个空的鸦群恼羞成怒,“哇——哇——”叫着,凌乱的队形迅速回到半空中,重新聚在一起,黑云压顶似的,再次对着屋顶俯冲下来。
地面上的诸人看得笑逐颜开,遐想着苏清芜被鸦群包覆,惨叫着被啄食殆尽的妙景。
此刻,迅疾而至的黑云正掠过诸人上空,忽见银光簇簇如天女散花,疾若闪电,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从黑云间穿梭而过。
这一瞬,暮色渐起,鸦群恍若凝滞于头顶,啼声忽而凄厉至极,转瞬便如同雨点般簌簌落下。
“啊——”
“救命啊——”
女人惊恐至极的尖叫声响起,撕破了深宫的静谧,脚步声杂沓,仿佛羊群踩踏着碾压过怡宁宫,在窄小的宫门处又你推我搡,历经沧桑的宫门终于“咔嚓”一声,碎了一地,脚步声遂轰然远去……
怡宁宫陷入一片宁静。
坐在屋顶上的苏清芜,大笑着喊道:“郡王妃,悠着点,留下来一起品尝烤乌鸦,美容养颜,延年益寿,走过路过,不容错过……”
窕娘转身进了屋,里面传来一声叹:“阿芜,这还皇宫呢,还公主呢,要吃没得吃,要穿没得穿,这公主过得什么日子?这三十天可怎么活?!”
苏清芜笑答:“姑姑,我们缺的皇宫里多得很,没啥好担心的!”
窕娘清楚她的本事,连忙走出,抬头警觉地瞥了一眼门外的禁卫,后者正朝门里张望。
她抬头看向苏清芜,“嘘”了一声,又虚张声势地喊道:“快下来干活,咱老百姓到哪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谁也不怕!”
说话间,苏清芜已如同落叶般飘落花园里,俯身捡起几样物件,待拿到跟前看清楚,不由得哈哈一笑,拉着窕娘转身进了屋。
掌中的物件虽小,却是璀璨耀目的珠宝首饰,那质地、手工以及样式,都是长安城里见不到的。
窕娘看得双眼放光,“啧啧”两声,看看窗外,又有些担心,“这可是琦玉斋的货色,平时只有京中大户、皇亲国戚才消受得起,就这么落在咱们手中,会不会惹麻烦?”
苏清芜眨眨眼,很无辜的笑起来,“姑姑,这是我们偷的么?”
窕娘摇头。
“是我们抢的么?”
窕娘贼笑起来,继续摇头晃脑。
苏清芜一脸坏笑,“你看,我们人被关着,那也去不了,是这宝贝长了腿,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东西都是杨家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正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正好够我们在宫里的吃喝用度。”
夜色渐临,渐深。
勉强用院子里割下的枯草、荆棘点火,将就着路上百姓赠与的果蔬,一人做饭,一人洒扫,终于吃上了一顿饱饭。
这顿饱饭只有粥,一碟清蒸南瓜,可二人却觉得,那是这辈子吃到最可口的粥,最香甜的南瓜。
忙碌一晚上、累得全身几乎要散架的窕娘,爬到临时收拾出来的床榻上。
她已经完全顾不上纠结这张榻曾经的主人了。
雪已经停了,窗外冷得很。
苏清芜望着窗外的夜色,静静地伫立了许久,道:“姑姑,你觉不觉得,这皇城里的夜色总是比城外更深,更浓。”
窕娘担忧道:“人家说深宫吃人不吐骨头,我终于体会到了,杨家势大,横行霸道,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过去有个崔氏,现在又多了个虢国夫人,崔氏尚且还要顾忌殿下,虢国夫人......”
窕娘缩了缩脖颈,“这些人高高在上,我们小老百姓一辈子都碰不上,如今碰上了,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这三十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弄死咱们,也就是分分钟的事,不死怕也要脱层皮。”
苏清芜思索着,完全没有这方面经验的她,一下子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干脆不想了,只说了句,“姑姑,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能吃万般苦,却受不得半点气,我......不惹事,但绝不怕事。”
“你这性子既不像小姐,也不像老爷。”
苏清芜忙坐下,拉起她的手问:“阿娘是怎么样的?”
窕娘想起过去,满脸的忧色顿时消失不见,“小姐容貌绝色倾城,行止端雅,言语温柔......”
说到这,窕娘看着苏清芜轻声一笑,摇头,“一点也不像你......”
苏清芜苦笑,“我在白云观中,跟一帮师兄姐妹生活,每天舞刀弄剑的,跟温柔沾不上半点边。”
窕娘又道:“小姐聪明绝顶,学的东西可多了,琴棋书画固不必说,歌舞诗词都是洛阳城里大家闺秀中顶尖的,求亲的人,上至王侯,可以从皇城排到苏府。”
苏清芜含笑扶额,“的确不像,跟娘相比,我怕是笨得紧。可娘又怎会嫁给阿爹?”
窕娘如数家珍,“韩大人出身昌黎韩氏,父亲是韩休,曾官至同平章事,那可是三品宰相。”
“阿娘和阿爹真是一对璧人......”
原来韩家也是望族,只是爹为何不认她这个女儿,韩家也没有让她认祖归宗,难道只有韩芸儿才配得上这个姓氏?
累了一天,窕娘已沉然入睡。
苏清芜起身走到窗前,看向黑如锅底的天空,忽然笑了起来,“姑姑,十五年来,韩家一直平安度日,阿爹已经官至从五品,如果我没有回去,或许那个家还在,如果没有我,母亲也能与父亲夫唱妇随,一生一世,白头到老。你说是不是?”
笑着笑着,忽觉手上一凉。
她伸手在面上一摸,满手的凉湿。
屋里点着的烛火早已熄灭,只余火盆里燃烧的柴薪不时噼啪作响,迸起点点火星子,映照着破旧不堪的房间,侧头安睡的窕娘,单薄的被褥。
发黄的窗纸上,一道黑影忽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