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藤先生,昨天很晚才走吧?”
走出刑事一部的法官室时,梶间勋低头看着判决草稿,心不在焉地对旁边的右陪席法官纪藤小声说道。
“是啊,大概十点才走。”纪藤有点紧张地回答,“因为有一份记录我想当天看完。”
“那个时间竟然还有理发店营业吗?”
听了勋的话,纪藤悄悄松了口气,随即略显害羞地摸了摸后脑勺。
“其实是我老婆剪的。她把我发梢剪得跟狗啃的一样,照镜子越看越烦。”
“反正发梢不会上镜,只会拍正脸。叫夫人剪的啊……那挺好,昨天跟今天看起来差了五岁呢。”
纪藤微微耸了一下肩膀,像在掩饰羞涩。
“真的会播吗?”
刚锁好法官室大门的副审判员中西插嘴道。他那一头鬈发收拾得整齐利落,油光水滑。
“应该会播。”勋答道,“搞不好能上头条。”
“会播的。”纪藤也点点头,“因为太难得了。”
“是啊。”中西跟着点了点头。
“好了,走吧。”
勋打开水房旁边的铁门,踏上通往法庭的专用通道。法袍摩擦声、皮鞋敲击地板的声音不绝于耳。虽不是为了彰显威严,但他还是很注意放缓脚步。其他人都配合了勋的动作。他以前走路更快,然而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庭未免有些难堪,所以在五十多岁时自然形成了现在的习惯。
走出通道,就来到了法庭后部的小会议室。他没有停下脚步,径直打开了法庭大门。
正如勋所料,东京地方法院八王子分院第205号法庭的旁听席坐满了人。席上每四座一个区间,三区间组成一排,共计三排三十六个座位。法庭为大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留出了最前排的座位,但媒体阵营自然不止这些。许多周刊杂志和自由撰稿的记者也都闻讯而来了。
从法官登庭那一刻起,设置在旁听席后方中央的NHK[1]摄像机就开始运转。那是代表了各大媒体的权威摄录。法庭管理员手持秒表站在摄制组旁边,计算规定可摄录的两分钟时长。
勋漫不经心地听着庭内细小的叹息和吸鼻子的声音,缓缓坐在法官席中间的座位上。
他抬起头目视前方。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旁听席右前排,未用白色盖布标明记者席位的一个区间内落座的几个身穿丧服的人。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将被害者遗照放在膝头。此人名叫池本亨,是被害者之妻的场久美子的兄长。他面容凶煞,体格健硕,但全身似乎笼罩着阴影。而且他头发凌乱,与勋一行形成了强烈的对照,散发着一辈子都中不了奖的阴郁气息,双眼还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勋在检方传唤证人和观看电视台采访时,已经好几次目睹他悲痛的姿态。这当然值得同情,只是今天……赶在宣读判决的日子穿丧服出庭,头发凌乱得叫人心疼,这好像都是为了退庭后准备召开的记者会做的准备……说得不好听些,勋从他身上嗅出了一丝做戏的气味。
系着黑纱的画框里装着三个人的笑容。那是的场夫妻和他们六岁的儿子健太。第一次公审时,池本亨拿来了三张单人的大号遗像,后来好像被法庭职员警告了,从第二次开始,他就一直捧着将一家三口的生活照放大裱框的遗像。一年多的审判,他的模样始终未变。
只是,无论看到他多少次,勋都觉得池本眼中的怨念与严肃的法庭格格不入……这便是勋的真实想法。不仅是池本,勋在将近四十年的法官生涯中,目睹了各种事件引发的怨念,每次都感到莫名地异样。只要翻阅几页记录,就能轻易想象降临在被害者及其家属身上的悲剧。然而,从中提取愤怒和憎恶的感情并非法律专家的工作。勋凭借多年的经验得出了这个结论。
最应该警惕的是媒体炒作出来的歇斯底里的正义。未曾与被害者及加害者谋面的数千万日本国民以媒体为中介,将名为舆论的凶器抵在了被告人的喉头。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抵在了法官的喉头。同时,他们还要说:“你来制裁他。”
这起案子确实凶残。根据检方控诉,被告人武内真伍的行为甚至堪称卑劣。他在被害者家中将一家三口,包括年幼的孩子残忍杀害,最后还伪装成遭到暴徒袭击的被害者。由于搜寻不到逃逸者的行踪,调查当局将矛头对准了唯一生还的被害者,于是此人很快就招供了。然而在公审开始后,他竟然全盘推翻了供词。
面对这样的人,每个人理所当然地会心怀憎恨,希望他被处以极刑。只要生活在当今社会,没有一个人能逃脱媒体的影响。法官也无一例外,自然知晓舆论的趋势。
然而,不管舆论是否站在正义的一方,司法都不能受其影响。一旦受其影响,就容易忽略重要的事实。
冷静而严肃。越是悲剧性强烈的案件,勋在审判时就越注重这种态度。
勋在担任右陪席时经历过两次死刑判决。最让他难忘的,就是在大阪地方法院刑事部工作时审过的初中女生绑架杀害案。凶手是一个债务缠身的四十岁男子,绑架初中女生的目的是索要赎金,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打电话,就遭到了初中女生的反抗,于是一气之下将其杀害。由于他丢失了记有女生家庭电话的字条,凭模糊记忆拨打的号码又没能联系上,于是他将尸体遗弃在了山林中。接到凶手错拨的疑似胁迫电话的市民后来报了警,于是初中女生失踪案出现了绑架的可能性,以媒体为中心的舆论渐渐高涨,越来越多的人关心起少女的安危。大约三个月后,调查当局通过车辆目击信息等线索查到凶手,并令其招供。不久后,他们也找到了少女已经化作白骨的遗体。接着,便是案件的审判。
部门商讨的结论在死刑或无期徒刑之间摇摆。正常来说,为谋财而诱拐未成年人,最终将其杀害并抛弃尸体,乃是避免不了极刑的重罪。但是这个案子在作案过程中呈现出了许多行动的随机性,令人很难断定这是一起有计划的犯罪。虽说是情况所迫,但凶手在很早的阶段就放弃了索要赎金。而且在公审过程中,被告人也表示了忏悔和谢罪。
然而勋认为,就算考虑了这些情况,也应该进行死刑判决。同时,媒体对女生的惋惜和对凶手的指责都很强烈。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应该是受到了舆论的影响。另外,他那时也尚未深刻体会到下达死刑判决的沉重感。在这一点上,担任左陪席的副审判员也一样。唯有审判长直到庭审结束的前一刻都未表现出明确的态度。那位审判长为人温厚,也深得勋的敬重,但是对他当时不明确的言行,勋感到了一丝不满。
随着针对判决的讨论不断深入,勋通过观察他的表现,渐渐明白了下达死刑判决对法官,尤其对审判长来说是何等严肃的问题。他一直为此事纠结不已,甚至食不下咽,并在讨论时经常一言不发。
如果是无论什么人都觉得铁定判死刑的案子,审判长想必不会如此烦恼。可是现在还存在着无期徒刑的选项。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无比纠结。舆论当前,法院院长也发话了。不过,最后他本人做出了死刑的判定。究竟根据什么,勋并不知道。审判长的心路历程,他也不清楚。遗憾的是,审判长的结论似乎并没有在内心摇摆完全消失之后得出。
判决公审当天,那位审判长坐在法官室的座位上,低声彩排朗读判决书。
“主文:判处被告人死刑……”
这个部分他反复练习了好几遍。可是每次他都面部抽搐,难以启齿。
就这样,开庭时间到了。被告人面色铁青,而审判长也不比他强多少。
“首先宣读判决理由。”
审判长说道。延迟宣读主文的行为本身就强烈暗示了死刑判决。被告人一开始像被施了定身法,但中途就不再听判决理由,兀自啜泣起来。与其说是啜泣,更应该称之为恸哭。他的哭声响彻整个法庭。
那时,审判长的朗读也变了调。他的声音颤抖,始终读不下去,脸上愈加没有了血色,连呼吸也无比沉重。
“主文:判处被告人死刑……”
读到这里时,他的声音已经难以分辨。勋从未见过如此糟糕的宣读。他感到万分恐惧,回过神时已经在止不住地颤抖。
明明也有无期徒刑的选择……勋开始这样想。他甚至觉得,其实无期徒刑的判决才更妥当。事实上,案子在高级法院的确被改判了无期徒刑。那位审判长受到舆论影响,最后被名为死刑的怪物吞噬,失去了自我。
严惩犯罪分子,这么说其实很简单。
但是,制裁一个人并没有嘴上说的那么简单。多一年少一年的量刑,都会让法官烦恼不已。
后来,勋还参与过另一起死刑判决的案子。他在判决书上签字盖章的瞬间,感到自己的双手染上了血污。那虽然是毫无摇摆余地的判决,但他的内心依旧痛苦万分。
他不禁感慨,这真是份折寿的工作。
尽管如此,法庭基本上属于审判长管辖,同样是下达判决,左右陪席感到的压力显然比不上审判长。勋当上审判长后,尚未接触过死刑审判,他为此暗自庆幸。
“还有三十秒。”
注视着秒表的法庭管理员发出了无机质的声音。
那个声音打破了勋的沉思,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旁听席。
那一瞬间,他在旁听席后方看见了熟悉的面孔。啊,多么怀念的面孔……勋不合时宜地感慨道。
那人——野见山两年前还是东京地方检察院八王子分院公审部的检察官,现在则调动到了八王子分院的刑事部负责调查。
公审部的检察官与法院的各个部门固定对接,因此法官和检察官总是能碰上。野见山对接的正是勋领导的刑事一部,两人总是频繁见面,称得上相看两厌的关系。
一段时间未见,野见山已经完全褪去了稚气,变得越来越威严了。他应该快四十了。此人以优秀的成绩通过了司法考试,因为工作特立独行而格外惹眼。挑衅的动作、充满攻击性的讯问、随处表达着嘲讽的言辞……这人最喜欢的战术,就是在法庭上故意掀起风浪。
虽然在审判方看来,他的言行让人大皱眉头,但是换一种角度看,那也许是优秀检察官的一种典型。事实上,负责此次公审的女检察官三原虽然年轻,但正因为年龄不大,与野见山相比明显缺乏了一些魄力。
检方的公审负责人通常是年轻的正检与年长的副检搭档。年轻的正检在公审中积累经验,然后调动到别的部门……譬如负责调查的刑事部。野见山走的正是这条道路。
话说回来,他也负责了这起案子的起诉。勋在起诉状上看见了他的名字。今天他来,应该是为了关注判决的走向。勋此前阅读检方调查书就觉得这起案子的调查方给人霸道急躁的印象,现在把野见山加进去,他就完全理解了。
“好,结束。”
法庭管理员大声宣告。摄制组结束拍摄,匆匆离开了。
换作平时,被告人在法官登庭前就已经站在庭上,但因为这次开庭前有摄录流程,他此时还在法院内的临时拘留室等待开庭。摄录结束后,法庭职员便去传唤了。
趁着空当,勋仔细打量了坐在旁听席上的野见山。二人对上了视线,野见山对他点点头,勋也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头。
野见山斜靠在椅背上,双臂大咧咧地盘在一起。一身藏蓝色三件套西装是他的标配。柿红色领带的结口大得很不自然。他长着一副尖下巴的倒三角脸,充满自信的目光丝毫未变。斜挑着的薄唇也跟从前一样,仿佛随时都能蹦出嘲讽的话语。
听了今天的判决,那副不好对付的神情究竟会有什么改变?勋有点好奇,但是转念一想,那样太不地道了。
勋斜后方的门打开了。两名法警押送戴着手铐、系着腰绳的被告人武内真伍进入法庭。
五十一岁的被告人身穿灰色西装,搭配白色衬衫,没有系领带。他入庭后先行了一礼。
此人身材中等,也许是被系了腰绳,他有点疑似不自觉地弯腰驼背。在那弓起的背上,遍布着他在案件中遭受的击打痕迹——根据检方指控,那是他自己用金属球棒造成的伤痕。那些瘢痕瘤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消除。
他的西装腰围很是宽松,足见这一年的拘留生活让他消瘦了不少。尽管如此,他的肩膀和背部还是看不到一丝廉价的皱褶,将其人衬托得颇有绅士风范。那应该是高档品牌的西装,或是一流裁缝量身裁制的服装。这人圆脸、大眼,在整个公审过程中,不仅是外表,连举止都始终高雅绅士。
他出售了家族代代相传的山林,资产已经超过四亿日元,并且单身未婚,没有近亲。可以说,他完全不需要为自己的生活发愁。
本次审判,检方提出的案情概要,就是这么一个人到朋友家做客,先打死了两夫妻,后勒死了孩子。
冲动杀人。这是检方的主张。他残忍杀害了与其并未有金钱纠纷的朋友夫妻,其动机只能如此定性。可是这样一来,检方就必须使出全力,证明武内心中潜藏着造成冲动的苗头。
“因为他背叛了我。”
武内在招供阶段给出了这样的回答。调查人员又问:“他怎么背叛你了?”对此,他的回答是:“我送给的场先生的领带,他一次都没用过。”
这种动机真的成立吗?他并不打算否定一点琐事引发的犯罪。自己用心送的领带,对方却从来不用,这的确会令人受到伤害。然而,对方也有自己的喜好,就算是别人用心送的礼物,若是不喜欢,恐怕也不会用。授受双方的心情不对等,难免会成为矛盾的火种。
可是,这个武内在法庭上始终保持平静沉着,要说他因为一条领带……着实令人费解。对不上号,不太可能。更别说进入公审后,武内全面推翻了此前的供述,使它看起来就像锡纸房子一样虚假而不堪一击。
他说的那条领带,在两夫妻的儿子听到父母遭残杀的响动从二楼下来时,被他用作将其绞杀的凶器。换言之,它是案件的关键证据。目前辩方的主张是,调查当局利用这个关键证据编造了十分牵强的动机,通过夜以继日的疲劳轰炸式审讯,诱导被告人做出了供述。勋觉得这并非不可能。
如果只是这样便也罢了,这起案件中还有一个不解之谜,就是被告人背部的击打痕迹。检方、辩方两方的鉴定人一致同意,痕迹是由金属球棒击打所致。从被告人衬衫背部附着了被害者夫妇血液的事实推测,金属球棒应该是先被用于殴打被害人夫妇,再被用于击打被告人背部。现场留下的金属球棒为男主人的场洋辅所有,它应该就是凶器。
问题在于,是谁击打了被告人武内的背部?
根据记录,武内从肩膀到腰部的几乎整个背部都遭到了强力殴打,导致其肩胛骨两处骨裂,左手背骨裂,另有鞭击损伤[2]、呕吐、发热等症状。
检方认为武内的伤是他本人为逃避罪责所做的伪装。一大理由是:的场夫妇的被害部位相对集中在头部,武内除后头部外,未见其他明显的头部外伤,其损伤主要集中在背部。
对此,辩方驳斥道:武内是用双手保护头部,因此避免了损伤,证据在于其双手手背都有击打痕迹,左手背更是出现了骨裂。辩方鉴定人还提出:被告人背部的击打痕迹需要普通成年人高高举起金属球棒,以强大的力量向下击打至少二十次方能造成。换言之,那并非能够自导自演的击打痕迹。
检方鉴定人主张,只要是身体健康的男性,反持球棒击打背部也能发挥出相当大的力量,只要次数足够多,便足以制造出被告人身上的击打痕迹。当然,检方鉴定人本就不可能主张无法实施,在这一点上可以认为是见解不同。只不过,按照勋自己手持球棒击打背部的感觉来看,他觉得单凭被告人应该制造不出证据照片上那般严重的击打痕迹。
成为行凶现场的被害人宅邸是位于东京调布的两层住宅。行凶时间是八月二十七日傍晚五点半。家中并未发现入室抢劫的痕迹,行凶时间前后,附近也没有可疑人物的目击信息。宅邸大门未上锁,属于外人可入侵的状态。然而,室内并未发现有人穿鞋进屋的痕迹,也没有可疑的指纹等线索。金属球棒把手处的指纹被清除了。
辩方主张——据说武内在招供前一直坚持这种说法:他与的场夫妇在一楼起居室交谈,突然有个头戴丝袜的男人闯了进来。那人中等身材,身穿黑色系的上衣和长裤,手持放在的场家门口的金属球棒,一言不发地举起球棒击打了距离最近的武内的肩膀。在武内倒下后,该男子走到房间中央,轮流殴打的场夫妇。
此时,邻居池本亨的妻子杏子正在院子里给盆栽浇水,听见隔壁隐隐约约传出类似惨叫的声音和响动。但是那些声音和响动并没有大到足以引起警惕,加之持续时间不长,杏子夫人就没有在意。
等武内准备扑向暴徒发起反击时,暴徒对的场夫妇的攻击已经基本告一段落。紧接着,他又推开武内,对准其背部展开了连续殴打。
检方提出质疑:若暴徒入侵时已有行凶打算,应该自带武器,那他为何要使用放在室内的金属球棒呢?然而,让武内回答这个问题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因为只有真凶才知道答案。也许真凶确实携带了武器,但是在进门时发现了球棒,认为它更称手。这么说也并无不可。
最先报警的人是武内。系统上保存了五点五十八分拨打报警电话的记录。虽然是在凶案发生的大约三十分钟后,但武内本人解释,这是他从负伤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所需的时间。他担心凶手尚未离开,一旦妄动会引来又一轮攻击,再加上背部的剧痛,导致他一时半会儿没能动弹。
在此期间,凶手拿起了放在起居室桌上的领带,在楼梯处勒死了被害人夫妻的儿子的场健太,随后逃离现场。而按照检方的推论,武内在这空白的三十分钟内完成了伪装工作。
不够确凿的线索,空白的时间,未留下行踪的凶手,独自存活的男子……调查陷入僵局时,当局转而将矛头对准第一个报警的人,这实在无可厚非。可是,他们想出来的武内真凶论显得那么不自然,甚至扭曲。冲动行凶的凶手在作案后冷静地展开伪装工作,这着实说不过去。
尽管如此,检方还是强行起诉了。只要能将案件放到司法的流水线上,制度就会帮助其以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精确度定罪。不合格品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虽不知道他们是否完全寄希望于这个日本的司法神话,但至少可以说,检方多少存在一点做甩手掌柜的嫌疑。
“起立!”
工作人员一声号令,庭内所有人同时起立行礼。
“那么开庭吧。”
勋重新坐定后,努力用温和的语气说。
“今天将在庭上宣读判决,请被告人出列。”
已经被解开了手铐和腰绳的武内动作僵硬地走上正对法官的被告席。他略微低垂的脸上没有表情,嘴唇还有点发青。
“好,那么我要宣读判决了。”勋不知不觉加快了语速,平淡地说道,“关于本次凶杀案,接下来我要宣读针对被告人的判决书主文,请注意听。”
从主文开始宣读,证明不是死刑……不等在场的人反应过来,勋立刻开始了宣读。
“呃……主文:宣判被告人无罪。”
法庭内鸦雀无声,仿佛谁也没听见勋的声音。
“接着是认定事实与判决理由,这部分有点长,被告人可以坐下来听。”
武内紧绷的唇间吐出一声“是”,继而低下了头。
他像木偶一样动作生硬地坐了下来,此时旁听席后方总算有了反应。
“无罪,无罪。”
庭内回荡着难掩兴奋的低语,好几个人冲了出去。
勋可以不去看死者家属和野见山检察官的脸。
他平淡而严肃地朗读起了判决文书。
“三原检察官脸色好差啊,我以为她要直接栽倒了。”
走在返回法官室的专用通道上,副审判员中西开口道。他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很是兴奋。左右陪席在审判长朗读判决书期间都无事可做,可以仔细观察法庭的情况。
“要是她真的栽倒了,我挺想跑过去照顾她的。”
纪藤法官半开玩笑地说完,跟在后面的司法修习生都轻笑了几声。
“没想到野见山检察官也来了,好难得啊。”
听了勋的话,中西面露疑惑。看来他没看见野见山。
“我也看见了。”纪藤咧嘴笑道,“他跟三原小姐相反,满脸涨得通红。看他那个样子,等会儿肯定要来发牢骚。我敢打包票。”
“对我发牢骚有什么用。”
勋虽然没把那句“自作自受”说出口,但意思很明显了。
“老实说,其实我担心了好久。好在总算顺利结束了……”
纪藤说完,勋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听到那想必是令人震惊的判决,在场的相关人士肯定都在各自的立场上心有所想,所幸没有人真的大闹法庭。
“只要保持平静沉着,就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勋说着,扫了一眼司法修习生们年轻的面庞,“今天可是宝贵的经验。正因为法官独立,才使这样的判决成为可能。你们要相信自己,带着勇气做出决断。既然当了法官,一辈子总会碰到一起这样的案子。所以务必要培养起发现这种案子的能力。”
勋对他们笑了笑,四个修习生齐齐低头行礼。
虽不能说心满意足,但这的确是一场值得自夸的审判。对一度被逼到招供的被告人做出无罪判决,用法律界的常识来说,可谓接近奇迹。他本人就从未经历过如此大胆的判决。更何况,这场审判最后还严肃有序地收场了。可以说,这足以成为勋多年法官生涯的总结。
走出专用通道,一行人进入了位于大楼北翼的刑事一部。法官室通常位于书记官室的背后,但是刑事一部的书记官室和法官室是隔廊相对的配置。
“今天完成了这么重要的判决,不如去立川还是哪里庆祝一下吧?”
纪藤一进屋就解开了法袍纽扣,同时看向勋和中西。
“原来你昨天加班就是为了这个啊?”
中西调侃了一句,周围的人都笑了。
众人交谈了几句,走廊上突然传来了像是有人奔跑的急促脚步声。
“喂!审判长!喂!”
听见那个声音,勋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腋下夹着相框飞奔过来。是池本亨。只消一眼,勋就看出对方表情十分凶煞。
“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池本喘着粗气怒喝一声,冲过来揪住了勋的法袍。顽石一样坚硬的拳头死死顶在他的手臂上。
“住手,住手!”部门的人顿时炸了锅,全都围过来拉住池本。
“混蛋,放开我!畜生!谁叫你给我乱判的!”
周围人的反应似乎激怒了池本,他开始面目狰狞地咒骂。
“你这样很危险。”勋强装镇定,从对方手中扯出了自己的法袍。
“站住!别跑!喂!”
“好了好了,快住手!”
池本还想拽住他,部门的年轻人慌忙将其拉开了。可他还要往前冲,最后脚下一滑,重重地跌坐在地。
室内响起玻璃破碎的声音,所有人都愣住了。
原来是镶嵌遗照的相框摔碎了。照片飘落在地,池本的手渗出了血。
池本轮番看着地上的照片和自己的手,接着抬起头看向勋。
勋感到他的目光中有种异常的冰冷,嘴上还是淡淡地重复着刚才的话。
“你这样很危险。”
池本没有立刻站起来。他拾起照片,放在了没有玻璃的相框上。接着,他使劲眨着眼睛,一味看着勋。尽管呼吸沉重,但他始终没有移开目光。
“帮他把玻璃收拾一下吧。”
勋对书记官和修习生做了指示。随后,他看着众人开始收拾碎玻璃,缓缓转身离开。中西已经打开了法官室的门锁。
“你这样很危险。”
勋又对池本说了一句,接着便在纪藤等人的掩护下走进了法官室。
“哎哟,吓死了!”
中西夸张地抖了两抖,仿佛要甩开沉重的空气。接着,他关上了门。
不少当事人都会闯到法官室来闹事,但是像刚才那样的杀气,还是会令人背后发冷。勋当了这么多年的法官,还是头一次被人揪住。作为最低限度的安保措施,法官室并没有挂牌,也没有在院内导览上注明。尽管如此,若是在走廊上碰到了,那也无计可施。
“对我发牢骚有什么用啊……”
勋又说了刚才的话,继而长叹一声。他脱下法袍,收进储物柜里,再用咖啡机冲了一杯咖啡,走到自己堆满资料的座位上。
当他稍微松开领带,拿出抽屉里的饼干吃了一块时,外面传来了轻轻敲门的声音。事务员探头进来说:
“部长,野见山检察官……”
他还没说完,背后就伸出一只手,猛地推开了房门。一脸冷然的野见山走进来,愠怒的目光锁定了勋。
勋正要站起来,却被野见山抬手拦住了。
“在这里就好。”
以千分之一的概率抽中了下下签的检察官双手插进暗色西裤的口袋里,开始在勋的办公桌前来来回回地踱步。
“您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他绷着脸问。
“怎么可能。”勋微笑着说。
“这是您的个人判断?”
“当然是经过商讨得出的结论。”
虽然这个判决是勋积极提议得来的,但他本人对此也很有自信。对于部长意志坚定的探讨,左右陪席不可能一致反对。在这一点上,纪藤和中西都算是中庸的法官。
“我要在高院推翻您的判决。这会成为您的污点。”
“高院?那么,你要上诉吗?”
野见山露出了懒得回答的表情。
上诉虽是检方和辩方的自由,但现状是,二审法院非常重视一审的判决。因为一审是案件尚未平息时发生的第一线审判。二审也许能改动一些量刑,但绝大多数结果都是驳回上诉。无论一审的判决看起来多不讲理,都不能指望二审会给出有罪变成无罪,或者无罪变成有罪的极端变动。因为这里面还有另一个考量——若判决结果变化太大,审判方整体的可信赖性就要被削弱。为此,那些哭诉蒙冤的死刑犯都面对着极其痛苦的斗争。如果存在冤屈的苗头,必须在一审将其摘除。
“别怪我啰唆,我劝你还是别上诉。而且你最好也说说高检的人,那样子很难胜诉啊。刑事部的工作得再细致一些。三原小姐那么孤立无援,实在太可怜了。”
野见山双手撑在勋的办公桌上,朝他凑了过去。
“凶手就是武内,没人逼他招供。”
“我很清楚这是检方的主张。”
“您没有制裁杀人犯,而是把他放归了社会。”
“野见山先生,”勋站起来,从自己的储物柜里拿出了金属球棒,“你试着用它击打自己的背部吧。根本制造不了那种程度的痕迹。现在你应该做的不是对我发脾气,而是对警察施压,让他们追查逃走的真凶。否则,的场一家永远都死不瞑目。”
野见山用锐利的目光轮流看了看球棒和勋的脸,一句话都没说。
“不过话说回来——”勋收起球棒,自行解除了紧张的气氛,“我今后可能再也不能像这样跟野见山先生碰面了。”
“要调动了吗?”野见山虽然面色阴沉,但声音十分冷静,“不过梶间部长您还在跟进三鹰的连续骗保杀人案,那个案子不结,应该不会调动吧。”
发生在三鹰市的连续骗保杀人案是被害人多达四名的重大案件,三个月前刚开始公审。
“我也没想到那个案子会分过来啊……虽然犹豫过一段时间,但是再这么下去会没完没了,加之我的心意已经确定下来了。”
“您的意思是?”野见山挑了挑眉毛。
“我要退休。”
“哦。”野见山毫无感情地感叹了一声。
“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家庭的问题。其实我家中老母已经起不来床了,要是我调动到别的地方,一是不好移动,二是无人看护,所以我干脆咬咬牙,决定退休了。”
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就是某大学向他发出了担任教授的邀请。但他觉得没必要在这里说,便只说了最主要的理由。
“那您可要保重了。”野见山摆出了严肃的表情,然而嘴角还是歪的,“没想到梶间部长是个如此孝顺的人。您确定不是在逃避注定要判死刑的三鹰案吗?”
说完,他就转过了身。勋不想回答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个讨厌的人恣意留下令人不悦的心情后拂袖而去。
“我可能去不了您的欢送会了,毕竟这边事情也很多。”
野见山扶着门,又留下一句多余的话。
“别担心,反正我不叫你。”
勋对着他的背影说。
注释
[1]即日本放送协会。——编者注。
[2]鞭击损伤:指由于身体剧烈加速或减速运动而头部的运动不同步,致颈椎连续过度伸屈而造成的颈髓损伤。——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