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枝若雪

01

寒冬凛冽,凝水成冰,满山皆素,凇林翠木。

今年好云山下了一场大雪,而这个地方已经五十年未曾下雪了。左近的村夫议论纷纷,都道这若不是祥瑞,就是灾兆。

这一场雪下得很大,树木上凝满了淞花,草木尚存的地面积存了半尺有余的白雪,映衬着依然青翠的树木,白雪苍林,景致清奇动人。

“璧公子”齐星手握一卷书册,在院里踱步,门外一人蹑手蹑脚的走进,“齐哥,多少人了?”齐星合起书册,“六百八十五人了。”

探头来看的人是“玉公子”郑玥,自唐俪辞宣布那多一人多一百五十八两银子的消息之后,加入好云山的人马越来越多,其中多为江湖二三流角色,虽然并非高手,却是人马众多,好云山的气势也越来越鼎盛。偶尔也会有人因为滥用金银之事斗殴,齐星每每问明关键,将挑衅之人逐下山去,数次之后,众人轻易不敢动手。

孟轻雷也曾对唐俪辞建言,说到以金银待人未免流于物欲,金钱虽然引得不少人马加入,却也让某些洁身自好的江湖前辈不愿前来。唐俪辞却道真正有志于江湖之人,不为蝇头小利所诱,自也不会为蝇头小利所困,在意流言蜚语之人算不上什么清高之辈,来与不来他并不在乎。

他说得有理,孟轻雷便不再提金银之事。

时间过得很快,下了这场大雪之后,距离唐俪辞返回好云山已经一月有余。在这一月之中,郑玥自然没有探得关于风流店的丝毫消息,唐俪辞也没有怪他,每次相见都是微笑相待,让郑玥见他更是如见蛇蝎,避之唯恐不及。

他真是从心底怕了唐俪辞,却又不敢说出口,现在好云山上下人人都道唐公子好,他怎敢轻易犯众怒?何况他对那一百五十八两黄金也有些心动,实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西方桃”一直没有露面,唐俪辞派遣成缊袍和董狐笔带人分头寻找,也没有寻到关于西方桃的任何消息。江湖突然安静下来,好云山声势渐壮,风流店偃旗息鼓,仿佛一切都恢复到毒患之前的平静。

这些日子唐俪辞很忙碌,阿谁见人便避开,很少与人交谈,她荆钗布裙,不施脂粉,也没有人来留意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婢。于是在好云山上住了一月有余,窗外人来人往,她便如遗世独居一般。

凤凤抱着一本残破的书卷在看,看得聚精会神,现在他已经不撕书了,转而喜欢看书。她不知道他看的是书页上那些犹如图画一般的笔迹,还是当真看得懂什么,总之凤凤喜欢看,她就静静坐在一旁陪他看。凤凤抱着书本横着竖着倒着看,她拈线刺绣,日子是那么平静而沉寂。

“笃笃”两声,有人轻叩了几下木门。

阿谁抬起头来,来找她的人很少,玉团儿是从不敲门的,“是哪位?”

门外的人声音温柔,“婢女紫云。”阿谁站起身来,打开大门,门外站的是一位相貌清秀,身材娇小的紫衣女子,她端着一份托盘,托盘上是两盅燕窝,“是唐公子吩咐送来的,姑娘快趁热吃了。”

阿谁眉头微蹙,端过那托盘,轻轻叹了口气,“谢谢,他为何突然想到送我燕窝?他自己吃了没?”紫云也跟着叹了口气,“唐公子吩咐,说他事务繁忙,无暇照顾姑娘,要我跟在姑娘身旁,随时伺候。”她对着阿谁盈盈拜了拜,“姑娘有事随时吩咐,紫云能力所及,必当尽力。”

阿谁摇了摇头,扶她起来,柔声道,“我其实不需要人照顾,紫云姑娘有暇尽可来坐坐。”紫云摇头,黯然道,“唐公子的吩咐,紫云不敢有违。”阿谁微微一笑,笑容也有些黯淡,“他是不是不要你伺候?”紫云垂下头来,“是……他要我伺候姑娘,以后不得传话不要进他的院子。”阿谁道,“别伤心,唐公子只是……”只是什么,她却哑了,心中有千头万绪,却根本说不出来。

紫云黯然道,“我明白,他只是不愿我插手他的私事,他不喜欢有其他人和他共在一个屋檐下。”阿谁叹了口气,“他这样对你,并不一定是他心里对你不好。”紫云眼圈一红,“我也是这样想,但总是很伤心。”阿谁让她坐下,心头越发茫然,面上泛起微笑,“你很在意唐公子?”紫云点头,娇靥泛红,“我……”阿谁微笑得更加温柔,“唐公子年少俊雅,智勇双全,在意唐公子是自然的事。”紫云摇了摇头,“我知道他在殿城有一位红颜知己黄三金黄姑娘,钟春髻钟姑娘对唐公子也落花有意,并且他亲口说……”紫云怔怔的道,“他说妘妃嫁入宫内之前……对他非常痴情……”她迷茫的看着阿谁,“他还有阿谁姑娘你,我……我又算得上什么呢?”

阿谁同样迷茫的看着紫云,唐俪辞身后几许红颜,有些是她知道的、有些是她不知道的,但不论是哪一位、不论地位尊卑、身份如何,他不会给予任何回应,他只是……只是在这些女子身上寻觅……寻觅母性的温柔,同时也获得一种征服感。

仅此而已。

所以所有的痴迷唐俪辞的女子都很可怜,他根本无心爱上任何女子,即便是他只对她一人索取,那种执着也不是出于爱,只是迁怒和移情而已。

“他……对你说妘妃的事,或许是希望你早些死心,他是为你着想。”阿谁低声道,声音很无力,“而我……我同样不知对于唐公子而言,我又算得上什么……”她真挚的看着紫云,“我是离丧之人,又非清白之身,我比谁都盼望唐公子能得佳偶相伴,但必定不会是我。”

紫云的泪水夺眶而出,突地扑入阿谁怀里,抱着她啜泣起来。

正在两人伤神之际,一条人影蓦地窜入房内,身法轻巧敏捷,疾若飞燕,竟未发出丝毫声息。阿谁骤然看见,吃了一惊,“谁——”紫云拭去泪水,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柄明晃晃的刀刃指在她咽喉之处,来人劲装蒙面,压低声音,“噤声!”阿谁惊魂初定,突见眼前此人身材高挑,腰肢婀娜,头挽素髻,身形看起来很是眼熟,微微一怔,“白姑娘?”

蒙面闯入她房中之人扯下蒙面巾,对她淡淡一笑,坐了下来,“原来是你。”她人虽坐了下来,断戒刀依然指在紫云咽喉,阿谁道,“她不会出声的,白姑娘,她是唐公子贴身女婢,不是外人。”

来人正是白素车,闻言她缓缓收回断戒刀,“我已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没有喝过一口水吃过一口饭……”她说得很淡,紫云连忙将那两盅燕窝奉上,目中满是惧色。她认得这位是风流店著名的女将,上次风流店夜袭好云山,领头的就有这位女子。

白素车并不推辞,很快喝完了那两碗燕窝,阿谁记得她暗赠“杀柳”之情,对她并无敌意,“白姑娘远道而来,不知是……”白素车低声道,“我从飘零眉苑来,对人说是外出巡逻,不能在此停留太久,你去把唐俪辞叫来,我有事对他说。”阿谁脸色微变,白素车从菩提谷远道而来,拼着背叛风流店的罪名、两日两夜不曾合眼,要说的必定是大事。心念一转即过,她推了紫云一把,“紫云姑娘,你去叫唐公子过来,旁人如果问起,就说我得了重病。”紫云脸色苍白,连连点头,转身而去。

阿谁给白素车倒了一杯茶水,白素车冷淡的看着她,看她充满杀气的眼神,谁也想不到不久之前白素车曾冒生死大险救过阿谁一命。阿谁微微抿了抿唇,“白姑娘。”白素车淡淡的嗯了一声,似理非理。“在丽人居,白姑娘为何要救我?”阿谁并不意外她的冷淡,“难道你……你就是唐公子在风流店中的卧底?”

白素车冷冷的道,“我不是谁的手下,我只是我自己。”阿谁贝齿微露,咬住下唇,“我替唐公子感激你远道而来。”白素车面露讥讽之色,“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代替唐俪辞说话?”阿谁微微一震,低声道,“你为何要生气?”白素车脸色微变,阿谁又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两个女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很古怪,凤凤从破破烂烂的书本堆里爬了出来,看到白素车,顿时眉开眼笑,“姨——姨——”他自管自咿咿呀呀的叫,自己以为自己叫得很对。

过不多时,唐俪辞推门而入,身后跟着紫云。

白素车顿时站了起来,唐俪辞见她脸色,他的脸色也微略变得发白,“说吧,什么事?”

白素车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张纸,染着一角暗淡的血迹。唐俪辞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张纸,白素车缓缓的将那张纸递给唐俪辞,那是一张银票,价值黄金万两的银票,“他说,还给你。”

唐俪辞伸手支颔,闭上了眼睛,那是张很熟悉的银票,是他在明月楼付给雪线子的那张银票,“他怎么了?”

02

三千世界,空叹曼珠沙华。

明镜尘埃,原本皆无一物。

那夜的菩提谷便如不是人间。

雪线子走入山谷,他的步履很轻,不带任何声息,仿佛只是步入了梦境,略一用力便会从梦境中惊醒。

漫山遍野开满了雪白的大花,空气中有一股幽淡的花香,很浅,似有若无。雪线子在墓碑之间穿梭,找到一处青石墓碑,在坟前坐了下来。

那块墓碑光滑异常,月光再柔和,映在碑上也有种冷冷的清韵。任清愁站在雪线子身后,在他眼中看来,这块墓碑是被类似铁砂掌之类的硬派掌力,硬生生磨搓而成,不知花费多少力气。碑上简单写着几个字“吾妻赵真之墓”,笔法潦草,乃剑气所成,写字的时候出剑之人心情料想十分激动,导致不成章法。

雪线子在墓碑前坐了下来,摇了摇头,“为何没有酒?”任清愁只是在仔细辨认那写字之时的剑法,暗中揣摩学习,“我不会喝酒。”雪线子看了墓碑一眼,叹了口气,“清风明月,鳏夫孤坟,生离死别,痛断肝肠,如此令人黯然神伤的美景,你却在我面前偷学我刻在墓碑上的剑法……”他往地上一躺,很有现在就死了算了的架势。

任清愁将墓碑上那剑气的路数细细想明,才道,“老前辈,三更将至,现在若不动手,很快就没有机会。”雪线子本要学前人遗风,来一下长歌当哭,无奈未遇知音,只好从地上起来,望着满山遍野的孤枝若雪,“这么多花,我要从哪里烧起?这些不比你药房里的干货,只怕很不好烧。”任清愁沉吟道,“那只能将根茎一一掘断,使用烈阳掌力将花枝烧毁。”

“那分头行事吧!”雪线子出手如电,将赵真墓上的孤枝若雪拉断,这奇葩的藤蔓却很坚韧,雪线子出手一扯,牵连拉出了七八处入土的根茎,方才将将它扯断。任清愁揪着另一株藤蔓,仔细寻到它的主根,用剑尖将它挖了出来,随即欲用掌力将它焚烧成灰。可惜他年纪尚轻,修为不到,只把那根茎烧成黑不黑白不白的一块,却不能成灰。

任清愁脸上一红,雪线子哈哈大笑,拾起那根茎,见他五指一握,那团灰不溜秋的根茎刹那冒出一团轻烟,随即化为灰烬。任清愁虽然惭愧,却并不气馁,当下他去挖掘花根,雪线子便出手将它捏成灰烬。

两人通力合作,不过半个时辰,已毁去了大半个山谷的孤枝若雪。

“啊——”突地从菩提谷另一端传来一声尖叫,“谁——”任清愁身形如电,一把将发出尖叫的来人抓住,却是一位年约十六的小丫头。只见她满脸惊恐的看着他,“你——你——你背叛主子——”任清愁手掌抬起,就待将她打死,然而一掌拍落却是顿了一顿。

一掌落下,那小丫头脸色转白,昏了过去。雪线子呸了一声,“我当你小子又杀人不眨眼!快看看她还有没有同伙?”任清愁点了点头,拔出黑色小弓,扣箭上弦,在山谷中搜查起来,雪线子提起那小丫头,东张西望了一阵,草草把她塞在树下的一处乱草堆中。

任清愁绕了一圈,不见其他人踪,持弓而回。雪线子大是诧异,恰是三更时分,这小丫头一人外出,难道是专程前来坟场练胆的?想了又想,不得甚解,两人回头又去掘花。

不远处的山坡顶上,一人月下盘膝而坐,但见他面色青白,颧带紫红,骨骼高大,只余一臂,赫然正是朱颜。

他对月吐纳,似乎也并没有发现雪线子和任清愁二人,眼眸紧闭,全心全意沉浸在他体内真气的轮转之中。刚才任清愁抓到的小丫头,正是来给他送药的。在望亭山庄与玉箜篌、鬼牡丹一战之中,他并没有死。

他体内的真气一点一滴的流转,四面八方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通透清明,这种境界开始慢慢向外扩张,一丈、两丈、三丈……十丈、十五丈……

就在他的耳听之力缓缓到达二十丈方圆之时,突地“擦”的一声异响自二十丈外传来,他微微一震,突地睁眼。

与此同时,正在墓碑之中拉扯孤枝若雪的雪线子如有所觉,蓦然回首。

一瞬之间,两人四目相触,风声突地一变,任清愁跟着回头,只见狂风乍起,呼的一声卷得沙石落花直飞上天,朱颜长戟一挥,轰然一声巨响,他足下山坡被削去了一层,崩落的土石倾斜下来,将山坡脚下那扇木门堵住了一大半。

“你是谁?”朱颜持戟而起,声音非常暗哑,威仪之中带有少许的茫然。

雪线子凝神以对,面对能一戟削去小半个山头的对手,他丝毫不敢大意。任清愁很快寻了一块大石藏匿身形,弯弓搭箭对着那被掩去一半的门,被朱颜弄出如此巨大的声响,风流店若再不察觉,那便是聋子了。

“你是谁?”朱颜背手持戟,一步一步自山坡上下来,声音虽然沙哑迷茫,却仍旧充满杀气。

雪线子很快的吸了口气,再缓缓的吐出,随即对朱颜一笑,“我是你的好朋友。”

朱颜已经走到山谷之中,仍旧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我平生从无好友。”

“那你有什么?”雪线子笑嘻嘻的问。

朱颜被他问得似乎是错愕了一下,沉默了下来。

雪线子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看来他似乎又伤到了头脑,以平时的朱颜而论,绝不会说如此多的废话,早就出手杀人了。看他在迷茫,仿佛忘了自己是谁,又似乎仍然记得某些片段。

朱颜沉默了一阵,缓缓的道,“我有武功。”雪线子一负手一转身,“你很可怜。”朱颜问,“为何?”雪线子道,“因为武功并不是一种拥有,你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钱,难道不是很可怜?”朱颜左手长戟往前一滑,他握到长戟之柄,“我有武功,我会胜过任何人,任何人我都能杀,包括你!”

雪线子叹了口气,“你还记得薛桃吗?”

朱颜听而不闻,长戟抖刃而起,笔直往雪线子胸口插去。

便在此时,山坡下那扇被堵的木门骤然爆裂,三人掠身而出。任清愁弓弦响动,三支黑色小箭疾射三人,但可惜三人皆有防备,三支箭出,三箭两箭落入人手,一箭射空。

来者是玉箜篌、鬼牡丹和红蝉娘子。

方才朱颜所坐的山坡之上,白素车按刀带队,身后残存的几名白衣役使,还有二十来位红衣役使队列整齐,正一起看着任清愁。

朱颜长戟雪刃,疾刺而来的时候并未带起多少风声,雪线子身形一幻,在长戟刺来的瞬间失去形迹,旁人看清他身形之时,他已窜入长戟之下,手掌贴戟前掠。朱颜手腕一拧,持戟如棍,狂喝一声向雪线子头上砸下,雪线子闪身避开,旁人只见他右闪,却蓦地现身左边,依然出手夺戟。

玉箜篌眼观战况,微微一笑,“雪线子的‘移形换位’能练到这种地步,也算是一个奇迹了,但‘移形换位’练得再好,也不可能在朱颜长戟之下全身而退。”他沿着通道过来,早已看过沿途被任清愁射伤的剑士,但他既不着急也不生气,看着朱颜和雪线子动手,竟是看得很有趣。

红蝉娘子盈盈娇笑,“哎呀!雪郎可是会使‘千踪孤形变’的高人高高人呢!朱颜被你伤了头脑,要是突然傻了,说不定就要输。”言下吃吃笑起来,“话说那天夜里,我还当你真的会杀了他呢!”

玉箜篌脸颊上的伤已经痊愈,只在下巴之处留下一个很淡的疤痕,“杀他?我怎会杀他呢?”他柔声道,“他害了表妹,我要他为我做牛做马,为我杀敌立功,我要他生无所得、死无所有,将来为我死在千军万马之中。”

“你真毒。”红蝉娘子越发眉开眼笑,“你不怕他死在雪郎手上?”

玉箜篌看着战局,抿唇浅笑。“嘿!”鬼牡丹阴森森的笑,“他一人之力害我与七弟各折损了一成真力,你说他杀不杀得了雪线子?七弟为了在他头上拍上一掌,中他‘魑魅吐珠气’,内伤至今未好,你说他杀不杀得了雪线子?”

“那现在——我们只要逮住旁边那只小耗子就行了?”红蝉娘子嫣然一笑,“先逮住他,然后在他面前将他心爱的温蕙千刀万剐。”鬼牡丹哈哈大笑,玉箜篌今日穿的男装,一拂衣袖,“任清愁就交给你了。”

任清愁躲在一块大石之后,红蝉娘子格格娇笑,绕过大石来捉他。任清愁很沉得住气,等她快走到面前方才一箭射出。红蝉娘子挥袖击落短箭,任清愁腰间剑疾挥而出,直刺她咽喉,红蝉娘子红袖翻卷,一把卷住他的长剑,内力到处,任清愁剑刃扭曲,竟而变型。红蝉娘子嫣然一笑,左手袖往任清愁面上拂去,她这衣袖染满剧毒,一旦让她拂中,非毁容不可。任清愁奋力抽剑,红蝉娘子故意衣袖拂得很慢,想在任清愁脸上逼出惊恐之色,突地“啪”的一声微响自身后而来,她微微一怔,心头尚未领悟,后肩处一阵剧痛,竟是方才任清愁射出的短箭落空之后击向一处墓碑,撞击而回,逆行射穿了她的肩头!

她肩头受伤,手上劲道一减,任清愁拔剑而出,惊险至极的急退,身影一转,避入另一块墓碑之后。一照面便伤了恶名响著江湖的红蝉娘子,任清愁毫无骄色,专心致志的躲在那墓碑后面,一声不出。

玉箜篌左边看着雪线子忽隐忽现忽前忽后的与朱颜缠斗,右边瞧着任清愁计伤红蝉娘子,无论左右都让他看得很有趣,“虽然这两人毁去许多孤枝若雪,但其实这些花被毁得不枉,就凭这两人的实力,的确能毁去我一整个药房——可惜——仅此而已。”

“那些花毁了,日后你打算如何?”鬼牡丹观望战局,“其他的药你藏在哪里?”玉箜篌笑得颇为妩媚,“这个……告诉大哥,对我没有半点好处。”鬼牡丹冷笑,“难道我还会抢你的药?”玉箜篌眸色流转,“秘密总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的好。”他拍了拍鬼牡丹的肩,指向任清愁,“有人背叛风流店,你不可能让他当真脱身逃走吧?我与你赌,三招之内你收拾不下他。”

鬼牡丹一声冷笑,闪身上前,红蝉娘子负伤之后勃然大怒,两人指掌凌厉,向任清愁扑去。

03

雪线子施展“移形换位”之术和朱颜游斗,朱颜“魑魅吐珠气”渐渐发挥到淋漓尽致,长戟挥舞隐隐约约带起道道黑气,雪线子不敢碰他那邪门真气,一味东躲西闪。他转圈闪避的功夫了得,一时三刻朱颜奈何他不得,但长戟内力发挥出来,雪线子身法渐渐迟滞,心头凛然,知晓今夜迟早要拼老命。

任清愁短箭疾射,以他的功力自然远不足阻止鬼牡丹和红蝉娘子二人,短箭射出,他转身便逃。红蝉娘子追了一阵,后肩伤势作痛,不得不停了下来,她心头忿怒,恶念突起,绕到一处坟墓之前,双手抓住墓碑用力一摇,竟硬生生将那青石墓碑推倒。任清愁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那正是雪线子发妻赵真的墓碑,“你——”

红蝉娘子拔出肩后短箭,伤口血如泉涌,她阴恻恻的道,“你伤老娘一箭,老娘要将赵真的尸首从墓里拖出来千刀万剐,戳上千箭万箭。嘿嘿嘿!我要雪线子恨你一辈子!”当下双手齐摧,内劲剧毒一起发出,赵真的青石墓碑冒起一层黑烟,崩落片片碎石。

任清愁见她动手毁墓,立刻转身折返,鬼牡丹将他拦住,冷笑声起,一掌往他头上劈去。任清愁长剑舞动,他素来沉得住气,但赵真坟墓被毁,微微有些乱了方寸,鬼牡丹的武功本就远在他之上,顿时手忙脚乱,接连遇险。

赵真的墓碑被红蝉娘子双掌摧毁,红蝉娘子随即要去掘墓。然而菩提谷天然生就的白色泥土,一旦与水混合、夯实之后坚固异常,非寻常刀剑能伤,红蝉娘子以双手去挖,自然挖之不开。她怔了一怔,自袖中翻出一柄短刀,刀光如练,硬生生往坟头砍去。

“当”的一声脆响,红蝉娘子那柄刀冲天飞起,落在其他坟上,划出点点火花。她呆了一呆,眼前人影千幻,眼角所见,似有一人仍然在和朱颜动手,却又有一人出手击落了自己的短刀,甚至左边还有一人出手拍向自己的左肋,右边还有一人踢向自己的膝盖。

千踪孤形变!她心里虽然明白,却难以抵挡,就一呆之际,左肋右膝一起中招,哇的一声口吐鲜血,坐倒于地。眼前雪线子的幻影仿佛还对她一笑,一笑之后幻影消散无踪,真正的雪线子依然和朱颜缠斗。

“好功夫!”玉箜篌赞了一声,随即柔声道,“三哥,你自以为天下无敌,难道竟敌不过‘千踪孤形变’?”

朱颜的眼神本来略有涣散,长戟虽然在手,却不如他平时的威力,此时听玉箜篌一激,眼中蓦然迸发出光彩,手腕一拧,刃尖流闪七处光点。长戟是沉重的兵器,却让他舞出七道、十四道、二十一道银芒,刹那间光影满天,沙石飞扬,盘旋流动的气劲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月色黯淡,刃光夺去月色,仿若一轮圆月被他挥刃斩成千千万万的碎屑,一并融入了刃影之中!

这一戟,叫做“月如钩”。

钩是勾魂之意,这一戟很美,销魂耀目,如地使勾魂之前来临的那一刻月色。

雪线子身影再幻,千踪孤形变再现,一道身影、两道身影、三道身影——刹那间他竟化出二十一道身影,迎向二十一道银芒,白衣飞扬,银发飘荡,挥洒自如。

“雪线子施展‘千踪孤形变’,竟然能到这种境界……”玉箜篌往山坡上瞧了一眼,“素素!”

白素车应了一声,拔刀在手,“杀!”她只冷冷说了一个字,身后红白衣役使纵身扑出,诸般兵器挥舞,一起杀向雪线子!

任清愁长剑飞舞,他已与鬼牡丹动手三招,第三招鬼牡丹突地袒露出胸口让他来刺。任清愁一剑刺出,那剑尖竟被鬼牡丹胸口肌肉所阻,仿佛铜墙铁壁,丝毫刺不下去。鬼牡丹仰天狂笑,一把抓住任清愁的长剑,随手将它扭得不成形状,任清愁弃剑挥掌,鬼牡丹毫不在乎,同样拍出一掌。双掌相接,任清愁大叫一声,连退三步!鬼牡丹欺身直上,再加一掌,任清愁口中鲜血狂喷而出,再退三步!鬼牡丹如影随形,第三掌当头盖下。

突然之间,他的面前有人挥掌相接,“啪”的一声,鬼牡丹退后三步,眼前接掌之人一闪而逝,飘幻异常,竟是雪线子身外化身!他竟然在接朱颜“月如钩”一戟的同时,犹有余力化出第二十二道人影,救了任清愁一命!

任清愁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不可置信的看着雪线子,这位“老前辈”的造诣远超他的想象,他从未想过一个人的武功竟能练到如此神乎其神的地步。鬼牡丹被雪线子一掌震退,怔了一怔之后挥掌再上,此时红白衣役使已纷纷出手,然而朱颜长戟威势凌厉,反而让这些女子攻不进去,只堪扰乱视线。雪线子身影一幻再幻,只听几声娇呼,数名女子突然摔倒,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将人点倒。

而正在众人被他这身外化身弄得眼花缭乱之时,鬼牡丹掌前人影再现,“碰”的一声,雪线子竟仍有余暇再接他一掌。这下不仅是任清愁呆若木鸡,连鬼牡丹也是颇为佩服,“千踪孤形变”千古绝技,能被雪线子练到这种地步,已经全然是一种奇迹。

玉箜篌眉头微蹙,依照这种情形,神智有失的朱颜当真还未必杀得了雪线子。他眼见雪线子如此武功,已下杀心,但“千踪孤形变”一人千化,只怕就算再多几个人围攻,也只能收到游斗之效。雪线子这么东一飘、西一晃,前一脚后一掌,和谁都不是全力拼斗,虽然他赢不了,却也输不了,要等到他自己力竭,时间拖得久了,事情恐怕就要生变。他心中盘算一定,轻轻一笑,拍了拍手掌,柔声道,“素素,叫她们回来,去取些什么锄头、铲子、铁棍、凿子什么的,现在就给我把赵真的墓掘了!然后牵条饿狗过来,我要把赵真的骨头一块一块拿去喂狗。”

白素车领命,红白衣役使撤回对雪线子的攻势,改取了锄头铲子开始掘墓。

任清愁受鬼牡丹两掌,神智已有些不清,眼前只见朱颜的长戟所带的黑气越来越盛,挥舞起来有时竟像一团黑色的大球。突地有人把他提了起来,一把向隧道内里掷去,他犹如腾云驾雾,重重的摔在门内,身后人一闪而逝,雪线子衣袖纷飞,在朱颜浊重的黑气中蹁跹穿梭,只听他喝道,“傻小子!还不快走!”

走?任清愁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鬼牡丹已向他追来,却被雪线子化身一阻。

“快走!”雪线子喝道,“再不走你来不及了!”

任清愁知他的意思,他说他现在不走的话,再无机会去铁人牢救温蕙。一瞬间他的目中突然充满热泪——他明白这位老前辈的意思了——雪线子会在这里与风流店众人游斗,好让他有足够的机会去铁人牢救人。

他必须马上走!

雪线子一人之力,牵制如此多江湖名家,早已不辱他数十年的威名。他纵然敌不过菩提谷中这许多敌手,也绝非不能脱身。他留下一半是为了孤枝若雪仍未尽除、一半就是为了成全他去救人。

所以他必须马上走!

他若不走,雪线子独斗众人的时间会更长,危机就越深重。

他必须马上走!

04

“老前辈!”任清愁突然大吼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外边雪线子风流倜傥的笑,“我姓钟。”

“我记住了!”任清愁转身往隧道深处奔去,大吼道,“我记住了!”

那声音嘶喊得震天动地,山坡上的碎土又簌簌掉了下来。玉箜篌并不追击,以任清愁受伤之重,想要救温蕙无疑痴人说梦,他并不着急。他身上有伤,他也分外爱惜自己的身体,所以也不出手攻击雪线子,只是站在一旁笑吟吟的看人掘墓。

鬼牡丹未能击杀任清愁,面子上颇为挂不住,怒从心起,回身扑向雪线子。雪线子与朱颜游斗,表面上虽然潇洒,但身法为“魑魅吐珠气”所侵扰,已大感沉重,鬼牡丹反身扑回,雪线子身影再幻,“千踪孤形变”发挥到了极致,在鬼牡丹凌厉狠辣的掌法之下,他也不得不以真实掌力回击。

便在此时,赵真的坟墓一寸一寸的被挖开,坚硬的白色泥土在红白衣役使的锄头凿子之下一点一点粉碎。雪线子怒从心起,大喝一声,掌连环、一气贯日!朱颜横戟狂扫,雪线子一声长啸,双掌拍出,与朱颜长戟一抵,只听“嗡”的一声长戟震动,随即“碰”然炸裂为千千万万碎屑。就在雪线子双掌碎戟的同时,朱颜左手疾出,“魑魅吐珠气”在雪线子肩头带了一下,撕开五道血痕。鬼牡丹哈哈大笑,一记“鬼零泣”疾落雪线子后心。雪线子临危不惧,朱颜五指在他肩上带过,他不退反进,同时一掌击中朱颜胸口,鬼牡丹厉掌拍向他后心,雪线子闪身急退,挥掌身后,就在他行云流水般一退之时,他与鬼牡丹双掌相接,砰然一声,雪线子脱身而出,如一只雪白的鸟直落赵真的坟墓。鬼牡丹一把抓住飞荡的袖子,被他震退一步,然而他冷笑着看着雪线子,笑容中充满蔑视。

朱颜口角挂了血丝,然而伤得并不重,玉箜篌笑意盎然——雪线子在刚才那一连串“千踪孤形变”中耗费了太多真力,方才他能将鬼牡丹震退三步,现在只能将鬼牡丹震退一步,而再过一会儿,掌力上他就要输给鬼牡丹。而朱颜伤得并不重,雪线子肩上那“魑魅吐珠气”却是要命的伤。

他一点也不着急,笑吟吟的看着雪线子一甩袖将掘墓的女子一一摔倒。朱颜失了兵器,面色变得十分可怕,鬼牡丹反而退开了去,他知道雪线子击碎长戟,已经激出了朱颜内心深处最强的狂性。

一股炙热的狂风突然在山谷中盘旋起来,折断的孤枝若雪在热风中被烤得很干,随风旋转,过了一会甚至一点一点燃烧起来,漆黑的夜空之中,十数朵燃烧的白花在飞舞,景致奇丽异常。雪线子落身赵真的坟墓之上,朱颜侧身负手以对,神态从方才的迷茫、愤怒、不安定变得平静。

那是一种异常的平静,仿佛他由眼自心、由心自手都成了一条线,他并没有看雪线子,但谁都知道雪线子在他这条线所结成的脉络上。他由眼自心连成了一条线,而这条线龟裂成了一张网,凡是在这网中的任何东西,都是他的猎物。

他就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而雪线子正是他网中的白蛾。

风中的白花在燃烧,片片带火的花瓣在飘落。

雪线子站在坟头,他肩头那五道伤痕不住的出血,伤处焦黑,“魑魅吐珠气”正在侵蚀他的真气,他的脸上不见笑意,比之平时分外透着一股挺拔俊秀之气。红蝉娘子踉跄退远,虽是满怀怨毒,见雪线子这般风姿,仍是有些怦然心动,暗想这冤家如果被擒,一定要弄到自己手上来。

白花烧尽,灰烬满天。朱颜的背后弥散出一片真气,卷动满天的灰烬,那片灰烬宛若有形,渐渐成羽翼之态。雪线子眉头皱起,他纵横江湖数十年,未曾见过这种奇异的状态。

鬼牡丹哈哈一笑,“三弟竟能将‘魑魅吐珠气’练到这种境地,难道说他当真和当年首创这种邪功的高人一样,天赋异禀,能不受‘魑魅吐珠气’烈焰之伤?”玉箜篌笑了笑,“这一招,叫做‘羽化’,我见过一次。”鬼牡丹阴森森的问,“哦?你见过一次?效果如何?”

“效果——就是二哥死。”玉箜篌含笑道,“被烧成一具黑红干瘪的焦尸。”鬼牡丹闻言狂笑,然而朱颜和雪线子都很安静,一言不发。

掘墓的女子们停下手来,那灰烬不住散落,一丝一毫都带着灼热的真气,落在肌肤上皆是灼伤。雪线子落在肩上的白发也沾上少许灰烬,发丝微微扭曲,但他一身白衣依旧整洁,连衣上绣的字都依然鲜艳明朗。

白花的灰烬渐渐落尽,朱颜身后的羽翼渐渐隐去形迹,围观的红白衣役使一步一步后退,那股灼热并不因灰烬落尽而消褪。雪线子身在其中,谁也不知他感受如何,但见他衣袖的一角微微冒起轻烟,竟有些燃烧起来的征兆。

“三哥这一招很认真,看来要一招决生死了。”玉箜篌柔声道,“要赌么?”

“赌什么?”鬼牡丹阴恻恻的笑。玉箜篌自怀里抖出一张银票,含笑道,“这是雪线子那张黄金万两的银票,我赌三哥一招杀不了雪线子。”鬼牡丹冷笑,“你忒把雪线子看得太高。”玉箜篌道,“那大哥就是赌雪线子会死在这一招之下。”鬼牡丹颔首,玉箜篌笑道,“赌么?”鬼牡丹冷冷的道,“赌!”

便在此时,朱颜全身上下真力已运到极点,左臂微抬,他遥遥对着雪线子张开五指。地上白沙突地漫起,这一张不知用上了多大的力气,赵真的坟墓微微震动,被凿开的口子上碎石颤抖,一块一块滚入坟墓的缺口。

雪线子合掌平推,不见什么惊天动地的气势,但见他掌势推开之处,地上颤抖的沙石顿时止了。赵真的坟墓随他这一掌稳定下来,地上渐渐分出清晰的两处区域,靠近雪线子的一段平静异常,靠近朱颜的一段沙石颤抖,不住冒起轻烟。

两人就相隔着五尺距离,凌空以掌力相较。这种僵持无疑是朱颜占了上风,雪线子肩头的鲜血不住涌出,僵持片刻,伤口处流出的鲜血已将一件白衣染红了一半。红蝉娘子看在眼里,有三分心疼,却有七分幸灾乐祸。

玉箜篌低声道,“等三哥五指一合,生死就分……”他还未说完,朱颜五指倏然一握,轰然一声,只见沙石飞扬烟雾满天,赵真的坟墓突然炸裂,雪线子冲天跃起,凌空扑下——朱颜这一招竟然不是针对雪线子而来,而是针对赵真的墓!玉箜篌和鬼牡丹都是一怔,玉箜篌笑了起来,“三哥果然不是没有心机,大哥你输了。”

赵真坟墓炸裂,雪线子含怒出掌。朱颜面色冷漠如故,第二掌挥出,雪线子夹带凌空下落之势直击而下,只听砰然大响,两人各自跌出一步,竟是平分秋色。玉箜篌哈哈一笑,雪线子并不在乎拼掌结果如何,转身急回赵真的坟墓。白烟尘土散尽,碎裂的坟墓中露出一具白骨,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伤心之色自面上一掠而过。朱颜踏上两步,第三掌出,五指张、背后真气勃张,仍是“羽化”!

雪线子蓦地回过头来,朱颜身影刹那急趋向前,他身后散发的那强劲真力推动他这一扑之势强劲绝伦,五指张开犹如张开一张无可匹敌的铁网,勾向雪线子周身重穴!这才是“羽化”一招的精要所在!雪线子不敢闪避,地上就是赵真的白骨,他一旦避开,朱颜这一抓抓向赵真的白骨,以他掌力之威,白骨绝对在瞬间就化为灰烬!一瞬间“千踪孤形变”再展,他化出数十道人影,对着朱颜扑来的人影各自发出数十道杀招!只听“噼里啪啦”声响,朱颜身上少说瞬间中了十二三招重手,然而鬼牡丹面上冷笑,雪线子已是强弩之末,这十二三招虽然重伤了朱颜,却已拦不住“羽化”!

人影幻化如华,一瞬即逝,朱颜五指勾魂,抓向前去的,依然是雪线子的咽喉。雪线子横掌去挡朱颜的五指,朱颜五指一握,只听“格拉”声响,鲜血飞扬,点点染上白衣,雪线子右臂被朱颜再度抓出五道血痕,伤深及骨,鲜血淋漓。

朱颜口角挂血,眼微闭、步一抬,他依然向雪线子走去。雪线子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朱颜一挥手,只听轰然炸裂之声再起,沙石再度飞扬,尘烟之中血溅三尺,一蓬鲜血洒落在地,溅上了赵真那块倾倒一旁的墓碑。

烟尘散去,雪线子坐倒在赵真的白骨之前,右手牢牢握住妻子的臂骨,左手按着胸口。方才一掌,朱颜在他胸口抓出五道血痕,只差一点便挖出他的心。鲜血自肩上、臂上、胸口泉涌喷出,片刻间风流倜傥的雪线子已成了一个血人,但他笑了笑,俊朗的面容依然犹如冠玉,“再一掌,你就要支持不住。”

朱颜手中握着一团碎衣,闻言将那血衣抛开,低沉的道,“再一掌,我就能杀你。”

“你杀不了我。”雪线子笑得很开心,“你和我一样运功过度,‘魑魅吐珠气’就算是一门神功,也不是当真能……无敌于天下……”

朱颜冷冷的看着他,目中充斥着杀气与暴戾,他一寸一寸的提起手掌,真气再度运行,面色一分一分发黑。玉箜篌在此时开口,“三哥,住手。”

朱颜充耳不闻,骇人的气势尽集中在雪线子身上,身形一动,他将那一掌彻底挥出。

“泼”的一声,血雨满天,尽落在雪线子与白骨身上,将那一身血衣染得分外的红、将那白骨染成血骨。衣袂荡尽之后,雪线子抱着那副白骨,盘膝而坐,浑身的伤痕已分不清从何而来,浑身的鲜血已不知是否流尽,他双手抱着妻子的骨骸,丝毫未曾松手,尽管自己遍体鳞伤,赵真的骨骸却依然完整。

朱颜退出三尺之外,冷冷的看着雪线子,雪线子垂眉闭目,并不理他。鬼牡丹正要大笑,突然砰的一声,朱颜仰身摔倒,口吐鲜血。众人皆是一呆,玉箜篌让身边白衣役使将朱颜带下疗伤,他缓步走到雪线子身边,“老前辈不愧是老前辈,你那十三掌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雪线子充耳不闻,只是紧紧抱着赵真。

玉箜篌俯下身来,在他背后点了几处穴道为他止血,柔声道,“你莫以为,我会让你如愿而死——你以为你烧了毒花、你放跑任清愁、你战到力尽、你暗伤朱颜、你搂住了赵真的尸骨,我就会让你死——这样死,未免太英雄太如意了。”他将雪线子身上几处血脉截住,防止他失血而死,一边一字一字的道,“我依然要将赵真的白骨拿去喂狗,但我会救你,给你喂些毒药,将你弄成药人,日后为我打天下……你想你一身武功,你威震天下,就此死了,岂非很可惜吗?”

雪线子蓦地睁眼,“你——”玉箜篌掰开他的手指,将赵真的尸骨一寸一寸从他手里拔了出来,一面露出温柔妩媚的微笑,“我一向不成全任何人。”雪线子怒气冲动心血,“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玉箜篌微微一笑,“素素,把雪线子带下去,严加看管。”白素车上前领命,随即淡淡的道,“余泣凤看管失职,难道主人不罚?”玉箜篌柔声道,“我自会处理,素素你多话了。”白素车沉默,将雪线子从地上抱起,退到一边。

玉箜篌环顾众人,众人看着满地的鲜血,寂然的白骨,都沉默不语,只有他一人独笑,笑得风姿嫣然,倾国倾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