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言

很多人可能很难想象原本被拿着球拍或球、戴着头盔、穿着比基尼的运动员和模特占据的《体育画报》封面,有一天会出现鲍比·费舍尔带着笑容的大方脸。1972年的这期封面如今在易贝这样的拍卖网站上还是很受欢迎的,当时它是为庆祝费舍尔史无前例的20连胜,不是棒球、篮球或足球项目,而是国际象棋。费舍尔在比赛中的表现以及他对苏联对手的控制,让他一跃进入公众视野,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个项目的很多顶尖选手都称他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棋手,而这样的评价通常被用在迈克尔·乔丹、勒布朗·詹姆斯、西蒙·拜尔斯、凯蒂·莱德基和汤姆·布雷迪这样的人的身上。

在布鲁克林一个拮据的单亲家庭长大的费舍尔是如何变得如此伟大的?答案和乔丹、詹姆斯、拜尔斯、莱德基和布雷迪这些人给出的回答没什么差别:一点儿运气加上大量的练习,还有近乎痴迷的热情。弗兰克·布拉迪是一位长期研究费舍尔的传记作家,他说费舍尔9岁的时候不是在下棋就是在研究棋局,他兴致勃勃地趴在棋盘或棋谱旁,直到天黑都不愿停下来去打开房间里的灯。为了哄他去洗澡,他妈妈会把一扇橱柜门放在浴缸上,然后把他的棋盘放在上面。(之后要让他离开浴缸也很不容易。)他当然也不喜欢学校,所以一完成义务教育,他就退学了。

实际上,近乎痴迷的热情是很多伟人成功的关键要素。

小提琴大师伊扎克·帕尔曼在3岁时从广播里听到古典音乐,之后他第一次要求学习小提琴,但当地的音乐学校拒绝了他,因为他太小了,托不住小提琴。于是,这个体弱多病的男孩开始用一把玩具小提琴自学,然而不久他就患上了脊髓灰质炎,至今仍与拐杖和轮椅为伴。10岁时,他举办了广受好评的独奏会,19岁他第二次登上《埃德·沙利文秀》,与滚石乐队同台表演。1

数学家斯里尼瓦瑟·拉马努金在他33年的短暂人生中非常多产,以至现在有一本同行评审期刊专门用于发表由他提出或证明过的理论衍生出的或与之有关的成果。与费舍尔和帕尔曼一样,拉马努金在很小的时候就找到了自己的热情所在,从住在他妈妈家里的大学生房客那里汲取各种知识,从头到尾阅读数学课本。对他帮助尤其大的,是一本包含5 000条定理的书,即便是对最热衷参加高中奥林匹克大赛的人来说,这本书读起来也是极其枯燥乏味的。成年后,研究工作占据了他全部的生活,导致他疏于关心自己的妻子,甚至忽视自己的健康,最终死于痢疾并发症。现在有医生认为,要是拉马努金愿意暂时放下工作接受治疗,他原本是可以被治愈的。

或者还有玛丽·居里,她仍然是迄今为止科学界唯一获得两次诺贝尔奖的人。在巴黎求学期间,她埋头读书,常常忘记吃饭。她的这份专注一直保留到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她总是有意避开各种奖励和荣誉,因为这些东西会占用她进行科学研究的时间。她甚至没去领第二次诺贝尔奖的奖金,据她说“完全是因为懒”。(最终在一战期间,她领取了奖金,然后全部捐出去,为打赢战争做出了贡献。)

对毕加索来说,让他痴迷的不是国际象棋、小提琴、数学和科学,而是艺术,他一生都极其高产。据估计,他创作了超过5.5万件艺术作品2,而且一直在变换自己的风格,要是换作其他成功的艺术家,很可能已经开始吃老本了。

作为普通人,我们会惊叹于这种近乎痴迷的热情。要是我们能着迷到投中和勒布朗·詹姆斯一样多的罚球,钻研和费舍尔一样多的残局,或者翻看和拉马努金一样多的定理,我们可能会更加成功!每个新年,我们在制定目标的时候,总是希望自己能凭空拥有某种难以捉摸的热情,把我们乏味无聊的工作变成心甘情愿做的事情。然而不可避免的是,到了2月初,这样的热情并没有被点燃,漫无目的地花在网飞和照片墙上的时间破坏了我们的计划。为什么我们不能像费舍尔和帕尔曼那样?拉马努金怎么会对一本包含5 000条定理的课本着迷呢?!让我来总结一下吧。为什么他们,还有爱因斯坦和毕加索会像受到丘比特垂青的幸运儿一般拥有神奇的热情之火呢?

此外,为什么他们会对篮球、国际象棋、数学、物理等产生特殊的热情?为什么很同情加泰罗尼亚反抗军和反法西斯主义者的毕加索没有把自己超人的精力投入战争,而是投身艺术?为什么爱因斯坦没有沉迷于国际象棋?为什么一看国际象棋书就一动不动地坐几个小时,智商也完全没问题的费舍尔,一看到家庭作业马上就会不耐烦呢?(让他妈妈非常焦虑的是,他的作业总是完成不了。)简言之,缔造伟大而又难以捉摸的热情是如何发挥作用的?

现在有专门的领域研究判断、决策和积极心理学,书店里也有励志书籍的专区,所以你会认为,有人能针对这些比较基本的问题给出现成的答案。如果我们不清楚是什么让我们充满热情并让我们的人生拥有意义,那么我们怎么能理解自己做的决定,或者知道什么能让自己开心呢?实际上,有些东西我们是知道的。比如,我们知道,热情总是伴随着意义感、使命感和满足感,它会因称赞而增强,也会因有人为此向我们支付薪水而减弱。但原因是什么?为什么热情会有这样的变化?热情完全无法解释吗?

不是的。


同样令人费解的是美学。

不能否认的是,一些美学方面的问题已经有了现成的或者被充分理解的解释。我们知道有钱有势的人为什么愿意花钱请人给自己画像,为什么教堂长期以来都愿意为那些宣扬神话和历史故事的艺术作品花钱,特别是在过去大多数教区居民都没有文化的时候,这样做尤其有用。我们还知道艺术有时会利用人们早就喜欢看的一些东西,比如对称的脸,生育力强的女性,或者赏心悦目的湖畔景色,然后夸张地表现出来。在音乐领域,有的乐曲听起来像水声,非常舒缓。而有的乐曲保持固定的节奏,这样士兵就可以齐步行进,小镇的居民就可以踏乐而舞了。再比如我们的食物,大家都知道营养越丰富的食物越好吃,于是就有了培根。而在食源性疾病持续存在的地方,人们逐渐爱上了吃辣,因为吃辣有助于抑制细菌的生长。

但有很多事情仍然是解释不清的。文艺复兴时期像莎士比亚这样的诗人,以及当代的MF Doom(美国嘻哈歌手)、钱斯勒·乔纳森·本内特(美国说唱歌手)和埃米纳姆(美国说唱歌手)笔下复杂的押韵格式是怎么回事?来自波尔多左岸著名的高单宁葡萄酒又是怎么回事?这些东西并不是天生就更令人愉快,也不是在简单地夸大已经给我们带来快乐的东西。因为事实是,对没什么阅历的人来说,莎士比亚太难懂了,高单宁葡萄酒也太苦涩了(而3美元的葡萄酒就非常好喝)。我们并不是要诋毁这些伟大的艺术和文化作品。它们之所以伟大,并不是因为它们天生能让人变得愉快。那么,是什么成就了它们?

同样无法解释的,还有各种流派的艺术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埋下的无处不在的彩蛋,评论家和爱好者要经过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的潜心钻研才能发现它们,而我们其余的人则要通过“克利夫笔记”才能了解那些隐藏的含义,有些特别执着的人甚至会在评论家冗长乏味的文章中寻找答案。

为了找到彩蛋,辨别出最好的葡萄酒,读懂莎士比亚,我们可以求助于艺术史学家和评论家。但是,要想知道一开始我们会为这些东西而感到兴奋的原因,我们还需要本书里提到的一些工具。


利他性是另一个我们要苦苦思索的问题。令人困惑的不仅仅是人们起初为什么会表现出利他性,还有利他性的各种怪异形式。

首先,显而易见的是,我们虽然非常乐善好施,但不会受影响力的驱使,给予的方式也不是最有效的。我们愿意为了需要关怀的宠物给GoFundMe众筹平台捐款,但不愿意把钱给只需不到5 000美元就能挽救一条人命的那些影响力大、运营效率高、致力于解决人类最迫切问题的慈善机构。3面对一笔配比基金,我们几乎不为所动,哪怕我们的钱可以发挥两倍的作用。如果有人问我们愿意为防止迁徙候鸟被风力发电机绞杀的安全网捐多少钱,不管安全网能挽救2 000只鸟,还是20万只鸟,我们的答案都不会有什么变化。4我们志愿加入仁人家园,虽然这还不如把我们买机票的钱花在雇用本地那些技术更娴熟也更需要工作的劳工身上。我们会在离开房间时关灯,却会忘了关空调,这造成的损失远超关灯带来的收益。

类似的行动不仅起不到什么效果,甚至连它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大多数人对自己捐的钱被用在哪里最多只有一个模糊的认识,几乎没有人会像选餐厅或度假地点那样谨慎地去选择慈善机构。我们在节约能源和回收利用方面的表现同样糟糕。比如,你知道回收金属的效益大概是回收纸张或塑料的9倍吗?你知道回收纸张或塑料的效益又比回收玻璃多得多吗?不相信我们吗?那就去网上搜索一下吧。不过请注意,这可能是你第一次愿意花时间去网上搜索这件事。

我们不仅无知,而且是战略性无知。虽然我们绝对不会故意把性传播疾病传染给性伴侣,却从不去做检测,即使我们知道自己是高危人群,而且附近的诊所就可以免费检测。

我们不仅在躲避信息,也在躲避请求的过程。如果有人请求,我们可能会捐钱给计划生育协会,但当看到非营利组织的志愿者在人行道上筹集捐款时,我们却会拿出手机,装作很忙的样子。还有,虽然我们总是乐于帮助朋友,但如果并不确定这个朋友是否需要帮助,我们就可能不会打电话。

这样的情况还有很多。我们大多数人会毫不犹豫地花4美元买一杯咖啡,却不会把这些钱捐给穷人。但我们绝不会想着从穷人那里拿4美元去买一杯咖啡。在结果一样的情况下,作为与不作为之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为什么利他性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这些都是我们在本书里要解决的问题。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用了哪些误导人的伎俩?动机性推理为什么会产生影响?那内化的种族主义呢?为什么谦虚是一种美德?我们的是非观又从何而来?为什么哈特菲尔德和麦考伊两大家族不能言归于好?

简言之,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人类的偏好和意识形态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又为什么会产生影响?

人们往往会用直接原因来回答这样的问题,比如我们喜欢高单宁葡萄酒,是因为它们的回味更好更持久。我们喜欢手工艺术品,是因为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相互独立的任务是一件令人满足的事情,我们很快就能看到最终的结果。或者我们对研究产生了热情,是因为我们喜欢自由地对一个特定的主题进行长时间细致的探索,然后真正成为行家里手。我们出于同理心而给予,但这样做没什么效果,因为同理心本身就没什么用。

尽管这样的回答大多都很有意思,对我们有所帮助,也符合逻辑,但它们并不是真正的答案,至少不是我们在本书里要寻找的答案。高单宁葡萄酒确实让人更加回味无穷,但怎样才算是回味无穷呢?我们为什么会关心它们是不是回味无穷?有些人确实只有在很快看到自己劳动成果的时候才会产生热情,而有些人只会为时间更长、更深入的研究感到兴奋,但我们还是想知道为什么这两种人会背道而驰,还有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产生热情。同理心确实没什么用,但这是为什么呢?每个回答都带来了至少和刚开始时一样多的问题!

事实上,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将尝试着给出终极答案。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将用到的关键工具当然就是博弈论。

博弈论是一套帮助我们搞清楚人、企业和国家等在相互作用的情况下,也就是在所有要素的行为都很重要的情况下,会如何表现的数学工具。这套工具已经成功地用于帮助企业在拍卖中布局和出价(在拍卖过程中,每个参与者的出价都取决于其他人给出的价格)。博弈论也是美国联邦政府反垄断机制的基石。在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和美国司法部,大批经济学家成天在利用一种叫作“古诺竞争”的博弈论模型,评估拟议的并购方案(这种模型能帮助他们预测价格的变化趋势,考虑到市场上的所有企业都会对合并后的企业做出反应,反之亦然)。而在几个街区之外的美国国务院,博弈论已经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外交官的思想。例如,托马斯·谢林所做的博弈论分析加强了美国互相毁灭和核边缘的冷战策略(考虑到美国制造的核武器数量将取决于苏联拥有的核武器数量,反之亦然)。

你可能在想,这和本书开篇提到的那些行为完全没有关系。人们在对国际象棋产生兴趣,发起新的艺术运动或者做慈善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到优化的问题。他们做这些事情是基于直觉或感觉……只是在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一切就这样发生了。这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在会议室和战情室决策时所做的那些冷酷无情的计算。

此外,你可能还会认为博弈论长久以来都依靠一个核心假设,不过我觉得这个假设是有问题的:假定人的表现是最优的。我们是理性的,并且掌握所有相关的信息,然后像计算机一样通过复杂的计算来使利益最大化。这种假设或许对在会议室里制定无线电频谱拍卖战略的人来说是合适的,但是对过着平凡生活的我们呢?已经有两人因有力地推翻了这个假设而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丹尼尔·卡尼曼在2002年,理查德·塞勒在2017年)。5甚至我们的一些动机性问题,如甘愿为某项事业而死,而当有实际作用的慈善机构就在眼前时我们却给没什么作用的慈善机构捐款,似乎都是支持丹尼尔和理查德的有力证据。

这两个论据可以互相抵消。没错,当人们依赖自己的意识去做优化的时候,结果往往会很糟糕。但是,当没有有意去优化时,人们就是在学习和进化中做这件事,就像我们会讲到的喜好和看法一样,情况看起来更好一些了。

谈到进化,我们对它的逻辑可能已经很熟悉了。人们的喜好会进化,是为了促使我们以对自己有利的方式行事。我们变得喜欢吃高脂肪、含盐和含糖的食物,是因为这会促使我们在物资紧缺的环境中寻找脂肪、盐和卡路里含量高的食物。我们逐渐被对称的脸、轮廓分明的下巴和宽大的臀部吸引,是因为这会促使我们去寻觅更健康、更成功、生育能力更强的伴侣。6

但说唱迷并不是由围坐在火堆旁互对押韵词的穴居人祖先进化而来的,而现代艺术迷的祖先则会在闲暇时画抽象的洞穴壁画。我们大多数的喜好和看法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通过后天学习形成的。因此,在下一章,我们对学习的看法和对生物进化的认识是一样的,我们会证明学习(也就是文化进化)也能起到同样的作用(而且要快得多)。我们会看到文化实践如何最终变得与我们的环境和需求高度契合,比如,冰屋如何经过几代人的改进和优化,从而让因纽特人能够在冰冷的冻原上保暖,还有传统的加工玉米的方法如何从这种缺乏营养的主食中获得额外的营养价值——而且是在没有人有意识地考虑热动力学或化学方面的问题的情况下。我们还会看到人们享用的香料如何反映出他们的文化中对抗食源性疾病的需求,以及有关食物的迷信说法和禁忌是如何降低怀孕期间患危险疾病的风险的。

在学习这一章之后,我们会做一些辨析(初级奖赏与次级奖赏、终极解释与近端解释、主位与客位),这会帮助我们理解在进化和学习过程的帮助下,暗中影响着我们的看法和偏好的博弈论。

之后,我们会涉及一些博弈论的内容,但不会完全集中在人类身上。事实上,我们有一章将专门讨论动物的性别比例——某一特定物种中雄性与雌性的比例,这是一个生物领域有名的应用博弈论的案例。这一章将介绍博弈论中的一些关键概念,并且展示博弈论的强大功能。它也将帮助我们了解当进化在进行优化的时候,博弈是如何被理解和运用的。

然后,我们就要正式出发了。从那之后,每个章节都会包含几种看似不合理的人类行为和一两种隐藏的博弈,后者会帮助我们揭开这些看似非理性的行为背后的根本原因。

这就是我们的计划。我们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