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醒啦?就说打麻药很麻烦嘛,夫人说打,你也嚷着打,没办法,拗不过你们,那就打呗。”
王福贵双手抱胸坐在凳子上,想来他一直守着我药劲过去。
“谢谢。”头晕脑胀,什么麻药后劲这么足?
“小恩不言谢,醒了就好,你再躺会儿。”他将凳子塞进病床下,“我走了,若感觉身体不适请摁铃,喏,这里,抬手就够得着。”
睁眼后眩晕越发厉害,我轻轻点头,又重新闭眼陷入沉睡。
睡梦中总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不停在病房里走动,我想睁眼却始终昏昏沉沉动弹不得,仿佛梦魇,俗称鬼压床。
“喂喂喂,快醒醒呀!怎么还睡呢?醒醒!”
有人在耳边呼唤,不停用力拍打我脸颊。
“怎么回事?快醒醒!小子,醒不过来你就完蛋啦!”
那人更加用力拍打我脸颊,虽不算很疼,但感觉明显,此时,我的意识已经完全复苏,身体还陷在梦魇中无法动弹,心里万分着急,不停祈祷,求求你,别打脸,使劲推,赶紧使劲推呀!
那人越来越用力照着我脸颊猛拍,最后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打的生疼,我的胳膊总算稍微动了点,随后缓缓睁开双眼。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保持右手腾空的姿势观望,如果我再晚一秒睁眼,恐怕还有第二记耳光。
我诧异地问道:“老师,您怎么来了?”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收回右手,捂着眼睛头痛地说道:“老天!终于醒了,真不省心,就换一件衣服的功夫,你能把自己搞来这里躺三天!”
“三天?”
不可思议,这一跤摔得这么厉害?前一刻王福贵才给我缝针,等睁开眼就是三天后,这三天难道我一直昏迷么?
“怎么样?有力气回家吗?”
“我要去补习班,和卡片女郎约好的。”
“得了,三天前的约定,谁等你?”记忆中的马尔克斯双手抱胸看着我,“回去休息几天,等下巴拆线后和她再约吧,你现在看起来极其狼狈。话说回来,谁把你带进来的?”
“老夫人。”
“哦?你们认识?”记忆中的马尔克斯若有所思地撅起嘴唇。
“福贵查房!”随即王福贵走进病房来到我面前,老师连忙后退给他让道,他掰开我的眼皮看看,又捏捏我的肩膀,“动动腿,对,抬起来。嗯,很好,很好,情况不错,可以出院了。”
然后动手拔掉我手背上的针头。
我这才发现床头挂着水,“为什么打点滴?打的什么药?”
王福贵说:“营养液、消炎药,主要是营养液,一点点消炎药。”
“营养液?”
“对啊,营养液,别问为什么,我只是不希望你饿死在王福贵跌打损伤,现在没问题了,怎么走?”
我不理解:“往哪走?”
王福贵不理解:“不走?想在这里住多久?”
我恍然大悟:“哦,知道啦,当然走,我该怎么走?”
“对啊,你打算怎么走?”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避开王福贵上前碰碰我胳膊,我立刻心领神会:“直接走。”
王福贵追问:“有办法哈?”
我回答:“有办法。”
“好的,走时请关门。”
王福贵离开病房后,我坐起身,感觉身体很僵硬,在床上活动了会儿上肢关节,又揉了会儿腿,才下床。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嘱咐道:“慢点,先扶着床试着走两步。”
照其吩咐,一切如常,“嗯,没大碍。”我站直身体,抬手摸下巴,处理的很好,伤口上覆盖一层小小的纱布,情况比想象中好,受伤面积不甚大,“老师,我看起来怎样?”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从长袍里掏出一面镜子,举到我跟前,如他所言,极其狼狈,镜中映出的大头鬼蓬头垢面,干涸的血迹混着泥土灰尘附着于脸上,只有下巴上的纱布洁白无瑕。
“王福贵没给我清理伤口?”特么的有没有医德?想让我感染?
“你全身上下此刻最干净的就是下巴。”记忆中的马尔克斯将镜子放在床头柜上,“能走了么?”
我拿过镜子照脸,轻轻撕下纱布一角,露出针脚,伤口确实做了细致清洁,周围还残留着碘伏样的黄色痕迹,“搞什么嘛?也不知道帮我擦擦脸。”
“能走了么?”
“能。”我把镜子递还给记忆中的马尔克斯。
他指指床头柜,说:“放那里,镜子是王福贵的,走吧,你走前面。”
听到下楼的声响,王福贵跑到楼梯口迎接,“性子很急嘛,走路噼里啪啦,很好,很好,恢复的不错,行动自如。”
我说道:“下巴缝针而已,腿脚好着呢。”
“那敢情是。”
“缝了多少针?”
“十二针。”
“大手术?”
“小手术。”
我不高兴了,“那为什么昏迷三天?”
王福贵找借口道:“为什么要打麻药?我说打麻药麻烦,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吧?昏睡三天,怪谁?”
“什么麻药这么烈?”
“普通麻药。”
“普通麻药能让人昏迷三天?”
“哪有昏迷?昏睡而已,呃,普通麻药也有后遗症嘛。”
我恼火地说道:“放屁!我对麻药不过敏,你特么的少唬我!”
“打多了。”
“你!”
见我发火,王福贵赶紧安抚道:“别怪我,我又不是麻醉师!别怪我哦,一开始是不是提醒过你无需打麻药?是你叫着闹着怕疼,非打不可。”
确有这事,“一人负一半责任?”
“是嘛,理解万岁。”他咧嘴笑了,递过来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有药膏、纱布、胶布和棉签,外敷哦,不能内服,每天睡觉前记得换一次药,伤口别沾水,一周后就近找医生拆线,没必要专程跑一趟来找我,明白?”
我接过塑料袋,说:“不明白为何下巴缝十二针能昏迷三天?不明白为何不帮病人擦脸?”
“小事而已,何足挂齿?伤口处理的非常完美,不是么?好的,出门沿指示牌走,再见。”
王福贵匆忙送客,我们前脚踏出,门在身后迅速关上,帮他找个善良的借口,用药过量是医生的耻辱,他赧颜。
“挺没礼貌哈?这样对我们。”我对记忆中的马尔克斯说。
“无妨,他看不到我。”
“抽空教我隐身术?”
“我不会劳什子隐身术。”
“不信。老师,这些小房子做什么用的?好多呀,都没有门牌。”
其实和老夫人一起坐黑色轿车路过时,我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回答:“类似王福贵跌打损伤那种小科室。”
“是吗?为什么没有门牌?那些高楼又是做什么的?”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回答:“办公大楼。”
“为什么没人?”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回答:“这是医院,健康的人谁愿意来?”
“医院人才多呢,这里哪有医院的样子?”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问:“医院该是什么样子?”
“人踩人,踩死人。”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笑道:“圣诞狂欢?”
“病患派对。看,那边,我的天,好多房子!走,去瞧瞧。”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拉住我,“没时间了,公交车在外面等,赶紧出去。”
“我今天不去补习班,这副德性不方便见人。”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说:“谁说去补习班?公交车专程来送你回家。”
“咦?为什么?”
“卡片女郎安排的,跟我走就是,别问为什么。”
他拽着我径直朝28号青山大院出口方向而去。
途径路牌,我问:“27号是什么?28号是什么?29号是什么?”
“青山大院。”
“28号青山大院,27、29号呢?”
“此地名曰青山大院,没有28号青山大院。”
“公交站台就叫28号青山大院。”
“地点排序而已,此地名曰青山大院。”
行至中世纪镂空铁门,我说:“漂亮,漂亮极了。”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一路拽着我前行,出了镂空铁门才松手,“这不算啥,若虚多能人。”
“老师,翻越山头您可有信心?”
“信心十足,不过平地有路为何不走?”
他一甩长袍,扬长而去。
我尾随其后,沿着山脚前行估摸200米,便见隧道,穿过隧道折回估摸100米,即到达28号青山大院公交站台。
行程不过5分钟,从站台望过去,隧道入口清晰可见,并且山体上贴着偌大的指示牌,青山大院️️→。
两只眼睛尚不如一对灯泡好使。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已从前门上车,不便耽搁太久我也跟着上车,公交司机趴在方向盘上,肩膀使劲颤抖,嘴里发出“嗡嗡嗡”带着浓重鼻音的抽泣声。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在最后一排靠窗位置安然入座,眼睛看着窗外,对此情此景视而不见。
我撑着驾驶室的围栏伸手轻拍前赛车手后背,他闷声闷气道:“让我再哭5分钟。”
不知所谓何事,我默默走到第一排离他最近的位置坐下,紧盯着起伏的后背出神。
“乘客您好,欢迎乘坐Z1专线,本次公交车从起点28号青山大院开往终点N号幸运中转站,车辆起步,请您站稳扶牢。”
车厢内突然响起语音播报,随即车辆发动引擎,缓缓起步,我看见他的肩膀还在抖动。
喇叭里说什么来着?N号幸运中转站?
我站回驾驶室旁,小心翼翼地问:“没事吧?”
公交司机泪流满面,“我,我很,很开心。”
“真的?”
他抽抽搭搭回答:“真,真的。”
实在看不出开心的样子,我叹口气,准备回到第一排坐下。
“别走,2分钟就好,我,我们,聊天。”
“OK。”
公交车沿着辅道前行,并入马路后快速调头,然后在地铁站“梅子寨A口”处右转前往市区方向。
“你猜,猜,我们去,去哪里?”
这家伙哭了多久?抽成这样。这家伙怎么在笑?边流泪边笑。搞不清状况,先逗他再说。
于是故作好奇地夸张回应:“对啊,去哪里?这是进城方向呀。”尽管知道他要送我们回家,记忆中的马尔克斯在青山大院说过。
“嗯,进城,送,送你,回家。”
“真的吗?送我回家?我不是员工,这样做不违规吗?”
“老,老板,她,安排的。”
“呵呵,她人真好。行啦,你歇着吧,待会儿再说话。”
像和闹别扭的小孩对话似的,真不适应。
公交司机不停做深呼吸,可一时半会儿压根止不住抽搐,“你,你别,嫌弃我,你,你怎,怎么了?”
“你在哭,反倒问我怎么了?”
“你,你受,受伤了,脏,脏兮兮。”
不提这一茬,我已经忘了,“老兄,你歇着,我说你听,等你不抽了,我们再对话,好吗?”
他点头。
“三天前和你老板约好到补习班,我比约定时间提前过来,一看你不在,无聊想着去老夫人住的地方瞧瞧,结果从山头上摔下来,差点没给我摔死,下巴摔坏了,胸腔还疼,正趴在地上起不来,背上又被山上的飞石砸了好几下,我以为是飞石,后来才发现老夫人站在身后用拐杖猛击我后背,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像看猴戏一样,看着我从山上滚下来,倒霉透了!”
接着我按照流水账的方式把后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唯独不提记忆中的马尔克斯。
“谁给你打麻药?”公交司机问。
“王福贵。”
“有劳,帮我把他的名字记下来,备注庸医。”他从储物箱里掏出笔记本和签字笔芯递给我,“老板说,如果表现好,送我一条左腿,我猜要去青山大院做手术,王福贵是跌打损伤医生吗?”
“是哦。”
“嗯,记下,我得防着点,你这点小伤昏迷三天,他给我安腿不得昏迷三年?”
“义肢?”
这一问,公交司机愣了神,“呃,不清楚,我没问,是义肢吗?”
“应该是吧?”
他忽然神色黯淡,失落地说道:“义肢的话,不想要。”
“挺好啊,总比没有强。”
“不好!一点也不好!我想要左腿,和你们一样的左腿!”他语气变得很激动。
“想变成以前的你?赛场上的你?”
“对!”
“这,怎么可能?”我突然察觉前赛车手神情愈发低落,赶紧找补,“我意思是到底有没有可能呢?卡片女郎怎么说?哦,你老板怎么说?”
“你觉得不可能,是吧?但我相信她说的左腿是实实在在的左腿,不是什么义肢!”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嗯,既然她那样说,就一定能做到,我跟她虽算不上朋友,可凭直觉她不是信口开河的人。”
“老板只说左腿,并没有指明一定是有血有肉的好左腿,嗯,找她问清楚,确认确认,哎,高兴的太早了,白哭一场。”
“呵呵,原来为这事哭呢?别灰心,我相信卡片女郎送的礼物会让你满意。”
“谢谢,其实我对她信心十足!咦?你叫她卡片女郎?”
我尴尬地笑笑,擅自给人家起外号,还不分场合脱口而出,实在欠缺礼貌,“瞎起的绰号,别介意。”
“很不错的绰号,老板会喜欢。”
“会吗?”我不太信。
“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大概任何绰号都会喜欢。”
卡片女郎有喜好?这倒是出乎意料。
“哎,如果,只是说如果,她真做到给你一条完整的左腿,让你变成以前的赛车手,你会离开补习班回赛场吗?”
前赛车手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会!我不想重回以前的圈子,现在的生活很好,有左腿会更好,我不会离开这里!”
压根想不到他如此反应,竟不知如何接话,换作我,是不是还会心甘情愿留在无人区为补习班24小时奔波呢?
“说实在的,我能理解你的处境,但毕竟不是我,无法感同身受,抱歉啊,这样说不会生气吧?可是,我真心希望、特别希望卡片女郎把事情办漂亮,真的!”
公交司机冲我一笑,很真诚,“当然相信你。”
公交车已驶入熟悉的区域,离家不远了。我转头看向记忆中的马尔克斯,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驾驶室,显然被我们的对话吸引了。
目光交汇刹那,记忆中的马尔克斯冲我咧嘴轻笑,然后起身走到后车门靠着扶手准备下车,踏实感油然而生,他还跟我回家。
我扭头问前赛车手:“我在青山大院躺三天的事你当真一无所知?”
他一脸茫然,摇头道:“当真一无所知。”
“我们是朋友吗?”
“当然是!”
“那你没接到我,也不找人打听打听?不怕朋友出事?”
“朋友归朋友,工作归工作,老板吩咐做什么就做什么,接不到你也没办法嘛。”
“那如果下次又越到这种情况,你会寻找我这个所谓的朋友吗?”
公交司机无奈地回答:“不会!你的问题超出了我的工作范围,除非老板让我找!你为什么给我出难题呢?”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冷不防大声说道:“刷存在感。”
“咦?谁在说话?”公交司机扭头四处找寻声音来源,“你吗?”
我翻个白眼:“哪有人说话?”
“嗯,好吧,反正快到了,你去后车门准备下车吧,回家好好洗洗,下次再见。”
他摁响喇叭,车厢中响起语音播报,“前方是本次公交车的终点站N号幸运中转站,车辆即将到站,请各位乘客注意安全,拿好行李物品依次从后门下车。”
“哎,N号幸运中转站是什么意思?”
“去任何地方的意思。”
“任何地方是什么地方?”
“哎,要不咱们当回陌生人?你真是烦人的朋友,问东问西,问个没完,哎,总算到了,我马上停车,求求您,赶紧下车!”
前赛车手飞快再次摁响喇叭,“感谢您乘坐Z1专线,期待与您下次相遇,祝您旅途愉快。”
我走到后车门紧挨记忆中的马尔克斯,冲公交司机使劲挥手,大声说道:“拜拜,跟你当朋友非常愉快,朋友,下次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