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取消和卡片女郎周一见面,切勿请假。
时隔多日,再次乘坐芭莎艺术公交车恍如隔世,不过途中有公交司机作伴也不失为乐事一桩。
上车后发现他正撑着方向盘发呆,闷闷不乐的样子。
“嗨,好久不见。”我主动打招呼。
“好久不见。”
“今天乘车免费吗?”
“免费吗?”
“呵呵,对啊,免费吗?”
“对啊,免费吗?”
他好像完全不过脑,一味重复我的话,明显心不在焉。
“那就投币啰。”我投入两枚硬币,硬币跌落到铁箱底部,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响声惊动公交司机,他发动引擎,说:“找位置坐,我们出发。”
引擎发动的同时,喇叭里响起语音播报:“欢迎您乘坐本次从起点开往再就业补习班的Z1线公交车,请您站稳扶牢,为了保证您和他人的生命财产安全,请勿携带易燃、易爆、有毒等危险品上车,谢谢您的合作。”
“客人,当真没察觉?这趟公交车的车轮不就为您而转动吗?投币与否,无关要紧。”
我不以为意的玩笑道:“车上可不就我吗?”
公交司机不接话,面无表情地瞥我一眼。
爱说爱笑的公交司机怎么了?精神状态如此萎靡。
“呦,线路命名啦?Z1线?什么意思?”我故作好奇地逗他说话。
“第一条专线么。”他无精打采地回答我的问话。
“你今天好颓呀,干烦啦?”
“我心眼小么,被人嘲笑少一条腿。”
没关系,一个月就长出来了,如果是毛发,借用托尼老师的口头禅就好,但涉及缺陷,仿佛找不到任何好的安慰方式。
他接着说道:“一辈子不开车也罢,当初就该要左腿!”
“欸?说什么傻话呢?”
“先找位置坐,待会儿直接送你到补习班门口,远着呢,站着多累。哎,沮丧,没心情聊天。”
都这么说了,照办就是。
特意找出压箱底的单肩斜跨学生包前往再就业补习班,以免带合同回家时弄皱,硕大的背包显得空空荡荡,现在只装了一串钥匙、手机和199页厚度仅为1厘米的练习本。
10:20,和上公交车前确认过的一样,不出所料,时间果然停止。
网络信号满格,拨打电话估计也行,不是手机的问题。
“前方是本次公交车的终点站再就业补习班,请各位乘客拿好行李物品依次从后门下车。”
听到语音播报,我将手机收回背包,走到前车门。
“能找到站台吗?”车在补习班门口停稳后,公交司机问。
“能。”
“好,回去到站台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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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动玻璃门开启瞬间,随即响起卡片女郎的职业问候语:“欢迎光临再就业补习班。”
她在电动门后站得笔直,我被吓一跳,脚下重心不稳差点扑她满怀,连忙收住脚步频频后退。
未卜先知?
“嗨,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卡片女郎做个请的手势,转身领我进门。
“嗯,挺好。”
绕过咨询台,招呼我在会客桌前坐定,“给你倒杯水。”
桌上放着密封文件袋,“不用麻烦,这是合同吧?意思是啥都甭问,埋头签就得了?”
卡片女郎把水杯放到我面前,“天才大作家,说什么呢?有问题尽管提。”
“有时间限制吗?”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与我对坐,“24小时营业的补习班时间有的是,开始吧,你问我答。”
“我靠写作谋生这事有多大把握?所谓谋生不是指苟且那种活法。”
“明白,只要你按照合同条款做,最低保证你位列中产。”
“拿什么保证?”
“看合同即可。”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是谁?”
“不认识,他和补习班没关系。”
“看吧,时间有的是,诚意一点没有。”
“换个问题试试。”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和练习本有关系吗?”
“没有。”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和加西亚·马尔克斯有关系吗?”
“没有。”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和我有关系吗?”
“有。”
“什么关系?”
“师生。”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打开背包掏出练习本,放到卡片女郎跟前。
“请看看我的诚意,您呢?”
她将文件袋推到我面前,“也请看看我的诚意。”
我双手抱胸,以背靠座椅的姿态远离文件袋,“不签也罢,权当白白浪费一个月,工作嘛,明天开始努力找。”
卡片女郎面色微赧,“客人,这样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上周你在电话里说的明明白白,见面后一定清清楚楚解释,可现在结果如何?不知道你们上哪座山学了些歪门邪道的骗人把戏,尽糊弄人,运气好遇到我这么一个傻子陪你玩,您歇着吧,我不玩啦!练习本一块钱是吧?付您啊,两不相欠!”我起身掏出一枚硬币放在练习本上,“不劳您远送,爷告辞啦,以后再敢纠缠,小心回头把补习班给你砸个稀巴烂!”
“混账小子!”
突然,腰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棍,我捂住腰疼的呲牙裂嘴,条件反射回头查看情况。
同时卡片女郎惊呼,“夫人!别动手!”然后起身快速将我拉到她身边。
老夫人拄着拐杖站在我们对面,目光如炬,状如如来佛祖的花白卷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身穿黑色暗花旗袍,平底黑色小皮鞋擦得锃亮,气质如此高贵、气势如此凌厉的老太太实属罕见,像极了电影里某组织的一号头目。
我的嚣张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愤怒情绪荡然无存,所幸心底残留的些许不服气,让我不至于自我鄙视。
“心慈手软只会换来这些人的得寸进尺。”她举起拐杖戳着我的肩头,“妞儿,坐下,这里交给我,你,也给我老实坐下。”
卡片女郎乖乖坐下,见我站着不动,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说道:“夫人让你坐下。”
“这人怎么找上补习班的?”
我坐着,老夫人站着,有一种犯人受审的压迫感,心理极为不适。
我脱口而出,“老夫人,请你坐下!”
“给我闭嘴!没问你!”
卡片女郎急忙应道:“是我找的他。”
“你找他?补习班的处境已经这么艰难了吗?”
卡片女郎低下头,默不作声。
老夫人扫我一眼,继续问卡片女郎:“他想做什么?”
“作家,确切点说,他准备当天才大作家。”
“糊涂!作家也就罢了,天才二字得让补习班付出多大代价?小子,你有把握?”
“补习班没把握吗?”我反问老太婆。
“给他工具了吗?”
“嗯。”
“什么?”
卡片女郎指指桌上的本子。
“用了吗?”
“嗯。”
老夫人眯起眼仔细打量我,看得我心里直打怵,“小子,算你倒霉,非脱层皮不可!”
“夫人,相信我,他可以做到。”
卡片女郎竟然真心实意帮我说话,有意思,难道她必须倚赖我不成?看样子,老太婆高她一头,也好,姑且与她结盟,通过不签合同以作威胁,拿捏不住死老太婆还拿捏不住小小的卡片女郎?
“是啊,我能做到,合同嘛,爷不爱签,能咋的?”
一拐杖呼我脸上,额头顿时钻心的疼,老夫人拄着拐杖转身进仓库,我连忙伸手摸额头,明显肿了。
“严重吗?”我问卡片女郎。
“还好,局部肿胀,建议回家吃些消炎止痛、活血化瘀的药物。别嘴欠哦,她可不会惯着你。”卡片女郎小声说。
“死老太婆下手真重!”
“嘘。”
老夫人从仓库出来时,一只手提着“MacBook Pro”,一只手抱着表盘裸露的挂钟,没了拐杖的她也能健步如飞。
卡片女郎赶紧上前接过“MacBook Pro”放到会客桌上。
“挂起来。”
卡片女郎忙不迭将挂钟挂到墙壁上。
时针分针秒针重叠成一条线笔直的指向12点,挂钟底部小方格里显示“1958-1-1丁酉年壬子月戊寅日周三”。
“向前转24小时。”老夫人吩咐。
卡片女郎逆向拨动指针一圈。
一屁股跌落在地,四周的墙壁突然消失,我们三人同时暴露于一望无际的荒野,咨询台、会客桌、“MacBook Pro”、练习本、我的背包通通不知去向,怀抱挂钟的老夫人和卡片女郎站立方位丝毫未变,我的尸体横亘于她们脚下,时针分针秒针依然重叠成一条线直指12点,挂钟底部小方格里显示“1957-12-31丁酉年壬子月丁丑日周二”。
我不知所措的四下张望,眼里尽是震惊与迷茫,傻傻分不清我是尸体还是活物,再次将视线移向老夫人怀里的挂钟,只见表盘上的指针迅速正向回转。
倏然间,回到再就业补习班,我好端端的坐在凳子上,咨询台、会客桌、“MacBook Pro”、练习本、我的背包一应俱全,墙壁上的挂钟指向12点,底部小方格里显示“1958-1-1丁酉年壬子月戊寅日周三”。
“懂了吗?”老夫人问我。
我傻乎乎摇头,又点头,“懂了。”
“记忆中的马尔克斯是谁?”她又问。
“我的老师。”
“很好,电脑你拿走。妞儿,多少钱?”
“一万。”
“带钱了?”老夫人问我。
“没有。”
“准备一万现金,改天有人上门收。”
我点头。
老夫人翻看桌上的练习本,一边翻一边问卡片女郎:“还有几天?”
“五天。”
她将练习本递还给我:“拿回去,限你五天之内把空白的地方全补上。”
我乖乖接过本子装进背包。
“桌上的合同也拿上,回家好好琢磨。”
我又将文件袋乖乖装进背包。
“妞儿,还有一个傻小子呢?”
“昨天来过了。”
“很好,下不为例,明天开始每天见两人,约见顺序我已排妥,你等着就是。真是岂有此理!怎能屈尊降贵亲自出去寻找客人?”
“夫人,只能向您保证约见每个客人,我也有原则,屈尊降贵谈不上。”
我竖起耳朵听她们对话,老夫人突然邀我:“一起吃饭?”
“不了,有事。”
“哦,那就不留,请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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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头怎么了?”公交司机问。
我拉长脸,委屈地说:“挨揍了。”
“可怜,咱一对难兄难弟!”
10:20,手机时间校准功能失效,挂钟的指针还能左一圈右一圈来回拨呢。
“伙计,现在几点?”
“下午1点多。”公交司机说。
“在哪里看时间呢?”我探头往驾驶舱里四处寻找。
“找是找不到的,那玩意在这里没用,估个大概得啦。”
“没用?”
“太阳照常东升西落,月亮照样阴晴圆缺,但时间就是停滞不前。”
“这份工作岂不能让你长生不老?”
“大概与我无关。”
“何以见得?”
“半年前身体年龄30岁,前天身体年龄33岁,两份体检报告来自于同一家医院同一套设备同一个医生,如此24小时没日没夜工作下去,你猜明年的体检报告会如何?”
“那就是时间显示问题,并没有停滞不前嘛。”我说道。
“不不不,时间确实停滞不前,别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果你搞清楚为什么,烦请务必告诉我为什么,疑惑不解呀,为什么我在一个没有时间的地方工作,身体流失的时间反倒快呢?纳闷。”
确有猫腻不假,但公交司机理解的停滞不前不一定对。
指针旋转的情景历历在目,抽空选一块机械表,下次带过来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