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巴比伦划一块空地

勿贪其影,反失其实。

——《伊索寓言·犬与影》[33]

1898年至1917年间,罗伯特·科德威率领的德国考古队在巴比伦进行发掘,他们彻底清理了上方曾经矗立有王宫的城堡,以及恢宏的巡游大道、大神庙和伊什塔尔门。当然,这群考古学家渴望至少发现空中花园的遗址,这既是出于兴趣,也为了由此产生的公共效应带来的更多资助。他们采信约瑟夫斯的记载,期待找到尼布甲尼撒的铭文以确认是他建造了花园。令人沮丧的是,在宫殿附近,他们无法找到任何有足够空间的可能地点,从他们挖出的大量档案中也找不到任何文字证据。

揭露世界奇观的遗址会给考古学家们的工作带来巨大的推动。来到发掘现场的每位访客、每位记者、每位同行都会询问同样的问题:空中花园在哪里?你们为何没有找到?科德威在德国举办的公共讲座的每位听众都期望能得到回答。最终,发掘者给出了一个难洽人意的解答,指认了南宫殿内的一组房屋,那里的墙壁格外厚实,使用了烧制的而非晒干的泥砖,以及大量沥青令建筑防水。一座屋顶花园也许能够解释这些材料的使用。但没有迹象表明花园如何得到浇灌,没有树根的痕迹,而且该建筑距离河流过远,水源无法抬升至此以灌溉假想的树木(见图3)。

正如科德威了然于心的,屋顶花园的假说不符合古典作家的描述,建筑内的水井是仅有的可用水源,它们不足以维持树木的存活,何况这与古代文献的记载抵牾,后者完全没有提到花园依靠水井提供灌溉。在推测为屋顶花园的那部分建筑内,存放着未经烘烤的行政档案泥板。[34]如此功能在一座屋顶花园下是不合实际的,因为屋顶渗漏的水不时会将泥板溶成一摊稀泥。尽管如此,一座能够鸟瞰巴比伦全城的屋顶花园的设想捕获了公众的想象力,激发了一批夸张的复原,即便事实上巴比伦夏日的酷暑会令植物萎靡,而在那漫长炎热的季节里,人们会无比渴望阴凉。

在几十年后的1979年,沃尔夫拉姆·纳格尔,紧随其后的是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亚述学教授唐纳德·怀斯曼,提出了完全相反的另一种假说。[35]他们意识到花园必须如斯特拉博描述的那样毗邻河流,因此推测花园位于主宫殿西边的区域,那里坐落着如今被称为“西外堤”的巨大建筑,这座狭长的、近矩形的建筑此前被发掘者推定为只是用于保护王宫免受春季洪水引发的漫堤。然而,纳格尔见解的缺陷盖过了优点,因为有几堵厚实的墙挡住了国王从宫殿前往花园的路径,它们也会阻碍植物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获得任何光照。

对上述地点的进一步否定是幼发拉底河曾经改道。一些学者认为该现象是蓄意改造的结果,无论发生在公元前539年居鲁士大帝谋求夺取巴比伦时,还是大流士一世镇压公元前522年至前521年间的叛乱时,抑或在更晚的塞琉古时代。[36]但这只是基于史实可能性的推测,因为尽管改道前的河床在航拍照片和地表勘察中清晰可见,但外部观察不能提供精确的定年。[37]河水恰在西外堤上游处改道,随后流向南宫殿东侧,令西外堤在烈日下形单影只。任何旨在从河流汲水灌溉花园的装置必定是做无用功,植物很快就会脱水枯萎。考虑到世界奇观对古典作家而言是一个如此流行的主题,一座只有枯枝败叶的花园,无论荒芜倾圮于希腊人前往塞琉古诸王仁慈保护下的美索不达米亚谋生和旅行之前,抑或罗马时代,都不会值得一游。

图3 平面图,显示位于巴比伦城堡之上的尼布甲尼撒南宫殿的布局,以及花园的两处假定地点:宫殿区和西外堤

一些艺术家无视这些难题,尝试绘制巴比伦花园的复原图,考虑到西外堤或南宫殿环绕花园的围墙过于高耸,无法为植物生长提供舒适环境,他们不得不添上异常陡峭的台阶,让国王在欣赏景致前先得登临花园顶点。另一些艺术家描绘了一座凹陷在宫殿内庭中的阶地式花园,四周被高墙环绕,进入花园需要先上后下陡峭的阶梯:幽闭,疲乏,全无美景或凉风,这将是一个种出衰败植物的阴暗场所。还有些重建方案忽略了围墙,将花园放在露天的多层平台上。其中一幅在每层平台上都绘制了巨型水轮,但正如我们将看到的,水轮在公元前6世纪的巴比伦尼亚尚未出现,巴比伦或希腊文献也从未提及水轮的运用。另一张复原图将花园绘制为高墙环绕下的一座内庭,墙壁上是亚述,而非巴比伦风格的宫殿装饰。[38]这些特征不见于任何资料的记载;它的布局大致是一座平坦的常规花园,中心有波斯风格的水池,它不像若干年代稍晚的记载声称的王后向往的树木茂密的山丘,也缺乏古代证言描述的诸多其他特点。另一种意见是将这座世界奇观放到尼尼微,而不是巴比伦,那是一座“地毯式花园”,低于地表且平坦,这样的形制找不到任何依据。[39]

当人们意识到古代记录被刻意忽视,因而对这些复原的尝试抱以批判的目光时,他们不禁扪心自问,既然其余世界奇观都是工程、建筑、技术智慧、规模和艺术成就的奇迹,为什么一座屋顶或庭院花园,或一座沉降的平面花园,有资格成为世界奇观?那些如此自问过的人,没有找到答案,于是转过头来否认这些花园曾经存在过,宁愿把它们归入浪漫的想象力之场或古代晚期荒诞的向壁虚造。这为该问题提供了一个无法令人满意的解答,部分是因为各种古代描述相当连贯,同时没有引发对民间故事或小说等某一共同来源的怀疑,还考虑到所有其他六个世界奇观肯定存在过。一个不存在的奇观并不符合这个名录。

一个无视古代文献的另类推测获得了青睐,即不考虑花园是王宫附属建筑的描述,而将其安置在巴比伦塔庙——希罗多德描述过的著名的主神贝尔-马尔杜克[40]塔庙——层级上。这一设想避免了在地面上寻找一处花园空间的必要。该假说萌生自莱昂纳德·伍利在发掘伊拉克南部乌尔的大塔庙时的一个发现,当时他在坚硬的砖块上每隔一段距离都观察到一些孔洞。塔庙是密实的泥砖结构,外壁是烘烤过的砖。如果有人在塔庙的层级上种树,然后给它们浇水(用水桶费劲地从井里把水背上长长的楼梯),那么砖块很快就会崩裂。所谓的“排水孔”目的就是帮助大量实心砖块均匀地干燥,这样砖心和砖块表面之间的水分含量差异便不会导致开裂和崩碎;这是伍利最初的阐释。

但之后伍利改变了主意,将这些孔洞与为植物铺设的排水系统联系起来,这一推断吸引了公众,激发了许多空中花园的复原图,它们描绘了植物从塔庙的层级上垂下,塔庙就像一个装饰精美的婚礼蛋糕,由叠加的一系列方块组成,越往上尺寸越小,因此枝蔓从建筑每一侧的层级垂下,颇像巨大的吊花篮。伍利的第二种解释是错误的,原因包括上文描述的那些,它们被后来的考古学家所否定。[41]不幸的是,它生动如画,从表面上看,似乎很适合应用于巴比伦,而且伍利出版的书大受欢迎,以至于他的许多读者没有了解后续研究,笃信了伍利的假说;而穆雷在他对伍利著作的诸多精妙修订之外保留了第二种推测。[42]因此该场景持续出现在众多艺术家对空中花园的复原图中。

摒弃该观点的另一理由来自刻在滚印上的几处塔庙图像。[43]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塔庙的梯级上有植物生长,它们光秃秃的,没有装饰(见图4)。少数描绘高大建筑物的亚述雕塑,偶尔被早期的阐释者认为刻画的是墙壁上生长的植物,但进一步的仔细研究表明,它们要么是旨在毁坏建筑的火焰,要么是野鹿和瞪羚的角,就像人们现在仍然可以在阿拉伯半岛的房屋墙壁(以及德国的狩猎小屋和苏格兰的男爵城堡)看到的装饰。[44]这种误解让人们意识到解读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的困难,特别是当雕刻的表面磨损,缺乏颜料存留时。火焰和树叶图案在裸露的石灰石雕塑上都是黯淡的。

图4 滚印的印文显示塔庙的层级上没有任何植物。a:出自穆罕默德·阿拉伯土丘,青铜时代晚期。b:来源不详,巴比伦铁器时代。高3.85厘米

最重要的是,塔庙花园的想法与古典作家对空中花园相当详细的描述南辕北辙,而关于花园的主要证据正是提取自后者的记述。我们不能径行否定我们的主要信息来源,它们看起来是在花园仍然存在的时候写下的。

由于对英文“悬空”一词的误解,造成了一些混淆。在现代,我们可能会联想到吊花篮,在吊花篮中,垂叶植物的根部水平线比其垂坠生长的大部分叶子都高。或者,在城市化不发达的环境中,我们可能会想到“垂林”(hangers),即被林木覆盖的陡峭山坡,如吉尔伯特·怀特在他位于汉普郡的塞耳彭村所描述的那样。[45]托马斯·布朗爵士的“树巢天堂”(pensile paradise)因其源自拉丁文描述的诗意典故而受到欢迎。[46]对于那些只知道世界奇观名为Hanging Gardens(德语为hängende Gärten)的人来说[47],无论古典文献如何描述,都可以利用英语单词的语义范围,支持将植物种植在塔庙层级上的想法。“Hanging”是古希腊语kremastos的英文对译,被用于空中花园一词,其意涵可以从其他语境中推断:它在希腊语中的语义范围与英语中的语义范围不同。我没有找到阿卡德语的对应词。在希腊语中,索福克勒斯用它来描述安提戈涅被发现自缢时的状态,脖子上套着一圈精细的亚麻绳索,以及俄狄浦斯的母亲用编成的绳子将自己吊死的情景。在不那么戏剧化的情境,该词用于指代吊床、船用索具和吊干葡萄。[48]希腊文献对空中花园的一些描述清楚地表明,花园的上部是建立在人工岩石平台上的,就像希腊剧场一样,所以种植在那里的树木的根部无法触及地下水位,必须人工浇灌,正如斯特拉博、西西里的迪奥多鲁斯、库尔提乌斯·鲁弗斯和拜占庭的斐洛所描述的那样。因此,那些实际上被架设在高于地面的拱顶上的露台看起来就像悬在半空一样。这不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塔庙的特征,后者是用实心砖垒起的。

尼布甲尼撒二世统治巴比伦四十三年,被约瑟夫斯指认为空中花园的建造者,他的名字在该背景下被普遍接受,助力他有了获得“大帝”这一现代称号的资格。同时代的记录显示,他至少有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的名字为我们所知[49];得益于享国日久,他完成了其父在巴比伦城内及其周边地区启动的庞大建筑工程,他在冗长的铭文中记录自己的业绩,并在嵌入建筑的数百方砖块上刻字,为这些工程邀功(见图2和图5)。我们掌握200多篇他的官方建筑铭文,其中许多是完整的,这是他即位后在不同时期书写的。即便尚是王储时,他也积极投身建筑工作。用他骄傲的父亲那波帕拉萨尔的话说:“我让建筑工人用金银做篮子,我让我心爱的长子尼布甲尼撒与劳工们一起搬运混有美酒、油膏和香木屑的泥土。”[50]

图5 尼布甲尼撒二世筒形印章。他这篇冗长且完整的铭文没有提及任何花园。长20厘米(© Ashmolean Museum, University of Oxford)

尼布甲尼撒身为王储时率军征讨,战功卓著,埃及人被他赶出叙利亚,退回尼罗河谷地。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王位后,他通过多场战役建立了对叙利亚和巴勒斯坦的控制,但从未统治过埃及、安纳托利亚和伊朗。[51]这种局限有时会令人们惊讶,因为“大帝”这个现代头衔会令招致与亚历山大一较高低,而亚历山大的征服范围包括这些土地。尼布甲尼撒死后,传说夸大了他的成就,使他获得了名不副实的世界征服者的声誉;但他在黎凡特的胜利,以及之前征服亚述所积累的宝藏,一定给了他足够的财富,让他有野心将自己的王都打造成已知世界中最伟大的城市。为了纪念自己的成就,他在布里萨干谷的两处岩壁上刻铭,那是位于黎巴嫩生长雪松的群山间的峡谷(见图6 a,b)。[52]这个区域便是传奇英雄吉尔伽美什和恩启都大战怪物洪巴巴并最终击杀它的地方。尼布甲尼撒提到此地,说他在那里砍伐巨大的雪松树用于建造他的神庙大门——暗示他像吉尔伽美什一样。在岩石的表面,他还雕刻了一些场景,显示他抓住一棵树,大概是想把它伐倒,他还与狮子搏斗[53],就像吉尔伽美什与恩启都所做的那样:

吉尔伽美什把树砍倒;

恩启都把最好的树木挑选……

我们协力同行,翻越崇山峻岭,……

我们杀死了狮群,才能在山里一路前行。

许多个世纪后,罗马皇帝哈德良效仿他,在同一地区镌刻下自己的摩崖铭文。[54]

图6 黎巴嫩布里萨干谷两幅摩崖石刻,描绘尼布甲尼撒击杀狮子,伐倒树木,引人联想传奇英雄吉尔伽美什的壮举。a:200厘米×550厘米;b:280厘米×350厘米

如今,尼布甲尼撒最著名的作为是直接控制耶路撒冷,掠夺并摧毁了它的圣殿,并将其反叛的国王流放到巴比伦。在阿尔瓦德、西顿、推罗、阿什杜德和加沙的其他国王也遭受了类似的命运,这些事件没有比《圣经》记载更能令他遗臭万年的了;我们主要是从非常简洁的编年史文本中了解到这些的。相较于亚述国王的年表式王家铭文众所周知地大量涉及军事活动,巴比伦国王对军事征服的细节却缄默得多,他们主要强调虔敬的活动:兴建神庙,制作用于崇拜的物品,并列出他们为神灵准备的具体祭品。他们文本的迥异性质,以及缺乏叙事性的雕塑,使得我们无法追踪那些可能揭示某位特定国王的性格和智识兴趣的细节。我们不知道他是否喜欢打猎,或收集植物[55],也不知道他官样层面的虔诚是否与个人的宗教热情有关,或者他是否爱他的妻子。我们对巴比伦国王的了解远比对晚期亚述诸王的了解有限得多。

尼布甲尼撒死后,他的声誉迅速两极分化。对于巴比伦人来说,他就像吉尔伽美什一样,是一位模范国王,以至于两个从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手中短暂夺取王权的叛军首领都自称“尼布甲尼撒”。近二百五十年后,当塞琉古诸王最终迎合巴比伦人时,他们至少在一项建筑工程中模仿了这位著名国王的铭文,而且他们中的一位还穿着尼布甲尼撒的古老王袍在巴比伦庆祝新年。但对犹太人和基督徒来说,他是那个邪恶、残酷的皇帝,他摧毁了耶路撒冷圣殿,造就“巴比伦之囚”[56],并将但以理投入狮子坑。后来的一些传统把他与亚述国王辛纳赫里布混淆,因为两人都曾攻打耶路撒冷,或者与巴比伦的末代国王纳波尼杜混淆,歪曲事实以断言上帝惩罚这位伟大国王在耶路撒冷的亵渎行为,导致巴比伦被异族人居鲁士攻陷。

如今,人们将空中花园归功于尼布甲尼撒,因此,当我们发现大多数述及花园的希腊和拉丁文献都没有将他视作建造者时,不免感到惊讶。西西里的迪奥多鲁斯说它“不是由塞米拉米斯,而是由后来的叙利亚国王建造的”(“叙利亚”至少从公元前7世纪开始就是指“亚述”);昆图斯·库尔提乌斯·鲁福斯写道,“传统上相信,一位在巴比伦统治的亚述国王实施了这项建设”。斯特拉博明确指示了巴比伦和幼发拉底河,但没有说出建造者的名字。唯一指名尼布甲尼撒的古代作家是约瑟夫斯。他看起来引用了贝罗索斯的著作,贝罗索斯是一位巴比伦学者兼祭司,他用希腊语为他的恩主塞琉古国王撰写了一部关于巴比伦传统的综述。

这些证词,以及归名于尼布甲尼撒的孤例,引起了人们的怀疑,无论是对贝罗索斯本人的著作,还是对约瑟夫斯引述他作品的真实性。但是,这不只是一个基于对晚近史料证词的质疑,进而否认尼布甲尼撒作为世界奇观建造者的合法地位的问题。幸运的是,从巴比伦和其他巴比伦尼亚城市发现了许多尼布甲尼撒的建筑记录,最重要的是篇幅宏大的“东印度公司大楼铭文”,这篇石刻铭文讲述他营建宫殿(见图2)。国王对他在建筑方面的成就绝非讳莫如深:雄伟的城墙以及恢宏的神庙和宫殿;但他从未提及一座花园。

后来,希腊作家在描述巴比伦时没有提到这座花园。他们中最重要的是希罗多德,他在阿塔薛西斯一世(公元前464—前424在位)时期写作,不管是亲眼所见,还是依靠道听途说获得的信息,他本应提到该城有一座世界奇观。[57]几百年后,罗马作家老普林尼描述了这座城市,依然没有提及花园。同样令人惊讶的是,现在被称为《亚历山大罗曼史》——这部拼凑之作有几种不同语言和情节出入甚大的版本——的书也忽略了花园,尽管亚历山大大帝在巴比伦的最后岁月和英年早逝留下了充足的机会,至少可以提一嘴这座世界奇观。在普鲁塔克和昆图斯·库尔提乌斯·鲁福斯的著作中,当他们述及巴比伦时,也没有谈论花园。《但以理书》同样没有提到它;尼布甲尼撒登上王宫的屋顶,欣赏他的城市,但这个故事没有提到所谓的花园。就好像这座世界奇观从未存在过一样。

在许多学者看来,这些难题是无法克服的。1988年,当欧文·芬克尔为彼得·克莱顿的《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一书撰写章节时,他用这样的话开始了他的稿件:“首先必须承认,巴比伦空中花园虽然作为著名的世界七大奇迹之一而闻名遐迩,但从未得到令人信服的确认,事实上它的存在也未得到证实。”约翰·罗默和伊丽莎白·罗默得出了一个更加消极的结论,他们在1988年写道:“在所有七大奇迹中,空中花园是每个人都会首先想到名字的,但也是最无法描述和最难以追迹的……因为在巴比伦从来没有这样的东西。”[58]

由于早期名录中的所有世界奇迹无论从审美因素,还是从技术角度,在某种程度上都令人震撼,在搜寻原初的空中花园时,我们要找寻的不仅仅是一座迷人的花园,如许多国王在他们的首都所享有的,无论是一座位于其宫殿内的庭院花园,还是坐落在宫殿附近一片更具可塑性的地块上的花园。这就排除了上文所述的所有复原方案。

对于那些主张花园从未存在过,而只是为满足希腊人对东方奇迹的胃口而虚构的一个传统的人来说,这不仅仅是援引耶路撒冷的劫掠者尼布甲尼撒的恶名,或尚武王后塞米拉米斯的女性主义诱惑的问题。他们认为,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的巴比伦进入了严重的衰退期,在亚历山大大帝之死和随之而来的持续的权力斗争结束后,希腊化统治最终稳定下来,新首都塞琉西亚的建立更加降低了巴比伦的地位。[59]然而新证据颠覆了这一观点。巴比伦位于幼发拉底河畔,而塞琉西亚位于底格里斯河畔,因此新都对故都周围的贸易和人口影响有限。当亚历山大大帝去世带来的纷争平息后,安提奥库斯一世(公元前281—前261在位)和他的嗣君出席了巴比伦的传统仪式,并致力修复那里的马尔杜克神庙,以及邻近城市博尔西帕的纳布[60]神庙,推动了本土传统的一场复兴。[61]不仅如此,最近的发掘表明,以前归功于尼布甲尼撒的翻修工程可能是在塞琉古时期进行的,这一修正质疑了对当时巴比伦历史的整体理解。[62]据推测,塞琉古统治者在砖构建筑中发现了尼布甲尼撒的铭文,并在翻修工程完成后虔诚地将其重新安放进去——这种做法在早前本土国王统治的时期就有很多先例。因此,我们不能再声称巴比伦太过破败,无法维持一座著名的花园跻身世界奇观,那时空中花园对希腊和罗马作家来说如雷贯耳,而且在名录中它尚未被最近建造的奇观取代;也不能认为巴比伦人对他们辉煌的过去不再感兴趣了。[63]

至于泥板上的记录,直到最近人们依然认为,至塞琉古时代结束时,仍有极少数神秘主义学者在以楔形文字书写,并研究楔形文字书写的文献。我们现在知道,不仅在巴比伦有一个带档案室的楔形文字图书馆,而且在南方城市乌鲁克也有不少于三个带档案室的楔形文字图书馆。[64]在这些晚期图书馆庋藏的泥板中,有楔形文字书写的《吉尔伽美什》的最晚版本,其年代被系于帕提亚时期,可能略早于公元前127年,它由一位顶尖占星家兼学者的儿子所写。[65]这些图书馆及其文学泥板和档案有助于增进我们对巴比伦城及其在塞琉古时代结束后大致不间断的教育和学术传统的了解。[66]在帕提亚统治时期,当许多描述空中花园的希腊和罗马著作成书时,没有只鳞片爪的当地证据表明花园在巴比伦的存在——无论曾经还是眼下。

我们已经陷入这般田地:有如此多的负面证据,信息缺失如此醒目。只要有楔形文字铭文或考古学方面的纤毫证据表明尼布甲尼撒在巴比伦建造了空中花园,就没有必要去寻找一个解答,因为那就没什么谜团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