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小姐坐在房里，生气。
是的，生气。现在国家危难，为了保命，二哥你去当二鬼子，就算是被逼无奈吧，但现在这位祝小姐是怎么回事，难道也是被逼无奈？这事可没法抵赖——听一众佣人聚在一起把那天在小厅里发生的事绘声绘色地说得有声有色，卫小姐顿时无地自容，同时怒火冲天。
卫家的恒少爷在上海滩虽然是出了名的风流公子，但那时候都是女孩子们自己扑上前来的，可不是现在这样子，霸王硬上弓。
真是近墨者黑，看来他这些日子和日本鬼子混在一道，也沾上了小日本的那些坏毛病。
“楚楚，今天有白切鸡呃……”
卫小姐一生气，就不吃饭，各个佣人全都挨个来叫了一遍，也叫不动，卫楚恒只好亲自出马。
但卫小姐只是白了他一眼，还是一动不动。
“也是，家里这些饭菜，做来做去，就那几个样子。”卫楚恒摸着头，讪讪地，“哈同花园那边新开了一间法国餐厅，牛排很不错，要不要去尝尝？”
“哼。”没吃过牛排么，一份牛排就能收买本小姐么。
立场，一个人必须要有立场。
“还有法国蜗牛，又肥大又鲜美，和我们这里的田螺完全不同的。”卫楚恒走过去，来到她跟前。
“我才不——”卫小姐才说出三个字，就收住了话头。因为这时候她看到二哥把脸凑到她面前，又是歪嘴，又是眨眼。
“——不帮你省钱呢……”她继续把话说完。
哈同花园旁边果然有一家法国人开的餐厅，不过不是新开，这是一间老店，战前就很有名气，档次很高。“档次很高”最直接的意思，就是价钱很贵。这种价钱的地方，环境舒适，座位之间距离宽大，给得起这价钱的客人也不会太多，在这里说话，不用太担心谈话被旁人听见。
“你给个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卫楚楚一屁股坐下。这么长的一段路走过来，卫楚恒一句话也不说，可把人急死了。
卫楚恒坐在那里还是一句话也没说。他望着窗外，望着那条大马路，以及那马路上的车水马龙。
这里依然是上海，依然是租界，以前叫做国中之国，现在呢，成了孤岛。孤岛，四面八方，汪洋大海，狂风暴雨，无边无际……滚热的咖啡，在他面前，一点点冷透。
卫小姐的咖啡则早在变冷之前全进了肚子。
同样的问题，她也已经问了三遍。
但是卫楚恒仍然没有回答，他仍然望着窗外，有些出神。
“二哥。”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地，城市的喧嚣似乎被那片玻璃隔去了另一个世界，周遭安静了下来。
卫楚楚也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嗯？”卫楚恒回过头来。
“我想去投军，不管哪边，都行。”卫楚楚已经想起来，在南京，二哥见过周一峰，又跟俞志铭谈过话。
但卫楚恒还是没有回答。他用勺子搅着那杯咖啡……慢慢地，一圈又一圈……
“如果你确是想去，我也不拦你。但你要明白，如果你走了，我这里就会引人怀疑，周叔叔的布署就会前功尽弃。”又过了好久，卫楚恒才开始说话。。他也只是在嘴里说话，手并没有停。他说得很慢，声音很低，近乎自言自语。
“周——”卫楚楚猛地咬住嘴唇。
“我没想瞒你，只是家中有贼，少一人知道，就少一分危险。”
“贼？谁？”卫楚楚吓了一跳。
“张嫂。不过不重要。除了她，也许还有其他人。总之你必须一如既往，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林翼化装平民混进难民营，若是当时就暴露，以当时“任意行动”尚未结束的局势，他活不过当天。所以林翼必定是在他们回到上海之后才被抓出。而林翼之所以被准确抓出，松田之所以准确找上门，其中缘由，显而易见。那天他被逼枪杀林翼，回来见到张嫂，一时之间，也有些冲动，但跟着，他想到了周一峰……
“虽然没证据，但是很有可能，日本人已经知道你去过江西，知道你与共产党的关系，如果有那么一天……”卫楚恒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周一峰要他做的事，不是扛枪打仗，不是快意恩仇，相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每日面对敌寇，必须奴颜婢膝，必须曲意逢迎……这很憋屈，这潜行地底的日子，注定每一天都过得憋屈。妹妹的性子其实并不适合，但眼下四面战火，家人远离，她又能去哪里。而现在胡曼楠又出现，祝小月已委身，接下来必定有所行动，风险也必然与日俱增，若无事先防范，届时必定措手不及。
没法再瞒下去了，必须摊牌了。
“我知道怎么做。”卫楚楚在点头。是的，她真的知道怎么做。
“不不，不是你想的。”卫楚恒却在摇头。“这帮日本人，比之国民政府，比之周一峰，比他们加起来都更加凶狠，也更加狡诈。在他们面前，英勇无畏宁死不屈都是愚蠢的，要打败他们，首先就得保全自己，然后……你需要变得比他们更加凶狠，更加狡诈。”
“二哥……”卫楚楚这下子是真的吃惊了，她望向二哥。战争确实改变人，把一个游手好闲的逍遥公子，活生生变成了一个宣称要变得更加凶狠更加狡诈的二鬼子。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你暂时什么都不要做。”卫楚恒道，“这段时间你表现很好，我估计他们已经派人调查过你，说不定还跟踪过你，应该没发现什么问题。但这并不代表就此安全，他们在等着你放松警惕的那一天。”
卫楚楚点头。她明白，这种事，不是头回。
卫楚恒也点头。然后，他扭头叫来侍应生，咖啡冷了，就不喝了，他要点菜。
他真的点了两大份法国蜗牛，两大份黑椒牛排，再加前菜甜品和红葡萄酒……既然日子已经注定憋屈，那就别再委屈了自己的肠胃。
“你有李和箴的消息么？”吃到一半，卫楚楚又突然想起。
卫楚恒摇头。他现在没有任何人的消息，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不会与任何这方面的人有任何关联。而她是他的妹妹，为了不惹麻烦，他也不希望她去任何地方找任何人打听这种事。
何况，现在前线已经打得天昏地暗，死伤无数。作为第一批卷入战事的军人，李和箴要在这百战之中逃出生天，这可能性……
“……忘了他吧。”这是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