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凶手抓住了,范希洪回家了。他一回来,顿时便把这事传了个鼎沸。凶手确实混在轻伤者之中,他利用爆炸延迟,挤出人群来到安全地带,爆炸之时,位处近距离的人们正面遭到炸击,同时也成为他的盾牌。他之暴露,是因为他原本可以不受伤,但为了借口医治早日出去,又故意在地上磕出伤来。
冯婉如将曹云生的说法告知卫楚恒,卫楚恒装作是自己的见识,去透露给罗处长,由罗处长告知余文彬。余文彬严查当时在场人员的站位及伤情,再详查背景,日谍顿时曝光。
经此一事,大家取得共识,与国军不同,这些日本人不但是亡命之徒,做事也十分机巧,甚至深谙虚实兵法之道,要打败他们,可能没那么容易。
在后边搞破坏的日谍是抓住了,前方的战局却是一天不如一天。起初国军还顶得住,从地上打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到地下,打了个昏天黑地。报纸上一直说国军大胜,实情如何,那是军事机密,没人知道。反正百姓现在也只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国府军队了,国民政府威望与日俱增,蒋委员长成了真正的全民领袖。但随着战事推进,街上开始出现伤兵,战情慢慢泄露,市民们对胜利的信心就又开始产生动摇,人们又开始谈论逃离的话题。
或许这真是最后的机会了,周一峰不顾内部电话可能被监听,直接从办公室来电说目前日军正打通太湖沿线,欲从西向北对上海形成包围,若是战略意图达成,莫说老百姓,就是军队也可能被包围歼灭。
局势发展至此,即使周一峰不说,卫楚恒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罗少爷顿时吓得掉魂。
这位罗少爷,那也是卫少爷的知己——赌场知己。但凡有赌局,天塌下来也不会推托。平日里他也是把赌场称作战场,言必称大杀四方,如今真枪实弹杀来,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死死拉了卫楚恒道:“我也是见你没走,觉着没事,这才没走,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哦。”
“赶紧收拾东西——逃吧。”卫楚恒只能说到这里。
第二个是钱老板。老钱是洋服店老板,一向与洋人打交道的,见过世面,很是稳重。
“没事没事,肯定没事。我在南京有朋友——政府……哦不,军队里的。他说了的,咱们兵比日本多,飞机比日本大,还有咱们在自己的地方开战……那都是谣言,是敌寇吓唬咱们,破坏军心……不能听,绝不能听……”
卫楚恒只好什么也不说了。
第三个是范襄理。范希洪没多言,只问上海是不是真会沦陷,沦陷之后又会如何,是不是必须马上逃走。
范襄理背后是众多工人及其家人,算算那是上千人口,卫楚恒道:“这消息我也是听来的,但很可靠。即便不对,待将来上海保住了,走了也是可以回来的。保险起见,还是赶紧走吧。”
“这么大家子人,又能去哪里呢?”
“东面海上打得激烈,民船都停完了,没路;往北通南京,是军需补给的运送道路,定然也是日本人的重要攻击目标,不太平;往南,现在日军已在杭州湾登陆,这万一遇上……眼下只能向西,而且要快。你赶紧去跟大伙儿说,东西不用全带,带几天口粮,加一些细软就是。钱你不愁,我已经通知袁会计去取五千现款了,你瞧情形分给大伙儿。”
***
卫楚恒前脚刚出门,卫小姐后脚也跑了出去。
卫公馆位处法租界,日本人再怎么胡来,外交问题还得顾及,炮弹也不敢朝这边招呼,所以租界还算太平。卫楚楚此前对租界一直心存芥蒂,认为那是丧权辱国的标志,但今天,她却有一种莫名的祈祷,盼着这些洋人能顶住日寇,照拂上海百姓,保得他们平安。
至于她自己——她现在改主意了,她要投军,要去打仗,打死一个够本,杀掉两个算赚。
是的,正是日本间谍那颗炸弹炸醒了她,找李和箴,敬壮行酒,已经不解决问题。只有拿起枪,去打仗,打败敌人,消灭敌人,才是出路。
她出了租界,直接朝报纸上所说的交战区走去。
出了租界,没走多远,周围一切就全变了,变成了这番光景,变得她认不出来。无差别轰炸,街道已不成街道,成了瓦砾堆场,就现在,就脚边,瓦砾堆里,那些花布杯盘玻璃残渣,这原本是一间灯火辉煌的酒楼,还是一栋陈设精致的公寓,现在已经无法判断。
该上哪儿去投军,她也不知道。她只能没头苍蝇似的走在街上,试图偶遇军队长官什么的。但今天似乎运气不佳,走了老半天,别说长官,就是连个小兵也没遇到。正彷徨间,前面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结伴走着,心想他们可能也是去投军,于是悄悄跟在了后面。果然,走出这条街,前面有个十字路口,正挤着一堆人,人堆中有个旗帜高高竖起。
旗帜上,写的是“爱国抗日救国团”。
救国团的张老师正在烦恼。话说这沪上的热血青年是真不少,来报名请愿的也很多,但真正顶用的却没两个。这些个少爷小姐,吃的是精细粮,读的是圣贤书,要讲激情奋进,那是没得讲;但要讲干实事,无论是战地救护的危险事,还是扛包拉车的力气活,都没法干,这不,又一个被抬下来的。
“我去。”
卫楚楚连报名表都还没填完,就立刻举手,填补了这个空缺。
张老师一笑。她都不用看报名表——她在霞飞路的洋服店橱窗里见过这女子身上穿的那种法式女装,单看这几道蕾丝花边,就知道价钱不菲。不会太久,顶多一小时,她就得哭着回来——但愿她不要晕过去,否则还得找人去抬她回来。
红十字会的战地临时医疗所,就设在前面一里地。
张老师的预测基本正确,卫楚楚来到医疗所,见状瞬间,的确也是脑子一晕。她去过战地,见过惨状,但没见过这等惨状。当时国军武器虽比红军精良,但也以轻武器为主,像这样把人成片地搞得四分五裂的,还真是头回得见。
残肢断臂,一半有一半无……死的活的,能抬下来的,都往这里抬,抬下来之后还能医治的,就进帐篷去医,已经死亡或是无法医治的,就摆在一旁,等着傍晚拉走。尸体也无法慎重处置,就盖了块布遮掩一下,也说不上是对死者的尊重,还是怕吓着生者。
“我是救国团的,奉命来送饭。”卫楚楚拼命压住胃里的翻腾,尽量让自己显得正常。
“嗯。放那儿吧。”
屋子里那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忙着写病历,根本没心思理会这些闲事。
“你们一定缺人手吧?我能留下来帮忙吗?”
一会儿肯定有人从前线下来,说不定可以打听到李和箴——哦不,带她去投军。
“帮忙?”别人来送饭,都是啪嗒一声放下就马上逃走,一秒钟也不敢多呆,现在居然有人提出这种要求,那医生一怔,回头望去。
当他回头,他和卫楚楚就同时睁大了眼睛。
“何子青!怎么是你?”卫小姐把饭盒朝旁边一摞,呼啦一声跳了过去。
“楚楚怎么是你,你怎么……”何子青也搁下笔。
“我一直就在上海的呀。”卫楚楚跳到何子青跟前。“日本人打来,我总不能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吧。那你呢,你不是在南京的么,怎么来这里了?”
“上海吃紧,南京各个公立医院和私家诊所,都在抽调人手。”何子青的脸红了一下。“不过我没去前线。”
“你能来就已经很好了,强过我二哥。”卫楚楚却已经在使劲点头。
“楚恒——他还好么?”
“他自然是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这缩头乌龟……”
刚说到这,一个人掀开门帘进来,见到卫楚楚,道:“何医生这是来朋友了?”何子青道:“外面有什么事吗?”那人道:“休息时间到了。”何子青点头,回头道:“该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