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楚楚大步走在马路上。战火纷飞,人人都在逃难,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转眼开战已经十天,这十天她天天上街,去过许多地方,走过无数街道,她希望能碰到李和箴,她必须要敬他一杯壮行酒。
夏日正午,烈日当空,卫楚楚走得又累又饿,正寻思要不要去找个小饭馆随便吃点,就看见一个熟人从前面经过。
亚兴纺织厂的范襄理在厂里供职多年,但与东家小姐一直不识,卫楚楚能认得他,只在于前些日子她小鬼当家,两人有了一点交道。但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屁股后面还拖着一队人马。
“这不是开战啦,商会组织支前嘛。”范襄理抹着额头的汗珠儿,以证实他大热天还在马路上奔忙的辛苦。
“支前?”卫楚楚这才发现,自己信步乱走,居然到了这里。前面就是杨树浦,国军正进攻日军的据点。
“是呀,支前。淞沪总商会组织各家厂子公司捐赠了许多物资,我奉命领头送去。”为抗战出力,范襄理话里还是有几分骄傲的。
“那你们这是去前线了?”
“是呀。”范襄理不住朝街那头望着。
“很好。我也要去。”卫小姐也朝那头望着。
范襄理吓了一跳,赶紧道:“那边打仗呢,小姐您去可不合适。”顿了一顿,又道:“您就是跟去,也瞧不见热闹,我们进不去的。军队在新市街口设了栅栏,各路运输队也就在栅栏口子办交接,办好了我们就得走开。”
“我去可不是瞧热闹,我是想出点力,哪怕就是推一下车,那也算数。”卫楚楚说着,真的跑到一辆车后推起来,范襄理想阻拦,又不敢碰她,只好无奈摇头,招呼大家继续前行。
范襄理说得没错,才走过两条街,车队便停了。原来栅栏的位置较昨日又后退了,来到街西头。西头窄窄的街道挤满了人,各方捐赠物资从四面八方运来,积在栅栏口堆得如小山高耸。军方派出的士兵一部分办登记,一部分办接收,侧边有个军官专职向大家致谢。卫楚楚从后面挤上去,道:“请问你认识一个叫做李和箴的人么,他也是军官,正在前面打仗。”那军官一怔道:“不认得。”跟着又向众人大声道:“请大家放下东西就快些离开,这里危险,不能久留。”卫楚楚心想确是不会那么巧,随意拉人一问,便能打听到李和箴的消息。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开,又道:“那请问你们司令部在哪里?我去那里问问。”那军官又是一怔,回头道:“你打听司令部干什么,司令部岂是你家属可以随意去的。”卫楚楚脸上一红,道:“我不是他家属。”
“那你……”那军官转头四顾,他手边的事儿还多着。
“我是……是他的……一个朋友。”卫楚楚赶紧说明,却发现这事可不好说明。
那军官也没心思听她说明,只连声令她快些走开。开战以来,伤亡惨重,上峰有令,如有家属来关卡打听消息,总体还是需要客气接待,前提是不能泄露任何战情。像司令部这种战略重地,那更不是一个家属能够前去的了,何况这女子也不是家属。
就此被人扫地出门,卫楚楚更觉惘然,没法多说,只好走开。
她转过身子,往外挤出,突然身后袭来一股力量,好像被什么东西一推……同时,耳边一声巨响。
***
巨响震耳欲聋!一颗炸弹,就在她身后,近距离爆炸。
变故袭来,毋须任何思虑,只是本能,卫楚楚当即朝前扑出,身子立刻贴在了地下。炸弹虽近,但她见机迅捷,而炸弹爆开之后弹片多为向上飞窜,杀伤范围也就大致在上方或是侧面,所以爆炸并未伤及卫楚楚。
卫小姐没伤着,其他人可就没那么走运了。
尘埃落定,卫楚楚站起身来,才发现这颗炸弹已经当场造成了至少两死无数伤。她算是为数不多的完好无缺者。
死者之一,便是刚才与她说话的军官。
炸弹距他实在太近,又是人挤人,即使他及时作出正确反应,也无法使出完整动作,避开那密集的弹片。他的致命伤太多,脑袋已经看不到完整轮廓,他是瞬间死亡的。另一死者是个车夫,弹片划开了他的脖子,血如喷泉涌出,在地上动弹几下,也死了。
两个死者躺在地下,都是血肉模糊。另外还有七八个重伤者,在那里长呼大叫,也是鲜血淋漓。众人瞧着这情形,或闭眼或尖叫,亦或愣神,旁边还有几个呕吐的,唯独卫小姐站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的瞧着那片血迹的鲜红。
不远处的士兵已经飞速冲了来。或许是见惯了这类死亡,他们既没扑去哭泣自己的长官,也没理会旁边人们的尖叫,甚至都没去管顾那些正喊救命的伤者,而是提了长枪,用最快速度把现场的活人死人全都围了起来。众人刚刚经历了那足以令人几晚无法入眠的危局与惨景,现在又被人用枪指着,个个头晕目眩,浑不知身在何处,只听一名士兵高声道:“捐赠物资里有炸弹!所有人原地坐下、不许动!”
原本已经站到街角准备离开的范襄理也被请了回来,与卫楚楚坐在一起。卫楚楚苦笑道:“实是对不住,是我看热闹,连累你了。”范襄理客气了一句:“小姐说哪里话来,万幸没伤着小姐。”他嘴里说是“万幸”,声音却在发抖。卫楚楚这时的心情也是跌落到了谷底,一时也无力再说什么,只深深地埋下头去。刚才与她说话的军官,活生生一个人,眨眼间,说没就没了。这便是战争,她见过战争,有战争就会有死亡,每个人都有可能死——李和箴便是虑及死亡的可能,放开了她。
这场战争,不是党派之争,不是政见之争,这是国与国之战,若是输了,输掉的不只是钱财,不只是性命,甚至不只是国土,而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这五千年的文明……这一战,中国不能输,绝不能。卫楚楚想到这里,虽然鼻子依然在泛酸,心底里却腾起了熊熊烈火。
她收住泪仰起头,望向天空。
***
天空中,横过来一杆枪。
一个持枪士兵来到她身边,命令她站起来。
“就是她,我亲眼看到,就是这女子,刚才爆炸,她朝前面扑了出去,一看就是经过训练,很有问题。”说话的是另一名士兵,之前他负责清点物品。
这是刚刚来到的另一名军官,领章上缀有两颗三角星。他绕着卫楚楚走了一圈,四面八方把她看了个遍。
“炸弹是藏在这里的。”士兵也找出了藏炸弹的地方。“这车货是淞沪总商会募捐的物资,上面装载的是棉花。”
“淞沪总商会?是谁押运这批物资来的?”军官开始询问。
“是……是我。”范襄理坐在地上举手。
“姓名?与总商会的关系?”军官瞧瞧他。
“范希洪,亚兴纺织厂襄理,受总商会派遣前来运送商会募捐的物资。”范襄理声明身份的同时,抖索着奉上名片。
那军官接过名片,看了看,点点头。又指着卫楚楚问道:“你认得这女子吗?”
“她是我东家的大小姐。”范襄理朝卫小姐看了两眼。
那军官也朝卫楚楚看了两眼,道:“大小姐?”
“是的,大小姐。”范襄理毕恭毕敬回答。
军官冷笑:“既是大小姐,这炮火连天的,不在家里呆着,跑来这里……瞧热闹是吧?”
“我当然不是瞧热闹!所谓天下兴亡,匹夫……”
她还没说完,那军官便打断道:“这样高调的话我就不听了。今日出了此等事件,在场所有人都有嫌疑,所以对不住了,请各位随我走一趟。”
走一趟就走一趟,卫小姐并不介意。她只是有点窝火,听那这人口气,似乎在指证她搞了破坏,是日本间谍。真可笑,瞎了他的狗眼,堂堂卫小姐,能是日本间谍?……直到卫楚恒出现,她都还在肚里暗骂这群瞎了眼的官兵。
其实这也不怨人家眼瞎,而是她的举止的确令人生疑。毕竟在炸弹近距离爆炸刹那能做出保护自己的正确反应者,若非经过专业训练,便只能是练家子,而且碰了巧。
卫楚恒只能抛出第二种解释。
不久之后,淞沪警备司令部便来电,南京方面有官员担保,卫家是爱国商人,卫小姐是从小习武的练家子,所以财政部次长卫绍光的侄女卫楚楚小姐的举止是有根据的,她不是日本间谍。有了上述几重保证,哪怕再有天大疑点,上海保安总团也只能放人。
卫小姐跟在二哥后面从正大门走出来。都出门了,卫小姐忽又想起一事,返身跑了回去。她回去,倒不是什么大事,她只是想问问保安总团的人:你们中有人认识李和箴么。
不认识。所有人瞪着她,一齐摇头。
“算了吧,”回家路上,卫楚恒忍不住叹气。“人家天天登门,你不理人家;等人家走了,你又满世界寻人家,这算怎么回事。”
其实卫小姐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说起来或许也没什么事,她只是希望可以见他一面,敬他一杯酒,仅此而已。
“真的仅此而已?”卫楚恒哈哈一笑,脚下用力,一踩油门,那车便顿时提速,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