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跟大多数城市一样,除了党政军领导机关所在地,电视台、银行和海关总部的建筑总是市内最气派、最讲究、最具有城市标志性的建筑。丁洁工作的这个电视台当然也不例外。每每走上它镜面似的大理石地面,接触镀铝的金属雕花门把,总让丁洁想起自己应该穿上百货大楼新到的那种极昂贵的“苏里”驼绒大衣似乎才更得体一些。那是一种泛着毛皮光泽、手感极好的黑色或深棕色的大衣,厚实轻暖,气质飘曳而又高贵。但有时,她又希望自己穿得随便一点儿。因为电视台大门前常常会有一些从县乡村镇来上访的中老年人,他们渴望能在这儿遇到一个半个好心的电视编导,能把他们的“冤情”直接在电视里曝一下光。他们大多都去过北京,在中央电视台门口千方百计地寻找过《焦点访谈》或《新闻联播》的人。他们常年在外上访,背着一个小铺盖卷,提着一个破旅行包,身上一般都比较脏,也比较臭。但他们并不愚钝,有的居然出口成章,熟记各个时期的政策条文和中央领导讲话;有的则神志不太清了,但还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唠叨个不停。他们中也有人一来就找丁洁。因为他们知道她是这个电视台的新闻部主任,便嚷嚷着要找她替他们做主申冤。每每遇到这种时候,在电视台大门口站岗的警卫都会提早向丁洁发信号。她便驾驶着她那辆墨绿色的欧宝车,躲过这些人,从别的门进。当然,我们在电视台大门口能看到的人中间,更多的,还应该说是这个城市里活得最神采飞扬的那部分人。他们年轻,脸上总流露着极自信的、极疲劳的兴奋;他们几乎被所有的人都认作一群正在走好运的人。
今天没有上访的人在大门口拦截丁洁。她顺顺当当地进了电视台主楼,但一走进新闻部那间大办公室时,却一下子被自己手下那些编辑记者包围了起来。新闻部的这些男女编辑记者真是一个赛一个似的年轻,穿着也一个赛一个似的现代。丁洁进门前,他们就在议论昨天发生在来凤山庄的那起谋杀案。等丁洁刚走进那间门上标有“新闻部主任”的玻璃小隔间,没等她按惯例打开电脑,调看电子邮件,甚至都没等她脱掉那件棕色的中长呢大衣,换掉沾着雪水、泥水的女式彩色胶靴,冲一包袋装的雀巢咖啡,吃两块高级的曲奇饼干垫一垫饥,他们就冲了进来。当然,最先冲进来的,是那个最年轻的女记者。然后,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拥了进来,真让丁洁吓了一跳。
“丁姐,听说昨天市政府那个张秘书被枪杀时,您正在现场……”
“我离现场还有百十来米哩。”丁洁一边说,一边弯腰去取暖瓶。
一个女记者抢过暖瓶,替丁洁把咖啡冲上,并问:“您知道警方对这个案件有什么判断?凶手可能是什么人?凶手的作案动机到底是什么?据说,警方昨天在来凤山庄布置了相当多的警力保卫来自方方面面的领导。凶手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对他作案极其不利的时间和地点下手?”
丁洁捧起咖啡杯,站起来耸了耸肩,做了个极夸张的姿势,笑道:“Ladies and gentlemen,你们这是在逼我开记者招待会呢?本人没有参与各方任何活动,更没有参与凶手的任何活动。对各位提出的问题,无可奉告。记者招待会现在结束。”
“哎呀,丁姐,您当时离枪杀现场才一百来米。那杀人的枪声,您是听得清清楚楚的……”那个最年轻的女编辑噘起嘴嚷道。
丁洁立即矢口否认:“没有,我可没听到什么枪声。那枪声据说特别闷。”
“甭管您是否听到了枪声,您反正离现场特近。跟我们透露一点儿内幕嘛!谁让咱们是搞新闻的呢?”那个最年轻的女编辑仍不甘心。
丁洁只有拿出台领导的口谕来抵挡了。今天深夜两点来钟,台长给她打电话,强调指出,根据有关方面的指示,有关这起市政府秘书被杀案,不得以任何形式在本台的任何节目中做任何宣传和透露。尤其是新闻口,近期内一定要把好这个关;要对编辑记者重申宣传纪律。“违者,小心你们的饭碗!”丁洁半开玩笑半顶真地强调了一句。
大家不作声了。这时,丁洁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电话是传达室的老师傅打来的,告诉她,大门口有一位警察要见她。丁洁迟疑了一下:“警察?姓什么?”传达室的老师傅告诉她,姓方。丁洁一听就来了气:“姓方?是叫方雨林吗?麻烦你告诉这个姓方的,天底下姓什么的警察我都见,就是不见他这个姓方的警察。”说着,“啪”的一声,重重地挂断了电话。
传达室的老师傅当然不明这里的底细,只得如实把丁洁的态度转告给了方雨林。方雨林倒也不着急,给老师傅递了支烟,然后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趁老师傅低头去找火柴的工夫,突然一转身,向大铁门里走去。老师傅忙冲出来想阻拦,方雨林回转身对他做了个致歉的手势,又扔个简易打火机给他,便照直向里走去了。
几分钟后,方雨林出现在丁洁面前。丁洁对此似乎有所预料。丁洁太了解这个方雨林了,他想做的事,是一定要想尽办法做到的。他早跟她说过,上帝造就男人,就是为了让他们不顾一切地把应该做的事情做成了。不想做事,或没有那股劲儿去千方百计做成那些应该做的事情的人,白白地多长了那么个玩意儿,就不配叫男人。也许从小就生活得特别细致和规范的缘故,每每听方雨林把话说得那么直白和粗鲁,她总是特别不习惯、特别不自在,但心里又总是特别赞成和高兴,总觉得方雨林补足了她一生精神上所缺了的又总在企盼的那点儿什么东西。那是一种极粗粝又极顽强的东西。丁洁甚至猜到他是为了那笔钱而上门“兴师问罪”的。
当然,方雨林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她还是略略地愣怔了一下,她怕他当着自己那么多部下的面,让她下不来台,所以赶紧制止他:“方雨林,你……”
方雨林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丁洁别吱声,一边关上那扇玻璃隔墙的门,一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轻轻地放在丁洁面前。
那信封里装的果然是她送到方家去的1500元钱。
方雨林平静地:“请点一点。1500元。”
不知为什么,丁洁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她激愤地说道:“方雨林,你……你别欺人太甚!”
大概因为丁洁这一声喊叫太响,外间那些年轻编辑记者纷纷回过头来,向主任室投来好奇的一瞥。
方雨林再次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丁洁拿起那个信封,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俩一前一后匆匆走出电视台明亮宽敞的走廊。又一前一后穿过电视台大院内的一个绿化区,走到后院的一个副楼,走进一间闲置不用的小化妆间。这里没有旁人。丁洁狠狠地看了方雨林一眼,说道:“好,钱我收回。这些年算我瞎了眼!”
方雨林却说道:“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丁洁问:“公事私事?”
方雨林答道:“私事。”
丁洁说:“私事免开尊口。”
方雨林却说:“你必须听着。”
丁洁无奈地只得说:“你说你说你说!”
方雨林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对我们全家人好……”
丁洁更生气了,便叫了起来:“你给我闭嘴!”
方雨林却说:“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你!天地可以做证,这些年除了你丁洁,我方雨林再没有如此亲近地接触过任何其他的女性。我在对待和处理你我之间的关系上是绝对认真、严肃、慎重的。但是……”
丁洁冷笑一声:“好一个但是!”
方雨林却说:“但是,有一种感觉在我心里已经折腾了一千遍一万遍。我一千次一万次地想排除它,但一千次一万次地排除不了。我曾一千次一万次地告诉自己这种感觉只是个错觉,但当它一千次一万次地反复出现时,我才悟到,它不完全是一种错觉。即便是错觉,我们也得重视它……”
丁洁打断了方雨林的话,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方雨林说:“我想,你也早就感觉出这一点来了。我们俩在生活经历、家庭教养、性格层面和内心深处都存在着太多不一样的东西……你我要长久地生活在一起,的的确确不太合适……”
丁洁却说:“没有,我没有这种感觉。”
方雨林说:“丁洁,你常常说你是一个理性胜于感性的女性。在这件事情上,你为什么就不能更理智、更客观、更冷静一些?你应该相信,我刚才说的这些,是一个成熟男人负责任的表白,要做出这样的结论,对于我也是极痛苦的……”
丁洁不说话了。她脸色苍白,怔怔地背对着方雨林坐着,眼眶里隐隐地闪动着湿润的光泽。过了好大一会儿,丁洁突然站了起来,眼角里虽然仍然闪动着一丝湿润,但从整个的神情上看,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她说道:“是的,我说过我是一个非常理性的女性。如果你不健忘,我还对你说过,我还是一个非常固执、特别自信、经常会耍一点儿小性子的女性。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让别人来决定我要什么,或不要什么。我不会强迫别人去爱什么,但也不会让别人来左右我,告诉我不应该去爱什么……”
方雨林说:“我不是要左右你,但这件事毕竟是两个人的事。而且,丁洁,你想想……你也快三十了,不能再耽误了……”
丁洁说:“耽误什么?如果你方雨林急着想另找一个女人结婚成家,别拿我说事儿!”
方雨林真是有口难辩了:“怎么又变成了我急着要结婚成家?”
丁洁指着那个牛皮纸信封:“这钱的确是我送到你家去的。但送钱的主意不完全是我一个人的。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给你送钱,一定会伤害你这个大男子主义的自尊,但我爸一定要我这么做。他一直挺关心你爸的身体,一直也没忘记他这个老部下,还挺关心你们家的境况。所以,这钱……你要退,直接返还给我爸。”说着,“啪”的一声把那个装钱的信封又甩给了方雨林,径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