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季冬日来了。怕冷的司纪梦有人相陪,基本不受任何寒风。
咔嚓,拍下了二人共堆起的雪人。
深蓝色的帽子,灰白围巾,蓝莓做眼,胡萝卜为鼻,一弯浅浅的月牙笑出自江诗远的手。几种鲜明的颜色在洁白的雪映衬下越发的有气质。
司纪梦折来一株长久不败的松针叶,别在小雪人的帽子上,又添几分活气。
“叮铃,叮铃……”江诗远拉住司纪梦有些僵的手放入自己口袋里暖着,另一手接通电话。
挂断电话,江诗远有些急促不安:“纪梦,我妈来了,说有很重要的事情与我讲。跑这么远亲自来接我,一定是什么大事。”
司纪梦安抚他,他的心却始终平定不下来,眼皮也老跳。莫非要出什么大灾不成。
餐厅里三人对坐,江诗远给唐姨点了杯热茶。
唐姨端茶抿几口,眼神落在二人拉着的手上。在一起的事,江诗远高考后就告诉唐姨了,二人也不再避着。
片刻,唐姨开口,语气慌张:“诗远,前几日有一份快递送到,是你妈妈的遗产继承书和病危通知单,只有半月的寿限了。你妈妈的财产包括公司全都留给你了。当年她也是有苦衷的,缘由我会和你说的,现在你和我一起去探望她好吗?”
“这么多年,有苦衷她为什么不早来说?如今还想我去看她?没门。当初弃我,她就该想明白没资格做我的妈了。她的钱我一分也不会要,我也不想再见她。”光洁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握着司纪梦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加了力道,眼神涣散地盯着桌面,极力隐藏着自己要暴走的小情绪。
语气又放轻些,唐姨温和地说:“诗远,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太多了。你知道了,也一定会谅解她的……”
终忍不住火山喷发,江诗远打断唐姨:“不,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的。妈!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替她辩解,她不值得的。她死也好,活也罢,与我都没有任何关系。”
啪,一声清脆,唐姨的手颤抖着从江诗远脸上放下。
“不该,……你不该如此想她的,她待你从来都是一如既往地爱……”
迎着众人询来的目光,江诗远另一手撑在桌上,笑容显现:“假话,骗我……妈你回家去,不准看她。不久,我们也放假,便回家。”转身擦掉刚落下的泪,牵着司纪梦,挡在她身前。出餐厅,步入寒风中。
见温柔从容、好脾气的他第一次发脾气,司纪梦也是茫然地不知如何安慰,只是紧随着他的脚步,握紧他骨子里发凉的手。
回到租的房子,江诗远拦住了要进门的司纪梦。
细心地帮她整理好帽子、围巾、眼神平静如水:“我现在心里很烦躁,可能会吓到你,也需要一个人冷静下。纪梦,先回学校去,等我缓过来,会去找你。”往常淡淡语气中夹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好吧,那你照顾好自己,有事打电话。”
“好。”然后江诗远目送她乘的电梯门关上,才把门合上,蜷到沙发角落里,无神地似清醒似晕睡,尤如一具行尸走肉。
郁闷地走在街道上,看见半掩着的井盖,司纪梦心想是谁这么缺德,过去把井盖放回了原位。学武的她搬井盖很是轻松,拍了拍手就要走。
眼珠一转,灵机一动,有办法了。
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丢了魂的江诗远眼睛转过来,手机屏幕上显示——纪梦。平常秒接的他,等到电话铃声结束前1秒才接起,“嗯”了声。结果没听几秒,他平静如死灰般地脸,浮上担心焦虑之意,以闪电的迅疾冲出房门。
蹲在井底等得不耐烦地司纪梦,听得一串脚步声逼近,江诗远身影出现在上方。
瞄了眼快有二米高的井洞,江诗远心里慌得一匹,忙问:“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
“没事。”她是练家子,这点高度根本难不倒她,江诗远可来不及想这么多。
几刻过后,江诗远借来梯子,救起司纪梦。一片夕阳的黄昏也刚好洒在此处,落在二人身上。司纪梦就靠着他,坐在那里,眼望着天边紫红色的晚霞。
江诗远拂着她如黑的黑发,叮嘱道:“走路要看路,这井洞再高些,摔出好歹来怎么办?”
司纪梦狡黠一笑:“知道。那你也听听我的话,给唐姨一个机会,讲述当年的事情,再决定接下来怎么做”,“江诗远不作声,说不定等会哪冒出个井洞来,我又摔一次。”
手指点点司纪梦额头,满是纵容和无奈:“还知道威胁我了。看来是你挖坑把自己埋了,故意给我下的套。鬼精灵,拿你真是没办法。”
见他服软,司纪梦高举手机一副胜利的样子:“我发过消息给唐姨了,现在在小区门口吃饭,刚才那顿可是喝了几口水。我们回你屋,也吃点东西,等唐姨来。我要吃你做的独家拌面!”兴奋冲昏了头,司纪梦两手勾住在前走的江诗远脖子,差点把他带翻过去。江诗远拉她到面前的怀里,防止她再次突然偷袭。
唐姨讲述起她的故事。
在这世上除江舟外,还有一个与唐姨有血缘关系的人,唐姨的妹妹——谢佳苑。
姐妹二人,一随父姓,一随母姓。
谢佳苑五岁那年,她们一起到自家后山林里玩。在一处柏树下,灌木丛里长着蓝莓大的果实。红色的果子,有数量不等的蓝点外形诱人,却处处透着怪异气息。
年幼的孩子无知,好奇心泛滥,忘记了平日里父母的告戒(不要吃陌生的东西)。
妹妹眨着水亮的大眼睛:“姐姐,这个果子可以吃吗?”
“应该可以吃的吧。”姐姐从斜包里拿出薄皮小本,拙劣地记下果实的样子,“回去问问爸爸……啊,你怎么吃了,有毒怎么办?”姐姐忙过抢妹妹手中剩下的半个果子,熟不知,妹妹已吞几个下腹。
许是被姐姐突然抬高的音调吓到,妹妹眼中泪光闪动,懦懦地问:“姐姐不是说可以吃的吗?而且吃起来很香很甜,不像有毒。”
“应该两个字被你吃了吗?快跟我回家,我要告诉爸爸。”姐姐扔掉果子,上三年级的她,对世界有小范围的认知,没妹妹那么傻。
姐妹俩一起下山,没等到家,半路上妹妹就晕过去了。
住院诊断结果,误食果实“点点蓝”,中慢性毒;在现在医学技术下无法解毒,毒发期为20~25年后。
此毒不会轻易传给他人,正常社交无影响,亲密交往则有一点染毒风险。还算好的一点,毒发前中毒者除身体稍虚弱外与常人无异。
带着毒长大的谢佳苑小时并不太懂自己的不同,只知除姐姐外没有其他小朋友愿与她一同玩耍,村中老少对她唯恐避之不及。从中毒后,爸妈也不常让离开家门。
再年长些,什么都清楚了。因旁人的疏远、冷漠,谢佳苑从活泼开朗变得内向、寡漠少言。唐姨发现她还有自虐倾向。
高中时,唐姨在家学习。谢佳苑则卧床睡得晕沉,大暑天的被子捂得严实,一点缝也没。
帮妹妹拉被子,发现了天大的秘密。长袖口处露出白色一角。
细若柳枝的白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隐隐有干的褐色血迹,又往上挽衣袖,小臂上有蚂蚁洞样的孔眼。红一块,紫一块的,肿得吓人。
想去找爸妈的唐姨被忽而转醒的谢佳苑拉住,用得是没有伤的右手,力气仍是弱如游丝,嗓子也是哑的。
“干嘛去?不许告诉别人。”听起来是无力的阻拦。
“你自己弄的?不痛吗?有什么事你告诉我们,我们会帮你。”在谢佳苑耳中,唐姨的话更显得苍白无力。
帮自己吗?怎么帮?
困扰她的毒他们解不了,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不是他们能改变的,大学也只能自己考。没有人能帮她。真正懂、了解她的,不会是别人,是她自己。
她放开手,背靠墙,声音颓散:“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你别告诉爸妈,我全告诉你。”
“真如你所说的,那我同意。”事情已经发生,告诉爸妈也挽回不了什么,说不定还会恶化事态。
谢佳苑一圈圈龟速揭开纱布,最后一下她抿嘴唇掩饰痛苦。
这学期期中考,历史新低的分数成为压垮承受巨大心里、生活双重压力的谢佳苑的大石。
前期还不算太严重,但她的内心已经开始扭曲,认为活着受累死了解脱。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用笔尖扎手,看着红血从细小的眼里冒出,她有一种说不清的放松。导致第二天手抬不起来,头也很沉,一直处于迷糊状态。下手重点,一完整的细笔头全没入肉里,她不停手,旋转倾斜笔尖缓慢搅动。
是墨水染黑的血,还是本来如此,搅动中冒出的是比鲜红色稍黑的血液。
用纸沾染血迹,等干后写下今天扎手心得,再用干净纸包住,夹在厚厚的书本中。
再后来扎手没有多少用,加上第二次考试的来临,扛不住自己如此失败的她选择了割腕自杀。
仍是在晚上,把白天才买的圆面小镜子砸碎,挑出几块锋利的作为刀。妈妈给她买的镜子,她没舍得毁。
她准备了杯子用来装幻想中会流出的汹涌血柱,现实只接了三十几滴,怀疑切的是静脉。
等血不流,又再操刀割手,循环往复,泪也无尽地流。
镜片划过什么弹了一下,好像是筋。她不知道心里生出紧张。仍拿着镜片划过,扩大伤口,到中间又弹起跳过,彻底慌了。死亡的恐惧弥上心来,她又想起家人停了手。
一夜抽泣不止,天明双眼肿胀,她说是蚊子叮的。
她好恨,恨自己胆小、懦弱,像个什么。把恨转化到自身。为警戒自己,她不好好处理伤口,会故意扯开伤口,揭掉刚结的痂。纱布裹得很紧,伤口始终处于原始样子,粉红的肉清晰可见。
不是没想过家人,这是她最后一根稻草,但被沉重的现实压垮。有些事,没有亲身体会过,你真的理解不了。不要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一味批判别人。她的行为不值提倡,却也是无奈之举。
曾经这一切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后来不是了。
谢佳苑生活回到原轨,一切归于平静。
二十四岁,曲远与谢佳苑成婚。曲远说服了因毒传染而一直不愿嫁的谢佳苑。
四年后,曲远在工作单位晕阙。送医后,诊断为轻微中毒。所有人都怕了,包括许诺永爱她的曲远。
离婚后,谢佳苑发现自己怀孕,并告知曲远。男方家人怀疑孩子也染上了毒,不肯要。曲远以留给她作赔偿为名义拒绝抚养儿子,谢佳苑没强迫他们。她习惯了人对“点点蓝”的退避、恐惧。
奈何早年父母因意外离世,姐姐也远嫁结婚后就没工作的她。独自生下孩子抚养,过得十分艰苦。自己所用的只要能用就行,其他钱大都花在孩子身上。离婚的唯一赔偿是四万块,只几年就用尽,期间谢佳苑也四处找工作赚钱生活。从来体弱的她,身体也在这几年拖垮得不成样子。
江诗远心神还留在惨痛的故事里,指尖透出一股白。
“诗远,当年我看到你手里拿的东西时,我已猜出你身份。那纸上画着一个果子,那果子的样子我永远也不能忘。谢佳苑,我的妹妹,你的妈妈……她没有选择与我们明说,而是用这种方式,我想她有她的打算,未曾把你身世告诉你,只与江竺说起过。莫恨她,她这一生坎坷,也是为你好才如此。”唐姨长长叹气,久久不能回神。另外两人也都不言。
“你十岁那年,我收到她一副信件。她说当年弃你后,拾起最初梦想,创业办公司,现公司上市了。她圆梦,只想就这样活着等待毒发。她说,你是我养大,不会来抢你,也知我境遇,我们有事她尽全力帮,也不让我告诉你事实。一同遗产继承书邮来的,还有一张信用卡。”唐姨把银色的卡放在江诗远手里,留下最后话语,“她病发,已没半月可活,几乎全身瘫痪,靠吸氧度日。医院位置我发你手机,你自己看着办。她欠你,你也欠她,不是带你在外那几年,也不会早七八年毒发。”唐姨走了。
默默地与他相拥,司纪梦轻拍他背抚慰,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她的内心也还未平静下来,别说主人公之一的江诗远。
这样的母亲叫人如何恨得起来。
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顺着房间号一间间找去。确定方位,深呼吸一遍,按下门把手,推门而入。
床上躺着的女人,脸色比他想象中更苍白,病色凸显。
母亲的样子,他假想过,从联想到眼前这张脸。关于这张脸,他有记忆。不是被弃之前而是十岁后的记忆。
小学毕业典礼上,她是座下一员,给偷跑去打篮球回来的他递过水,他感激地说谢谢;初中某几次家长会也有她身影,他以为她是同学的妈妈;高中开学典礼上她是捐资的主办方,台上她勉励大家学习,光彩夺目地自信傲然形象深入他心,他崇敬此人。万没想过这人为他母,他原来见过她如此多次。心中唯剩怨愁,頃刻化去。步子快起,单膝跪在病床前。
进看来,一双秀眼与江诗远七八分似,布满经络状的血丝。薄唇皱起,各样病状种种,在不到五十岁的女人脸上都显现。
一只手白若巾纸,抖着靠近他脸。力竭落下前,江诗远托住皮包骨的干手,放在自己脸上,人又往前几分。
唇张张合合吐出几个极低的音,俯身倾耳相听,也非能听得清的。
哽咽开口:“别说了,我都知道,也明白你。我不怨你。”妈,这个字喊不出口,便深埋于心底。
谢佳苑舒心地笑,在江诗远手中的手一阵发抖。现如今,她半个字也说不出,只留着最后一口气,撑着等他来。当然,等不到他,她也该走的。
待谢佳苑睡去,一干人等去往医院对面的咖啡厅暂歇。
谢佳苑的律师将合同摊放在江诗远面前,其中一份文件和寄给唐姨的遗产继承书相同。江诗远看过一遍,合起推回到律师身前。
“这些我都不要,把她那些重爱之物留下存一份念想就行。”
律师有些为难:“房产和其他财产倒是好说,谢女士早交代我,你不要就卖了变现捐掉。可公司没说作如何处理。”
“我学的不是经济金融类,管不来公司,劳烦你同将公司卖了。”一袭言透尽了不想接手之意。律师半天没说话,谢佳苑这个样子也无法商议对策,他可不敢擅自做主。
“不能决定,那交给我,我找几个有为的人让他们收购就可,以免把谢姨的心血误给不正义的人。远哥?”司纪梦看不下去这焦灼的情况。
“如你说的办。不交代公司的另一去处,或是意义不同于那些东西。只是你又要费心劳力,牵扯到你。”
“没事。这些我也不算足够了解,我会找人帮忙。”
若是知道司纪梦是找席只吾帮忙,江诗远会再细想想解决公司的办法。
毕竟是谢佳苑辛苦打出的江山,转手让人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司纪梦也存了私心,在这个现实的社会,有点底牌总不会错。
好些天与对方商议下来,签订合同,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仍留在江诗远手中。江诗远不反对她,自己不用放在那里就是了,也不会烂掉。谁知道司纪梦未雨绸缪准了,救起将散的鸳鸯。
事情都有了着落,奔波劳碌的心终可得闲了。
江诗远一直留在医院陪谢佳苑,看她日渐西山、气息奄奄,虽有不舍可也别无他法,只能让她过得多舒坦些。每每在她神智清醒之际与之分享人生经历,可观谢佳苑常有泪盈之时,她多么想参与儿子的成长历程啊。
鸟鸣入耳,江诗远伏在病床边悠悠转醒,扯着沙哑地脖子向谢佳苑问好,“早上好。”
扫过掉落的氧气罩,脸上的笑挂不住了,江诗远刷地站起,手凑近谢佳苑鼻下试鼻气。再看这张了无生气、皱皱巴巴的脸,江诗远好希望她能张开眼。“你醒醒啊!不是才见面吗?怎么就走了,我还有好多想说的没告诉你呢,你怎么舍得走。”没有人回答他,病房里空荡荡的。
医生盖好白布,推着病床离开,取走挂在床头的病例报告。
谢佳苑此生心愿已了,身后事也都办妥,她无憾了。在寂静的黑夜里,身旁伏着她心爱的孩子,她不再感到孤单。朽木般的手,慢慢挪动,好久才将氧气罩扯下。终于可以离开了。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