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单位是由二十来个行政管理干部构成的集体。白天在外面跑业务,晚上到楼上睡觉。吃和睡两个环节都与陕西人在一起。早中晚三餐,都围着两张大圆桌,品尝陕西地方风味。避免了南方那种甜不拉唧的甜食。我们喜欢南方,却不喜欢南方的食品。没有酸辣的食品是缺少个性的。我一直在追求具有个性化的东西。炊事员是个极有耐性的安康妇女,她对每个人的口味了如指掌。每顿饭都拿出几个可口的菜奉献给大家,不厌其烦地翻新花样给我们调剂味口。当我们把饭菜吃得精光、饱嗝连天的时候,她会高兴得鼻子眼窝都眯在一起。如果一顿饭剩了许多,她至少在两个小时之内闷闷不乐。我向来是个贪吃的人,这与小时候贫困的农村生活有关。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受到父母特别的呵护,凡是好东西都会让我多吃一些。我很喜欢吃肉。别人的筷子在盘子里动来动去,我就担心那块好肉落进了别人嘴里。当他们的筷子夹走别的菜肴,而我看中的那块好肉平安无事地躺在那里,我悬着的心才会平静下来,我会不失时机地把它夹到自己碗里。这个很不光彩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在上海滩是没人跟我争肥肉吃的,吃肥肉的只有我和刘山两人。只要有肥肉的日子,我都吃得大刀阔斧山呼海啸。我的饭量直线上升,体重在一个多月里增加了五斤。这成了我给大宋写信的重要内容。这样的集体生活让人舒心,让人感到自己是这个集体中的一员。集体就像一只大蜈蚣,每个成员就是它的脚,众多的脚支撑着一个庞大的身躯。脚没了,集体就没了。
我们宿舍住着刘山、方经理和我。三个床成为三个点,构成个直角三角形的平面,刘山与我对面而卧。而方经理在最小的一个锐角上。他除了床之外还放了很大一张老板桌,据称是现代阻燃材料做成的,可以防火。假如屋里发生火灾的话,独它可以安然无恙。老板桌放在屋里极不协调,却是为了方经理的办公方便。他想什么时候办公就在什么时候办公。宿舍几乎成了他的半个办公室。桌上常常堆码着一卷一卷的工程图纸。我常常展开那些蓝色的图纸向他请教。方经理说,那些形态各异的方格线条,就是楼房的最初表现形式。在建筑施工过程中,再把这些平面线条立体化。解剖学家看人,人就是骨架和经胳。建筑师看房子,房子就是这些线条。整个大上海就是这些线条构成的。无论楼房组成的现代都市多么复杂,可当你把它线条化了之后,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所有人都居住在这些大同小异的线条里,无论他尊卑贵贱高矮胖瘦。
我在图纸上寻找窗户的位置。刘山给我指指说,就是在施工图中标识得最简单最不显眼的小方格。我之所以要寻找它,是因为它在生活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文学家总是酸不溜秋地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而建筑师也文学家似地说,窗户是心灵的眼睛。这些大大小小的心灵的眼睛在晚上的上海就显得更加引人注目了。
一个窗口就是一个故事。刘山这样对我说。那天晚上我和他从一家房地产公司回来,两人驱车在高架内环线上转悠。一排排黄橙橙的窗口流金溢彩,潮水般地从车外流淌过去,我的心头迅速涌动起一股世事如烟的热浪。我想那里面一定储藏着不少灯红酒绿的都市故事,一个窗口就是一本书,一幢楼房就是一座图书馆。刘山指着一个米黄色的窗口说,他现在就要在这样的窗口制造一个故事了。他要离婚。
听到离婚这个动词,不像前些年那样令人惊讶了,至少它在我的心目中已变得平常不过。但对于身边的人,还是应当关心的。我问刘山为什么要离婚。刘山说,他到上海之后,留守在后方的妻子忍受不了孤衾之寒,找了一个情人,爱得死去活来的。刘山的妻子是他大学时代的同学,都是中文系毕业生,不同班,但却分到了同一所中学教书。也算是志同道合的一对。三年前刘山应聘到办事处,并办理了调动手续。妻子当时就发出申明,她可是个离不开男人的女人,分居时间长了,如果出了问题,她可不负责。当初倒是以玩笑说出的,没想到不出一年,妻子真的找了情人。风言风语传到刘山耳朵里,他一直不信。直到他去年回家时,才从妻子本人的口中得到了证实。她对自己的风流事端毫不避讳,一副敢作敢为的架式,任凭刘山处置。打也行骂也行离也行不离也行,只要刘山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办。她给刘山指引了一条荆棘丛生的阳光大道。
这场情感纠葛整整持续了两年多时间。刘山一心想着妻子回心转意。毕竟是同学,毕竟是有感情的,毕竟都是文化人。刘山说,一个在外面闯荡的人,家的概念实在太重要了。不管这个家的质量如何,都会使人感到踏实一些。奔头和目标更明确一些。出来闯的时候,很大程度上为了这个家,却又因为出来毁了这个家,想来就太不划算了。其实刘山并不在乎妻子跟别的男人睡过觉,就当是自行车放在过道里没锁好,被不自觉的人偷着骑了几圈又还给了你,没损坏你的车子,没剥夺你的自主权,就不必太介意。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两年多来,妻子跟情人过起了夫妻一般的生活,吃住都在一起了。妻子的行为不再是偷鸡摸狗,极富离经叛道的挑战性。刘山这才意识到,后院真是起火了,烧毁了他的感情乐园。妻子数次催他回离婚,和和气气地分手。再拖,她就要登报起诉了。她在电话里的口气咄咄逼人。一直处在被动地位的刘山就只有顺其自然了。牙关一咬,离就离,不就是那么回事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该到感情换洗的季节了。
刘山回家那天,就像办喜事一样高兴。没想到那么顺利就买到了去咸阳的机票。他把机票在大腿上拍着说,真是幸运,还是大客机!看他那虎头虎脑大大咧咧的样子,好像占了好大一个便宜似的。我怕他心里不好受,提出把他送到虹桥机场。我说,结婚是大事,离婚也是大事,送一下,表示庄重。刘山感激地冲我一笑,说我太善解人意了。下一次我离婚,他也一定要送的。我说,你真够哥们儿,怎么这么讲义气!
我让司机把车开到单位门前,我把刘山那个十多斤重的行李包放进车里,去叫刘山。刘山潇洒地打了个响指,挥手跟大家告别,说,离婚去喽!然后兴高采烈地上了车。看他那模样,叫人想起高中时代出门春游的情景。
刘山在第四天准时赶到了单位。刘山进门时给人一种掏空了的感觉,一副虚弱无力四肢难举的样子。我问他眼珠为什么发红,他说是烟熏的,不是红而是黄。我想烟能把眼珠熏黄肯定不是一般功夫。我问他事情办了没有。他说办了,算是一帆风顺吧。看他那有气无力的样子,与他回家时的兴高采烈判若两人。
刘山泡着浓茶,抽着烟,顶着一头蓬松的头发,歪倒在高高叠起的被子上。烟头上挂着很长一段烟灰。他望着天花板对我说,闯了一个世界,丢了一个女人。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这就是你闯世界的代价吧!这个世界,干什么都得付出代价的。比如到上海滩闯荡。
刘山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说,你知道世界上什么事最难受吗?离婚!离婚是天下顶难受的事情。我爷爷死我在场,我奶奶死我在场,他们是最疼我的。他们咽气的时候,我哭得好伤心。可死爷爷奶奶都没有离婚难受。死了爷爷奶奶可以对着棺材哭,怎么哭都行。离婚却叫人哭不出来。泪被恨揩干了,只有撕肝裂肺的痛。离婚证一填,就像到了两个世界一样天各一方,眼看自己的妻子被别的男人理直气壮地挽走,恨不得一枪崩了他。离一次婚,就像死过一回。
使刘山感到最难受的,是他怎么也对她恨不起来。妻子除了有个情人之外,基本上挑不出她有什么毛病。在离婚的头天晚上,妻子一直在哭,把全部责任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一切都是她不好,她对不起他。她的这种态度让刘山感到无话可说。他木讷地站在妻子面前,望着流涕涟涟的妻子,觉得自己不是个人了,是个类似木桩発子一类的东西。脑里心里一片空白。妻子请求他打她几下,打伤她打痛她,他几次伸出巴掌跃跃欲试,想到他们以前的种种山盟海誓,种种缠绵悱,又把巴掌缩回去了,终未满足她的愿望。
后来妻子就给他跪下了。她求刘山一件事:以后别忘她,两人还是好朋友。刘山觉得这是一个荒唐的可耻的要求,这个要求简直欺人太甚。妻子在跪了足足两个小时之后,刘山终于答应了。妻子起来之后,就把刘山抱紧了。她说,几年夫妻,今晚是最后一个晚上了,明天就分手了。咱们还是善始善终地划个句号吧。刘山说,你别碰我,我恶心。妻子又呜呜地哭了,说瞧不起她。刘山把妻子扶到床上坐下,说,你早些睡,明天还有事,下午我必须走的。妻子说,答应我,你也睡,好吗?刘山说,你别打洗脚水了,自己洗。
刘山坐了一夜,妻子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去办手续时,妻子就有些犹豫了,刘山说,也许我们都是忍痛割爱。走吧!别人离婚是两个人去,他们离婚是三个人去。妻子的情人在外面等候。办了手续出来,那个男人就拉着突然变成了刘山的前妻的女人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走了两丈多远,前妻扑回来,扑到刘山身边。她被那个男人迅速捉住,强行挽走了。
刘山茫然地在街上走时,突然产生了杀人的想法,他想把这个世界炸掉。飞机在蓝天上飞翔时,他就特别希望飞机坠下去。这样一切都圆满了。可他没想过,通过坠毁一架客机达到结束生命的目的有多么困难。
变成了鳏夫的刘山连日情绪低落。陪他散心成了我业余时间的一项内容。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就笑。他说如今是芳草萋萋了。我们扬着一张张并不好看的面孔,认真地检阅视线中的所有行人,同时也让所有行人检阅我们。我们的目光像转动的滚珠,不停地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搜索,搜索让刘山能够为之怦然心动的脸庞。刘山在长久的沉默中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上海没有漂亮女人,浦西没有,浦东更没有。
这个结论让人沮丧而绝望。我说,不是没有好女人,而是我们没有发现。
不,刘山说,上海没有好女人。
我无法反驳。我相信痛苦是能造就人才的,痛苦的婚姻可能把刘山造就成一个研究女人问題的专家。他在我面前是权威。
我问上海的好女人都哪里去了。
刘山说,真正好的早就让上海人自己占用了,没你外地人的份,剩下一些好的内销不成就出口了,到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去了。其余能够让我们一饱眼福的,都是清仓处理的大兴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