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沉重如水银般的雨点像是子弹一样叩击着窗台。窗户的玻璃格上遍布着顺流而下的水纹,从屋内向外望,像是透过瀑布凝望着外面的世界,整座城邦都因着雨色而流淌起来。
苏丹坐在窗边,撑着下巴,侧着头望向外面迷蒙的雨色。
安静的书房内,除了雨点的背景音之外,只有沙沙的书写声。片刻,奋笔疾书的阿里巴巴忽然像完成了作业的小学生那样高兴的大喊一声:“好了!”
他习惯性的甩了甩手腕,合上“漂泊者的诗集”,走到窗边,撩起苏丹的银发,笑着问:“不检查检查?”
“傻瓜。”
苏丹打掉他的手,但阿里巴巴马上俯下身子,于是她也仰起脸。
许久,两人的嘴唇分开。
“你怎么每次都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阿里巴巴有稍许不满。
“你的嘴唇一点温度都没有。”
“这有什么,只要有爱就行了——爱啊、爱啊。”
“当然不够,”苏丹反驳道,“肉欲是很重要的。没有肉欲还算是人吗?”
“怎么?老年人不算人?”
“即便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也曾有过欢愉的青春,”她认真的说,“人类是在时间尺度上活动的生物,过去的经历对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
阿里巴巴倒吸一口凉气——这都能被她拐到记忆上来!他连忙换个话题:“塔克带来的消息,你怎么看?”
“你说哪个?”
“还能是哪个。”
“我觉得是真的。”
“嗯,而且按照这个态度,看来大圣徒就是你的外祖父了。”阿里巴巴皱起眉头,“你说,当年是不是就是祂把我们救出来的?”
苏丹摇头:“不大可能,时间对不上。祂是十年前把自己关在密室里的,但我们还要早,如果是祂救出来的,那我们应该会被带到海风城。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之后‘漂泊丰碑’经过海风城的时候被祂发现有什么问题,甚至是已经正面碰撞过了。”
阿里巴巴觉得她说得对。他与苏丹离开城堡后遇到的第一座城邦是颠倒城,在那里待了有近一年,后来又回去过几次,几乎称得上第二故乡了。
“你不想见祂一面?”
苏丹摇摇头:“太危险了。既然祂有祂的想法,我们还是按照自己的步调来吧。”
“也是。”阿里巴巴轻轻点头。
这时,管家伯都西奥忽然敲敲门:“老爷,信天翁先生已经准备好了。”
“嗯,进来吧。”
房门推开,一位身材匀称、但却顶着双下巴的中年人走进来,低声说:“大人……”
“叫我老爷,”阿里巴巴冷冷地说,“你已经回不去了,但如果把那些水手救回来,我至少会保下你的命。”
“是,老爷。”换了一具身体的信天翁对自己的新身份也接受的很快,“我们怎么过去,乘马车吗?”
“当然。”
“会不会太显眼了?”
“要的就是显眼,”阿里巴巴套上衣服,“让哈曼备车。”
*
如果说,父神庙刺向天空,母神庙扎根大地,那么海神庙沉入海底就是一件不那么让人意外的事了。
说是在海底,其实也不尽然,至少站在海岸边的高地上望过去时,还能瞧见那么一圈露出水面的粗糙的巨岩。巨岩之间拼合地并不那么紧密,露出的空隙之间自然有海水涌入,而在这一块块巨岩下方,又有一道道圆环状的建筑层级下跌,海水流经上方,形成了漩涡状的瀑布,一直跌入中央的圆形洞口中。
的确,海神庙的外观与母神庙极为相似,阿里巴巴斗胆猜测,肯定是当年他们把工程包给母神庙,才会有如今的尴尬境地……
抛开这个不谈,海神与母神的争端来源已久。如果用一句话说清楚这种争端的来源,阿里巴巴觉得这样比喻比较恰当:母神是“人本主义者”,而海神是“自然主义者”。
阿里巴巴两个都不喜欢,硬要挑一个的话,他还是觉得海神靠谱一点。溺爱还不如不爱,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神明归神明、神庙归神庙。祂们的活动再怎么频繁,也不影响神庙向着世俗化转变。因此,在海神庙顶层的那一圈巨岩外,还搭建着整片整片的平台、浮桥、码头。
若是晴天,那么现在应该能在平台上瞧见五颜六色的小贩的帐篷,码头上也该有来来往往的大小船只与漂荡在码头上空的吆喝。不过,在这样的大雨天,整个港口就显得冷清了许多,船只默默地进港离港,水手们默默地起锚伸帆,力夫们也默默地在码头上奔走。仿佛所有事物都失了声,只余下大雨冲刷地面的声音。
就在这样的大雨中,阿里巴巴驱车来到了南港。
这是海风城最大、最繁忙、也最奇怪的一座港口。海神庙及其周边的平台形成了一座孤悬的小岛,小岛靠着港口的这一边与对岸之间夹出了一道半圆形的水道。水道间有两座可以控制开合的吊桥,不过看尺寸,那些巨型的三桅帆船很可能难以经过,因此主要的驳船码头还在孤岛外侧、海神庙的东面,里头的水道主要是给那些小、中型船只使用。
在连接海风城与神庙之间的吊桥上,能望见两座比较高的拱门,拱门顶端有悬索垂到桥面上。这当然是出于结构上的考量而设计的,却不免给人一种分界线般的割裂感,好像在拱门的这头是海风城、另一边是其他的城镇一样。
这并非错觉,而是确确实实发生的事。
“你是说,这里不用金属货币?”阿里巴巴饶有兴趣地问道
“对,是这样的,南港镇里头都是用贝壳、海螺、珍珠当作货币的,或者以物易物,”信天翁解释道,“所以如果您要在里头购买奴隶,必须先找‘贝壳先生’兑换足量的珍珠贝壳。”
阿里巴巴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你说得对也不对。我不相信能做大宗买卖的奴隶贩子会不收黄金,不过,既然我们要高调一点,就去把那个‘贝壳先生’给掏空吧。”
华贵的马车在大街上拉出一道水线,引来行人的侧目,还有三三两两溅到水的骂声。
而当马车一路奔到小镇中央时,雨势极为突然地被截断了,取而代之的是雾月还没消散干净的薄雾。阿里巴巴知道,前头就是海神庙了。
但那并不是祂们的目的地。在哈曼灵巧的操纵下,马车快速又平稳得转了个弯,绕着一条圆形的大道奔驰,最终在一间叫做“贝壳交易所”的建筑前停下。
信天翁率先下车,撑起了一把大伞。阿里巴巴与苏丹先后走出来,在雨伞的遮蔽下走进了店内。
一位年轻的店员迎上来:“您好,请问……”
“贝壳先生在吗?”
店员打量了一眼他们的派头,忙不迭地鞠躬:“在的,我这就去请他。”
“不用,我已经来了,”
一位长着络腮胡的清瘦中年人一边向右边扯着自己的袍子,一边匆匆赶来。他的模样让阿里巴巴想起了阿拉伯半岛上的居民,又有点类似印度表演操蛇技巧的人。
不过,他一开口,阿里巴巴就嗅到了熟悉的奸商的味道。
“阿里巴巴先生!”他冲上来,紧紧攥住阿里巴巴的手,“阿里巴巴先生!我对您可是久仰大名,渴见久矣,今日蒙您大驾光临,顿使鄙店蓬荜生辉,实在是不胜荣幸!”
“我们之前见过吗?”阿里巴巴有些疑惑。
“嗳,相逢何必曾相识,”杜威豪爽地一挥手,“我一瞧那辆马车就知道是您,除了您,海风城谁还会在马车上镶金戴玉呢?”
说着,他一鞠躬:“这里说话不方便,请入内一叙吧。”
几人被他引上楼,在书房内坐下。
“那么,尊敬的阿里巴巴先生,请容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杜威·贝壳,是这家交易所的所长。想必您来此也是为了兑换南港镇特有的货币,以在此地置办产业或者进行一些娱乐活动吧?”
“的确如此。”
“那么,请允许我简单介绍一下贝壳交易所的基础业务——”
“不、不、不用了,我的时间还挺紧的,”阿里巴巴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我相信您的专业性,请直接办理业务吧。”
杜威愣了一下:“我认为您至少需要了解一下金属货币在我们这儿的兑换比例……”
“但我要办理的业务可能比较复杂,我也等不起这么长时间,”阿里巴巴笑着从怀中摸出了一张纸条,递过去,“这是我以冬青树商行的名义所开的凭据,若您愿意提供上述服务,就请在上面签字吧。”
杜威皱着眉头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着这么一行字:
“兹以‘冬青树商行’委托‘贝壳交易所’向阿里巴巴先生提供其目前所有流动资产的全额贷款。”
他仔细地读了两遍,抬起头:“对不起,我不明白。”
“怎么?是我写得不清楚,还是语法有问题?”
“不、不是,只是里面的‘所有流动资产’这三个词。”
“哦,抱歉,我忘了。不错,‘流动资产’这个词并不常见,实际上指的是——”
“是我目前拥有的所有资金,对的、对的,我明白,”杜威连连点头,“我的意思是这个‘所有’……”
“您拿不出来?没关系,有多少您就提供多少。”阿里巴巴耸耸肩,“或者是冬青树商行在您这儿没有信誉?对不起,我倒是忘了他们的业务才刚刚拓展过来。”
“不,好吧,老实说,就算没有冬青树商行,您的名字也足够了,毕竟谁不知道您慷慨无私得为海风城的建设提供了数万金麦的援助呢?”杜威说,“但您也知道,把所有的资金都外贷对我来说是一种风险很大的行为……”
“明白,您害怕我携款逃跑,”阿里巴巴诚恳地点头,“没关系,您的货币不在荒原上流通,我带不出去。”
杜威咬了咬嘴唇。
“好吧,”他不甘愿地做出让步,“那么我至少应该知道您要用这些钱干什么吧?”
“是这样的,我听说沿海的城邦与海岛上还有奴隶贸易。”
“是的,毕竟海神庙不太管这个。您要买奴隶?”
“我想把南港镇的所有奴隶都买下来。”
“对,我听说您在亚明穆尔有矿点……”
“不,我可怜他们。”
“什么意思?”
“我给他们自由。”
屋内一时陷入了沉寂。
好一会儿,杜威忽然一拍大腿,感叹道:“妙绝。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件事是母神庙那边商定的吗?”
“当然是我的个人行为。”
杜威站起身,面带微笑地鞠了一躬:“如此,请允许我代表贝壳交易所为您效劳。”
*
对于邪教徒们把绑架的水手们送到奴隶贩子手里这件事,阿里巴巴一边感叹于他们对海风城的渗透之深,一边又敬佩这些家伙的胆量。
因为母神的缘故,荒原上很早就废除了奴隶买卖,只有罪犯会服苦役。但大陆中央的亚明穆尔山脉中又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力。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神庙先是放宽了对一部分邪教徒的刑罚,对那些普通信徒不再采取赶尽杀绝的策略,而是抓来干苦役。
但随着神庙自身势力的扩大与邪教徒势力的缩水,打击邪教徒得来的苦役犯越来越难以满足亚明穆尔矿区的需求。为了提供苦役犯,而刻意地制造冤假错案这样的恶性事件也逐渐增多。尽管不少城邦都逐渐扩大苦役犯的量刑范围,但也只是杯水车薪,并不能解决根本上的问题——人太少了。
当然,以阿里巴巴那粗浅的社会学知识来判断,这个直到目前都没有解决的问题必将长期存在下去,母神提供的环境再好也没用,普通人是经不起邪教徒的折腾的。
最终,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神庙采取了迂回的策略——与海神庙合作。
很久以前,即便是滨海的城邦上也没有海神的信徒。阿里巴巴倒是听说过海外的岛屿上有一部分完全被海神庙所统治的城邦。而在父神庙与母神庙共治的情况下,奴隶合法化又是一纸空谈。
于是两边一拍即合,海神庙及其信徒被允许在滨海的城邦居住,而他们则需要提供足量的低价奴隶——至于这些奴隶是从哪儿来的、原来是什么身份,这可就说不清楚了。
总而言之,海神庙的地位在荒原上一向很尴尬,他们的神官一方面垂涎荒原丰饶的土地,一方面又不认可母神庙的教义。就这样进退两难了几千年,在世俗与神权的互相角力中达到了微妙的平衡,最终还是形成了现在这种既相互交融又分界明晰的状态。
“阿里巴巴先生,我不得不提醒你,虽然我可以鼎力支持您的行动,但那些奴隶贩子恐怕并不那么好说话,”马车内,已经加入他们的杜威拉着自己的白手套,“您的动作这么大,他们会起疑心的。”
“然后呢,你觉得他们会拒绝这单生意?”
“是的。”
“怎么,以您的财力还不够他们心甘情愿地乖乖就范?”阿里巴巴故作惊讶。
“哎呦、哎呦,您就别挖苦我了,”杜威苦笑着说,“想必您已经有办法了吧?”
“当然,”阿里巴巴回以微笑,“有些事不是他们不想做就能不做的。”
杜威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问:“您……要强买强卖?”
“对。”
“我听说暴力是最糟糕的手段。”
“也是最有效的。”阿里巴巴理了理领口,“走吧,让我瞧瞧奴隶贩子能有多嚣张。”
经过多年的分裂、斗争、迭代与发展,南港镇目前的奴隶市场完全被抹香鲸家族所把持,他们的家主法比奥·抹香鲸自然是贩子里的大头头。这为阿里巴巴省去了许多麻烦,至少不用跑好几趟。
借由杜威的名誉与担保,他们跳过了与底下那些小奴隶虚与委蛇的环节,由法比奥亲自出门迎接。虽然流程差不多,但奴隶商场里的环境相比交易所就不文明多了,随处可见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皮包骨的奴隶,法比奥还殷勤得想向他介绍,不过却被阿里巴巴婉拒了。
“您这里有多少奴隶?”阿里巴巴问。
“具体数量得问我账房,”法比奥诚恳地说,“但我想七八百应该是有的。”
“我全要了。”
法比奥愣了一下,接着说:“先生,这恐怕不行。”
“为什么,是担心我钱不够?您放心,贝壳交易所会为我提供最大的支持。”
“不是钱的问题——”
他话音未落,阿里巴巴忽然亲昵地搭住他的肩膀:“别这么说嘛,生意,都是可以谈的嘛。”
法比奥感受到顶在脖子上的锋刃,脸色一黑:“你什么意思?”
“谈生意的意思。”
“从来只有我逼迫别人,没有别人逼迫我。”
“是吗?”阿里巴巴笑了笑,“风月的时候你不是被逼着收了两百多个奴隶吗?”
奴隶贩子的脸色有些发白。
“我能明白,干你们这行很少有不和邪教徒掺一脚的,这不算什么”阿里巴巴笑道,“可你错就错在被发现了。”
“你想怎么样?”他咬着牙问道。
“我在救你啊,看不出来吗?”阿里巴巴拍拍他的脸蛋,“你的买卖已经被人发现了,做不下去了,现在赶紧把东西都卖给我,拿着钱跑路吧。”
法比奥痛苦的闭上眼睛,半晌,他纠结地说:“好,我同意。”
“这不就对了。”阿里巴巴松开手,拍拍他的背。就在这时,法比奥忽然低吼一声:“动手!”
藏在暗处的打手们猛然围了上来。不过,他们还没有冲到几人的身前,脖子上就已经多了一道肉眼难辨的银色细线。下一秒,这些人的头颅齐刷刷地落地,身子还保持着原来的方向,“噗通”一下倒在地上。
“哦哆,”阿里巴巴往中间站了站,拍拍身上的袍子,“哎呀,血都溅我身上了。”
无头的尸骸蜷缩着身子,陷入了婴儿般的沉眠,他们脸上的表情还凝固在死前的那一刻,喷涌而出的鲜血在脚下蔓延,旁边,一些还未完全麻木的奴隶惊恐地抱住膝盖,不住发抖。
他的暴力手段看来起了一定的震慑效果,连带着旁边杜威的脸色都有些发白。
阿里巴巴拍拍奴隶贩子的肩膀:“现在,想必您应该愿意与我们合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