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巴巴是在白纳他们逃走的第二天清晨得到消息的。据哈曼所说,他的信天翁没找到那两人,倒是船上似乎发生了什么骚动,可能是他们被发现后逃跑了,或者更糟糕,直接被扔进海里喂鱼去了。
阿里巴巴对此没什么看法,这件小事很快就被他抛到脑后。
他很忙,从他在元老院亮出冬青树商行的招牌之后,晚宴的请帖便如雪片般寄来。
雾月固然不是宴饮的好时候,但冬青树商行的名号还是很响亮的。这家商行虽然是近十年间崛起的,但生意做的很快,名头已经从大陆中央传到东西两岸,也正是时间短,没来得及将业务铺展到东部沿海。
结合阿里巴巴年轻富豪的身份,不少人都猜测他说不定就是商行背后的大老板。这样不靠谱的臆测自然遭致了一部分有识之士的反驳,因为十几年前商行在颠倒城起家的时候阿里巴巴十来岁都不一定有,这样的小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这质疑是合情合理的,但不管怎么说,阿里巴巴一掷千金的形象已经在人们的脑海中扎下了根。本来就热情的人们现在越发热情了。盛情难却之下,他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一部分邀请,正式的请帖排到了雨月末,口头邀约已经到了丰壤祭典——他不得不去,苏丹的决定逼着他对自己悠哉游哉的计划的做出调整,白纳那边自然就成了“小问题”。
又过了两天,城里忽然传来远望号的消息:船没事,船上的人没事,就是船长被别人绑走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们既感到荒唐又觉得理所当然,毕竟那是信天翁的船嘛。这回听说他和灰海船厂合作,情况的确好了许多,但还是没逃掉海神的惩戒,看来信天翁船厂的没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阿里巴巴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他问哈曼:“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他们……挟持了船长?”马车夫有些不确定。在那么远的距离,他是没法通过动物的感官来观察船上的情况的。
“可能吧,这说明那两个家伙还有点胆色。”他耸耸肩,并没有太在意。
今天他与苏丹要去母神庙一趟,参加一次私人的赐福仪式。
这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对阿里巴巴来说,是侦测敌情;对母神庙来说,是稳固双方的关系,没有筹码的帮助总是让人感觉图谋不轨,即便两边签订了协议,但一边是拿出已经有的东西提供援助,另一边是用未来可能有的东西抵押。在这种情况下,阿里巴巴提出的请求就很容易通过。
因为天气闷热,但又要去神庙,两人都穿着一身露半肩的披挂,腰间束着一条金色的腰带,脚上穿着绑到腿肚子的长凉靴。除了这些,苏丹的左眼还戴着一块黑色的眼罩,配着她这身衣服,像是打入神庙内部的海盗。不过也没办法,她现在的眼睛可不能让其他人看到。
这会儿,他们的马车刚停在母神庙的门口,除了驾车的哈曼,车上只有他与苏丹两个人。他跳下车厢,伸出手,笑盈盈地说道:“请吧,我美丽的骑士。”
苏丹嘴角微微上翘,但很快便被抹平,又恢复成平常那淡漠的神色。看见这个表情,阿里巴巴就知道有人来了。
迎接他们的是老朋友德甲尼拉·大堡礁和之前在谈判桌上与管家先生扯皮的财务元老弗兰。两人从迷蒙的大雾中钻出来,正想打招呼,却齐齐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道:“苏丹小姐的眼睛……怎么了?”
“哦,”阿里巴巴笑了笑,“没什么,不小心受了点伤。”
两位元老面面相觑,大概把这当成了年轻人的新花样,对此不予置评,只是向前伸出手:“走吧,我们进去再说。”
母神庙建造在白山偏南侧,不与城区相连,只有一条宽阔的大道连到半山腰。山腰处有一片广场,广场再往前,雾气中露出了宽大、厚重的大理石山门,而当他们穿过山门,就能望见底下那一片人来人往的谷地。谷地呈碗状缓缓向下凹陷,分了七层,每层都沿着墙壁开凿了窑洞——这就是母神庙了。
谷底中央应该还有一道垂直向下的隧道,母神庙的圣物就封藏在那边,不过因为雾气弥漫,远眺过去不是很清晰。
荒原上的母神庙大多是这样的制式,阿里巴巴也没太感觉惊讶。他略微扫了一眼,大致看清了这儿的布局,就跟随着两位元老往下走。
显然,母神庙的僧侣要世俗许多,一路上遇见了还会主动打声招呼,寒暄两句,这让他们的路途稍显漫长。
他们一直走到盆地中间,在第五层的地方走入了窑洞内,然后沿着洞窟后边的螺旋楼梯向下走,来到了一间宽广的环状回廊中。
回廊顶上有着均匀分布的天井,但因为雾气浓重,只能瞧见几束黯淡的光束从穹顶上斜斜地射入,在地面形成模糊的光斑。仔细看,似乎还有微小的粉尘在其中漂浮。白色大理石的墙面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向内凹陷的拱形壁龛,有些壁龛是空着的,有些则摆放了雕像与蜡烛。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显然是提前清场了。
阿里巴巴笑着问身旁的德甲尼拉:“这是繁荣地环,对吗?”
“看来您很了解。”德甲尼拉没有感到意外。
“母神拥有十二种权柄,一般的神庙只会造五层或者三层。对大部分城邦来说,有‘孕育’、‘丰壤’和‘疗愈’这三环就足够了,商业活动发达一些的内陆河运城邦一般还会有‘繁荣’与‘慈爱’两环。”阿里巴巴端起手中的圣烛,照亮了壁龛里雕像的面孔,“我只在月之谷见到过十一环的母神庙。”
“是、是吗?您真博学……”德甲尼拉对城邦外的事了解的不多。
“我没猜错的话,这儿应该还有‘巧匠’与‘美丽’两环吧?”
“您说得没错。”
“我想也应当是这样。”阿里巴巴点点头,望向壁龛中的雕塑。
那是一位面容祥和的老妪,佝偻着身子,身上披着长袍,长袍的袖口与领口还有镶有金色的花边。她的脚边摆着两只乳绿色的雕花蜡烛,往前一些,壁龛底下刻了一行小字:“诚实比谎言更值钱。”
这大概是哪位大圣徒的雕像,虽然是石雕,但衣服上的褶皱与脸上的表情都栩栩如生,足以看出海风城的母神庙是有一定财力的。不是每一座母神庙都有钱请得起雕塑大师,在壁龛中放个粗制滥造的圣像的比比皆是,反正这些都是大圣徒的塑像,粗糙一点也不会引起渎神的非议。
不过,也只有母神庙能这么阔绰得摆上好几十尊,父神庙古往今来的大圣徒只有一个,而且还活着。但另一方面,父神的从神如天上的繁星一样多,又不好说是谁胜谁负。
就在阿里巴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时候,一位祭司忽然从旁边走来,对德甲尼拉说:“已经准备好了。”
“好,我们开始吧。”
他点点头,带着阿里巴巴与苏丹走到了一座壁龛下。那座壁龛开凿得比其他壁龛都要深,顶上与侧壁各挂了一只香烛,里面放了一张镶金的石座,一位温和的中年妇女端坐在上,穿着一条白色长裙,浑身挂满了宝石与金银打造的首饰。
这是母神十二面中的“商人”。不过,阿里巴巴觉得这座雕塑并不是很好,不是说雕刻师的手法,而是本身的形态不够契合《新月之书》上的解释,甚至可以说白瞎了高超的工艺。当然,他不会不识大体地把这些话说出来。
神龛前站着两位披着粗麻布的苦修士,在金碧辉煌的回廊内显得有些扎眼。他们各捧着一个盛满金粉的陶土坛子,站在两边。德甲尼拉走上前,张开双臂,朗声唱道:
“富有、慷慨且无私的母啊!
您的孩子在这里向您祈祷,
诚信的商人未曾受过祝福,
他的善举将惠及千百计的民众,
阿里巴巴,
请赐予他财富,
请让他的货物在荒原上奔腾,
请让金河在他的脚下流淌,
祝福他!”
两边的苦修士也一起高声唱道:“祝福他!”
接着,他们绕着回廊顺时针走动。那两位苦修士走在前头,一左一右往地面上洒金粉。大概是模拟祷词中的金河。
等他们走完一圈,回到神像前,坛子里的金粉刚好见底。看来这两位都是老把式了,阿里巴巴心里这么想着,与苏丹走上前,把手中的蜡烛放在母神脚下。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几乎是同一时间,苏丹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地把头低下去。
站在他们身边的几人不知道是没有察觉,还是装作不知道,开始高声唱起所有母神的祭礼都会用的结尾赞诗。但阿里巴巴却觉得身体有些发寒,好像自己的灵魂要从肉体中剥离开来。他稳住心神,正在思索这时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忽然看见苏丹一只手已经搭在了眼罩上。
他连忙抓住了她的左手。
唱诗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朝一脸疑惑的德甲尼拉勉强一笑:“抱歉,她的眼睛可能有些不舒服。”
“啊,那要不要请我们的圣徒……”
“没事,不用了,”他强硬地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我们会自己处理的。”
德甲尼拉闭上嘴巴。阿里巴巴的态度让他稍许疑惑,但本身赐福仪式已经在他们把熏烛呈递上去之后就完成了,他也没有留下他们的理由。况且,看这样子似乎他们有什么急事,于是他也顺水推舟地将两人送出神庙。
神庙前,哈曼百无聊赖地站在马车前,摸着两匹马儿的下巴,好像在和它们亲昵地说话。阿里巴巴快步登上马车,捏了捏额头,看向苏丹。他刚想说什么,就被苏丹拉进怀里,轻轻拍打着脊背。
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正神就是和那些邪神不一样。”
“有吗?”苏丹说,“我倒是没什么感觉。”
阿里巴巴翻了翻白眼:“那你去摸眼罩干嘛?”
“我当时在想,能不能直接杀到里面,把‘岩羊胎盘’抢走。”苏丹平静地回答。
阿里巴巴知道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而且如果自己不阻止,估计母神庙已经被毁了大半了。他想想这事可能造成的后果就头疼,忍不住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沉默许久,他忽然皱起眉头:“你觉得那是什么?”
“不知道,”苏丹也面露疑惑,“好像是母神的注视,但……”
“现在应该是休眠的时候,”阿里巴巴撩开窗帘,向后望去,神庙的山门早已隐没在雾气之中。倒是更远方的父神庙的黑塔高耸入云,即便在这里也能看见那挺拔的轮廓,“除非他们有一部分完整的遗蜕。”
“但已知的遗蜕都在那几座城邦里。”
“说不准呢?神躯毕竟与人不一样,”阿里巴巴耸耸肩,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说会不会是新的遗蜕?”
“在海风城?”
“在母神庙。”
苏丹沉默不语,不知道是不是被说服了。毫无疑问,如果这是真的,那对他们的目标会有很大的影响。母神的遗蜕与那群邪神烂大街的货是无法相比的,绝对能引起城中政治势力的剧变,特别是在父神庙的大圣徒销声匿迹这么多年的情况下。
这时,车厢外忽然掠过一只白鸦。
“怎么了?”他问道。
“老爷,”哈曼恭敬地回答道,“管家先生那边说,信天翁先生来找您了。”
“他有什么事吗?”
“他说他的朋友想和您做一笔交易。”
“嚯,终于松口了,”阿里巴巴笑道,“去会会他,看看这人又有什么新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