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巴巴先生,您也知道最近我运气不好,前些日子剑鱼号出海、挺过了风暴结果没挺过暗礁,好大一艘船全沉了,连点木板渣子都不剩,船员只回来三个、其他人大概都喂了海鱼。这已经是我今年赔进去的第三艘船了,除了船员的安抚费、还有商行的违约金要缴纳,所以……您看能不能宽限一点时间?”
明亮的房间里,一位穿着得体的中年男人拘谨地坐在木桌前,讨好般地笑着。
在他对面,那位被他称作阿里巴巴的年轻富豪心不在焉地擦拭一枚金麦;一位身披银甲的女骑士沉默地挺立在阿里巴巴的身后,看上去比他还年轻。
“呼、”年轻人朝金麦吹了口气,抬起眼睛看向他,慢条斯理地说,“信天翁先生,我呢、去年雪月才搬来这里的……”
“是、我明白——”
“别打断我说话,”年轻人抬起手,“我是来这里养老的,因为我已经赚够钱、赚够很多很多钱了。我在颠倒城有五处产业、在亚明穆尔矿区有自己的矿点,在月之谷的母神庙里有至高供奉——所以,你明白吧?我本来是不打算做任何投资的,只想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享受人生——直到那一天,你来到我这里向我借钱。”
“你知道吗?我干过很多行当、没错、很多很多,裁缝、厨师、矿工、铁匠……各行各业都算干出了不错的成绩。但我还从没有过自己的一艘船,所以我想,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为什么不为人类的冒险精神献上一笔小小的奉纳金呢?”
“于是我就这么做了。说真的,我不在乎这点钱,这么小小的几千金麦还不及我财富的百分之一。毕竟,为梦想投资怎么能算花钱呢?”
信天翁脸上露出谦卑的笑容:“您是说……”
阿里巴巴用手中的金麦敲了敲桌子:“我是说,你践踏了我的梦想,我很失望。”
“可——先生!”
“按照约定,在繁荣之水降临大地的日子,你们的三千两百十一金麦五十二银元零十二铜方应该尽数出现在这张桌子上,一颗铜方都不能少。”他屈指一弹,手中的金麦滴溜溜滚到中年男人的面前,摔倒在桌面上,短暂地震颤。
“先生,我们实在是拿不出——”
“哦,这没关系,”年轻人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搭在肚子上,“你知道的,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钱了。”
“您的意思是……”
啪啪——阿里巴巴拍拍手,他身后的女骑士走到一旁,拉开了右边的窗帘。
窗户外,越过层层叠叠的房屋,能看到远处建在海崖上的元老院。
几只海鸥徘徊在灰蓝的天空上。
信天翁的脸刷得一下白了。
“您怎么——您怎么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一捶大腿,“其实,我前些天就想把您介绍给元老们……”
“呵呵,”阿里巴巴从怀里摸出欠条,推到他面前,“您知道吗?诚信是商人最好的美德。”
信天翁大喜过望,像是怕他反悔一样一把抓过欠条,接着恭敬地鞠了一躬:“我一定谨记您的教诲。”
他正准备离开房间,阿里巴巴却忽然说:“等等。”
“大、大人,还有什么事吗?”他艰难地停下脚步。
“虽说船沉了,”年轻人笑着说,“但上面的船员应该还是我的财产吧?”
这当然是敲诈,不过在这个房间内,信天翁看来会答应他所有的要求。这位四十出头的船厂老板又一次鞠躬:“当然!我尽快派人将他们送过来。”
说着,他保持着鞠躬的姿势,缓缓地退出房间。
房门刚被关上,年轻人就哼着小曲儿,探出身子拿起桌上的金麦,珍重地放进一个装满金币的柜子里。他接着又打开了另一个抽屉,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小堆宝石,然后拉过旁边的天平,开始称量起来。
女骑士拉上窗帘,轻声问:“会顺利吗?”
“当然。”年轻人头也不抬地回答,“初来乍到、家财万贯、年轻气盛,三要素齐全,还抓住了他的把柄,不干这一票简直有愧于邪神信徒的身份。”
“那你为什么不跟上去?”
“不急,”他漫不经心地把砝码放到天平的左端,“这种事情没有个准数,如果不是呢?如果没抓住切实的证据呢?反正先混到那些所谓上流人士的圈子里,我们之后的行动会轻松许多。”
“会吗?”少女皱起眉头,“这不会更容易暴露身份?”
“呵呵,”他的脸上好像反射着红宝石的光泽,“我们这次的目的不单单是那群邪教徒,野蛮的路子很有可能行不通。”
“……能不能别鼓捣你那点宝石了?”
“为什么?你瞧这多漂亮?”他用镊子夹起一颗红宝石,放在阳光下,眼神迷离地欣赏着那动人的光泽。
少女终于忍无可忍,一个箭步冲上前,劈手从他脸上撕下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摔在书桌上:“阿里巴巴!少用这东西!小心变得不是你自己!”
被扒掉面具的阿里巴巴倒吸一口凉气,仿佛把憋了一节课的尿撒出去,整个人从脚尖直颤到头。
“你干嘛!苏丹!”回过神来的他埋怨道,“这下我又要重新开始适应了……”
“我这是为你好。”
“好好好,我知道。”
他敷衍的态度激怒了苏丹。少女凛然的一字眉竖了起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提上来,同时俯下身狠狠吻去。
一分四十七秒。
她足足吻了一分四十七秒,直到阿里巴巴“呜呜呜”地拍打着手臂求饶,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手,舔了舔嘴唇,皱起眉:“一股鱼腥味。”
“咳、咳咳、”阿里巴巴拍拍胸口,“咱们中午才吃的带鱼!——不对,我可没吃那东西。”
“哦?是吗?”苏丹耸耸肩,“我忘了。”
阿里巴巴深吸一口气,暗示自己要冷静,不能被这家伙牵着鼻子走。
他瞥了一眼摊在桌上那一张皱巴巴的人皮面具,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害怕。苏丹说得没错,虽然[富豪]只是给他添加了一个比较突出的性格特征,但使用时间一旦过长还是会不可避免地与灵魂粘连,到时候想要取下来可没这么容易了。
但是——他忽然一阵恍然——但是,他还能算是自己吗?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连自己的名字都搞丢了,他还是原来那个人吗?
他大约是十四年前来到这个世界的。具体是什么时候他有些记不清了,但他还记得自己一开始并没有肉体,而是以灵魂的方式寄宿在苏丹身上——那时候苏丹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他很轻易地让她相信了自己是上天派下来的天使。
后来,这件事好像被谁发现了,还闹腾过一阵子。但具体的过程他已经忘了,他们在城堡的记忆大都被抹去了,只记得城堡大概被一位邪神入侵了,然后他们俩被人送到了城堡外面。这还是阿里巴巴合理推断后的结论,至于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不清楚。
也就是在离开的那天,他才远远地看了城堡一眼——那是怎样的一座城堡啊!曾经在他们眼中高耸的城墙矗立在半圆形的巨岩上,仿若一道灰蓝色的细线;高高低低的塔楼宛如一根根不起眼的银针。而那巨岩下方,却有一位青铜巨人,弓着腰、驮着背,背负着城堡、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稀薄的云雾在城堡下飘荡,巨人的腰间环绕着鸟群。
阿里巴巴是现代人,他见识过飞机大炮、见识过火车轮船。但是、但是在看到这宛如巨象一般的非人造物时,也免不了被深深的震撼。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这座城堡被荒原上的人们称作“漂泊丰碑”,是为数不多的旧时代遗物。
离开城堡之后,他们一边冒险、一边躲避邪神扈从的追杀,这么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今天。说实在,邪神对他们的追索其实并不紧迫,大约五六年前形势就已经反转,变成他们成天追着邪神扈从跑,这回也是这样。从漂泊丰碑的异常一直没被人发现这一现象来看,阿里巴巴推断苏丹的父母大概是被控制了——那也意味着几乎是死了。
而他与苏丹则过着一种饥渴的生活。失去的记忆就像一块伤疤,时不时让他们感到一阵空虚,有时熟睡中都能被惊醒。刚开始他们挣扎求生的时候,这种感觉还不是很强烈,但等到他们的力量在一次次冒险中变得愈发强大,这种空虚也就愈发明显。直到四年前他们第一次把一位追杀者折磨致死的时候,苏丹对他说:“阿里巴巴,我要报仇。”
“我支持你。”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当然,向邪神发起挑战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更何况那些爪牙个个都是死硬派,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控制了城堡的邪神究竟是哪位。如果连情报都不足的话,这仗是没法打的,所以他们这些年东奔西走除了积累力量之外,还在破坏各地邪神信徒的活动,毕竟——
“阿里巴巴!”少女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
“啊,”他用力搂了一把面孔,“没什么,在想一些事。”
阿里巴巴从怀里抽出一本书,随手翻开。书中的每一页都有一张面具,他找到标明了“富豪”那一页的空白位置,把桌上的那张面具钉在上面,合起本子塞入怀中,然后拉上房间的窗帘,在墙上挂起一副巨大的地图。
这是一副海风港的特大比例尺地图。从地图上可以看出,整座海风港背靠着一条南北向的山脉——白山。山脉面海的一侧较为平缓,而另一侧则比较陡峭,城市就坐落在在平缓的那一面。一条大河从城市北面穿过,城邦里的居民习惯叫它无花果河,因为在河道边有不少野生的无花果树。地图上已经被阿里巴巴密密麻麻地做了许多标注,有些地方的字都挡住了街道。
“该弄一件地图类的圣物了。”他评价道。
苏丹凑上前:“你怎么每次都搞得这么夸张?这是什么时候弄的?我怎么没看见过?”
“我只是把某人睡觉的时间都用来工作了。”他谦虚地回答道。
显然,这种低级的嘲讽对身穿银甲的女骑士起不到任何作用,她只是好奇地问:“你已经摸清楚他们在哪了?”
“没有,”阿里巴巴点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还没等苏丹摇头,他就自问自答地说:“是那些不幸遭遇了‘海难’的人们。”
他敲打着地图,手指从城中心滑向海岸。
“三艘船、三百二十九人,都是青壮年或者经验丰富的船长。除此之外还有近一百位渔民无故失踪,”他喃喃自语,“这已经不是暗中活动了,这是明抢。”
“我担心这只是开始。”
“我确信这只是个开始,几百人可满足不了邪神的胃口。”
“怎么每次都有人被利用?”苏丹忍不住抱怨道
“因为祂们给的太多了,长生不死、返老还童、天下无敌、或者哪怕只是晋身之阶,没有人永远是蠢货、但永远有人是蠢货,”阿里巴巴讥笑道,“可惜,被邪神蒙骗的机会只有一次——好了,我们还是来说说这里比较需要注意的地方吧。海风港的本地势力比较复杂:三座神庙、父神庙、母神庙、海神庙,一座城邦管理机构,元老院。还有一群邪神信徒。这些都不能说是我们的朋友。”
“有没有线人?”
“没有,正在争取发展呢,”阿里巴巴耸耸肩,“目前,三座神庙里海神庙的信徒最多,但海神本身的力量并不渗透到大陆上来,而且神庙管理也比较散漫;母神庙的势力在本地比较薄弱,但只要他们牢牢得把控着矿物生产及铸币权就能一直拥有足够稳定的话语权。这两座神庙因为信仰问题已经明争暗斗上千年了。而夹在他们中间负责协调关系的父神庙是我们活动的最大阻碍,因为他们的领导者是大圣徒,西尔瓦诺·海崖。”
房间里忽然一静。
阿里巴巴看着她,她看着阿里巴巴,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
过了一会儿,苏丹问:“你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我以为你会想说点什么,”他转过头,“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
“大圣徒当然不会是岌岌无名之辈,”苏丹平静的说,“况且,海崖这个姓很常见。”
“谁知道呢?”阿里巴巴摇头,“这里的元老院是三座神庙协调下的产物,十三人会议中父神庙占据五席、剩下的海神庙与母神庙各占一半,基本处于平衡的状态。但因为有一位大圣徒,在危急时刻祂能够快速地统一城邦中的大部分政治力量。还好我们需要的东西放在母神庙,有很多办法可以绕过祂。总而言之,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了。至于邪教徒……”
他话说到一半,房间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他提高了声音。
“是我,老爷,”他的管家先生回应道,“有个流浪儿给您捎了个口信。”
“他说什么?”
“她说‘有生意上门了’”
“你瞧,”阿里巴巴转过头对苏丹说,“线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