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片荆棘

许京澜返回市区时已是晚上十点,她直奔云裳酒店,向前台说明情况,前台无权查看非本人的开房记录,让她明天再来,直接和经理沟通。

许京澜一身疲倦地回到家,发现小卧室的门开着,豆豆没在屋内,她将母亲喊醒,得知陆泉晚上八点来过了,见许京澜没在家,又把豆豆带走了。

“你为什么不拦着陆泉?”许京澜对母亲的不作为感到生气。

“他说带豆豆下楼吃夜宵,等会就上来……”母亲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许京澜摆了摆手,当即拨打了陆泉的电话。

“豆豆呢?!”许京澜开口就问。

“在我家呢,已经睡着了。”陆泉声音很轻。

“赶紧送回来!”

“他吃完夜宵在车里睡着了,所以我才把他带回家,都这么晚了,没必要喊醒吧,让他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我就把他送回去。”陆泉声音温和。

“别废话,你今晚要不送回来,以后就别想再带他出去了。”

“有这么严重吗?我又不是坏人,我是他亲爹啊。”

许京澜挂断电话,立刻出门,二十分钟后,敲响了陆泉家门,是陆泉妻子开的门。陆泉三年前再婚,妻子比他小五岁,但一直没怀孕,许京澜只知道她姓吕。

“陆泉呢?!”许京澜推开小吕,径直进屋。

“这呢。”陆泉提着裤子从客厅走出来,“我上个厕所的工夫你就来了。”

“豆豆在哪?!”许京澜在屋内扫了一圈,这是她第一次来这,屋内装修奢华,空间很大,许京澜知道陆泉前几年做生意赚了些钱,现在算是个小暴发户。

“睡得可香了,今天玩累了,难得让他放松一下,就让他睡这呗,明天一早,九点前,我就给你送回去。你要实在不放心,今晚你也可以睡这,房间还空着俩。”陆泉面露笑容,轻搓双手。

许京澜瞪了陆泉一眼,二话没说,推开右侧一个卧室,豆豆就躺在床上,她压下音量,轻喊一声:“豆豆,起床回家了。”

豆豆坐直身子,眼睛里没有丝毫睡意,神情木木地望着许京澜。

许京澜走上前,拉了下豆豆的手臂,豆豆甩开了,许京澜眉头一皱,捏住豆豆的肩膀,想将豆豆拉下床,豆豆一只手扒住床头板,低声说:“我不想回去。”

许京澜轻咬牙关,但语气保持着耐心:“豆豆,天黑了就是要回家的,路上妈妈给你买冰激凌,今晚不吃,咱们明天吃。”

说着话,许京澜又拉了下豆豆的手臂,豆豆望向门口,陆泉的半边身子在门后,脑袋探进门内,小吕站在陆泉身后,一只手搭在陆泉肩膀上,陆泉朝着豆豆摇了摇头,在许京澜回头查看时,陆泉立刻别开头去,豆豆往床里缩了缩,说:“我不回去,我今晚想睡这。”

一股怒火在许京澜体内升腾而起,她单膝上床,扯开豆豆扒住床板的手,横着将豆豆抱下床,豆豆犹在挣扎,手掌不小心打到了许京澜的鼻子,疼痛像火苗,点燃了许京澜体内的怒气,她将豆豆按在墙边,对着豆豆的屁股啪啪打了两巴掌,陆泉正欲进屋,许京澜回头瞪了他一眼,接着又是两巴掌打在豆豆屁股上,力道更重,打得豆豆没了脾气,头低下去,身子瑟缩着。

“走!”许京澜拽起豆豆,朝门口走去。

临出大门时,豆豆扭头望向陆泉,眼里满是求助。

许京澜用力将房门摔上,陆泉咬了下牙关,握紧了双拳。

片刻后,陆泉的拳头松开了,回头问小吕:“拍了吗?”

小吕点了点头,将手机递到陆泉面前:“拍了,都拍了。”

陆泉看完视频,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

回到家后,许京澜试图和豆豆交流,但豆豆始终沉默,嘴唇像被胶水黏住了一样。灯关了,许京澜走了,小卧室内黑乎乎的,豆豆躺在床上,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扭头望向窗外,天空无星无月,蒙蒙细雨飘落而下,豆豆起身来到窗前,踮脚朝下张望,下方黑沉,深不见底,有风吹草动的唰唰声隐隐传来。

张文华跳楼的视频在网上流传甚广,各种推理层出不穷,主流的一种说法是婚姻霸凌导致的悲剧,许京澜过于强势,逼死了张文华,还有一种说法是许京澜失业许久,又迷上不良嗜好,家庭陷入经济危机,倒逼张文华借贷,导致张文华不堪压力而自杀,这种说法有些牵强,但网友们却更愿意相信。部分网友找到了许京澜的社媒账号,私信骂她,恶言恶语层出不穷。

许京澜感觉自己的身体正朝着深渊加速坠落,有种强烈的失重感,她的形象已然崩塌,有些事实夹杂在谣言中,并非全是虚假,但在她心里,尚且保留着一丝念想,觉得在谣言澄清之日,生活还能复归从前。

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她就给“SLR”的手机号打电话,每隔二十分钟打一次,始终关机。

她推掉了面试,也不再投递简历,决定先将张文华的死查清楚,否则心里悬着一块石头放不下,即使面试上也会影响工作状态。

上午十点,她前往云裳酒店,和值班经理说明情况,值班经理看了她带来的身份证和结婚证,表示只有这两个证件没法查,既然她说老公已经死了,那还需要辖区派出所开具的死亡证明。

许京澜马不停蹄地赶往派出所,派出所已经将张文华的资料上报,由于是自杀,虽然已明确结案,但还需要走流程,大约两个工作日就能出来。

许京澜回家等待,继续查看张文华的电脑和手机,一边从中寻找新线索,一边不断拨打“SLR”的手机号。

下午三点,许京澜趴在书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是被一阵古怪气味熏醒的,打开书房门,屋内弥漫着一股烟雾,她快步走入客厅,见墙壁角落里放着一个烧香的小坛子,里面插着一把香,袅袅烟雾飘荡而起,母亲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妈,你疯了吗?!”许京澜大步上前,将母亲拉起来。

母亲嘴唇嗫喏了几下,似在说话,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你要再在屋子里烧香烧纸,以后就别在这住了!”许京澜语气严肃。

母亲抬眼望着许京澜,面露惊讶。

“怎么了?”许京澜凝眉问。

“你说话的语气,像你父亲……”母亲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

许京澜全身的肌肉忽然紧绷,像被一条无形鞭子抽打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还握着母亲的手,急忙松开,母亲的手腕上留下了几条浅白的印子。

母亲悄悄走进卧室,轻轻关上了门,坐在床头,遥望着窗外,手机震动响起,来了一条短信,母亲看完短信后,神色变得紧张,急忙将手机塞入枕头底下。

许京澜望着墙角的香炉,在袅袅烟雾中似有一张脸若隐若现,她接了一盆水,倒进香炉内灭掉火星,用袋子将香炉装起来,提着下楼。当她将香炉扔进垃圾桶时,双腿忽然一阵虚软无力,这才想起午饭还没吃。

“许女士——”一个脆亮的声音响起。

她略微扭头,见一名年轻男子快步走来,有些眼熟。

“是我,大明网的记者,钟墨。”年轻男子来到她面前,晃了晃胸前的记者证,“还记得我吗?”

她想起来了,急忙扫了眼四周,莫名地有种被人偷拍的感觉,她用手遮了一下脸,转身朝楼内走去:“我不接受采访。”

钟墨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许女士,你让我多看多思考,我看了也思考了,我觉得真相肯定不是网上流传的那样,我想写一篇报道,帮您澄清事实。”

说到最后,钟墨的音量大了,语气也坚定了一些。

许京澜头也没回地朝前走。

“张先生跳楼前曾站在阳台上大约半分钟,双手垂在大腿两侧,手里没拿任何东西。”钟墨紧跟在后,边走边说,“从行为学上分析,真正自杀的人通常是直接就跳楼了,犹豫着要不要自杀的人可能会站上十几二十分钟,是想有人关注他,而像张先生这种一动不动站半分钟,然后突然跳楼自杀的,很少见,也很怪异。行为是心理的外显,张先生当时的心理状态值得揣摩。”

许京澜听出了点内容,不由放缓了脚步。

“但只通过这一个行为很难判断,只能说张先生并非冲动自杀,是考虑过的,但在那半分钟里,他显然并非在犹豫自杀本身,而是在考虑别的事情,但什么事情会比死亡更大呢?”钟墨说话的声音洪亮了不少,“所以我觉得张先生自杀的背后肯定另有原因。”

“你学过心理学?”许京澜驻步回头,环抱双臂。

“一点点,只会简单的分析。”钟墨也停住了。

“我要告诉你,张文华自杀前曾觉得自己被鬼魂骚扰,你信吗?”许京澜观察着钟墨的神情。

“信,很多人自杀前的精神都会崩溃,幻听幻视很常见,他被什么鬼魂骚扰?”钟墨拿出本子记录起来。

“一个名叫宋丽荣的女人,张文华在自杀前半个月曾在周围三个市内的三座寺庙中为宋丽荣立了三尊超度牌位。”许京澜转身走向电梯。

“这是典型的弥补心理,有句老话说的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可能自认为亏欠了宋丽荣什么,或者宋丽荣的死和他有关。”钟墨一边记录,一边问,“宋丽荣和张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许京澜进入电梯,按下负一楼,“张文华自杀前一天曾到过一家四星级酒店,见的人应该正是宋丽荣。”

“宋丽荣没死?”钟墨语气惊讶,跟着进入电梯。

“奇怪吧?”负一楼到了,许京澜走出电梯,“我也很奇怪。”

许京澜来到一辆车前,打开车门进入:“等我查到了真相,也许会找你帮我写篇文章,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大部分是推测,你先别发。”

钟墨郑重地点头:“你放心,没有你的同意,我一个字都不会发。”

随后,钟墨撕下一页纸塞进车窗内:“这是我的电话,你随时可以联系我。”

许京澜瞥了一眼那页纸,上面有名字和号码,字体隽秀,毫无潦草感。

她没想好去哪,只是不想呆在家里,太闷。

她驱车驶出郊外,在绕城路上疾驰了一会,当摇下半截车窗时,劲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吹疼了她的脸颊,眼泪随风落下。过去几天,除了在葬礼上那一场大哭之外,她一直压抑着情绪,试图通过思考和调查的方式减轻痛苦,但有一个事实还是清晰地呈现在了眼前,张文华死了,从此以后,她再也看不到张文华的脸,听不到张文华的声音了,虽然他们才结婚四年,最后一年里交流已经很少,但她爱过他,她确信自己爱过他,只是这份爱在婚后以加速的方式消弭了,也许是生活的琐碎导致的,也许是别的原因,也或许随着年龄的增大,爱情的火光终究会熄灭,并非人力所能抗衡。

一阵孤独感伴随着恐慌涌上心头,泪水加速涌出,她忍不住哭出了声,想到从今以后,家里只能靠她一个人了,母亲神神叨叨,每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儿子沉默寡言,只会惹她生气,亲友们对她的信任日益减少,一条四十岁的鸿沟近在眼前,工作无着落,网暴在加重,未来会如何,她满心迷茫,一张久远的脸浮上心头,她不由想起了父亲,急忙用力摇晃脑袋,父亲的脸却是越晃越清晰。

夜幕降临,她驱车返回市区时,路过一家酒吧,她想起距离上次喝酒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这五年里,她滴酒未沾,五年前曾有一段时间,她沉迷于醉酒,后来投身事业,顺带也把酒戒了。

当时沉迷醉酒,主要是因为陆泉,那段岁月,不堪回首。

她在酒吧门口停车,犹豫许久,最终还是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