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种威胁

许京澜做了一晚上稀奇古怪的梦,印象最深的一个是她从一处悬崖上坠落,悬崖底下有着许多尸体,她看见其中一具尸体动了一下,她走过去,掰正那人的脸,竟是她父亲,父亲尚有气息,她试图救父亲,但旁边一具尸体忽然坐起,掐住了父亲的脖子,那具尸体形容枯槁,满面鲜血,是母亲。

梦醒后,许京澜的心里多了种既纠结又难过的情绪,她知道这是昨天母亲提出要对父亲宣告死亡导致的,她其实没有理由阻止母亲的再婚行为,母亲是一个独立个体,而且为父亲“守活寡”了二十四年,从四十一岁守到了如今的六十五岁,已是进入暮年,如果再婚能让母亲快乐一些,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但再婚要对父亲宣告死亡,她不同意。

许京澜用力晃了晃脑袋,将杂乱的思绪抛掉,把注意力集中到寻找工作上,为了豆豆的抚养权,她必须尽快找到工作,她将职位改成普通,薪资降低了两千,但行业依然是互联网,她想先试试熟悉的领域,再决定是否将行业放宽。

她将手机断断续续开机,不至于被频繁骚扰,也尽量不错过邀约面试的通知,她不接陌生手机号,只接座机号,这样被辱骂的概率小一些。

上午十点,她接到了一家公司的电话,对方正缺人,问她如果合适,能否立刻上岗,她说没问题。总经理亲自面试的她,业务方面对她很满意。她面试的职位是测试部主管,目前部门内加她两人,全公司上下一共十三人,算是家创业公司。

许京澜主动说了她正在被网暴,身上有舆情风险。总经理说他已经了解过,坦言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降薪三千,不可能看得上这个小地方。面对总经理的坦率,许京澜反而放下心来,决定就在这上班了。

回到家,她就收到了公司发来的offer,又接到了人事主管打来的电话,一切谈妥,明天正式上班,她松了一口气,决定在上班前和儿子好好交流一番。

她敲响了儿子的卧室门,接着旋转门把手,推开了门,她看见儿子的手快速从枕头底下抽了出来,儿子挺直了腰,睁大眼睛看着她,表情有些紧张。

“豆豆,在干什么呢?”许京澜柔声问。

豆豆没说话,只是看着许京澜,像是不明白她为何要忽然进他卧室一样。

“还在生妈妈的气吗?”许京澜坐在了床头。

豆豆摇摇头,看着许京澜的手。

“迪士尼过段时间妈妈带你去,我答应你,肯定带你去。”许京澜面带微笑,“在去迪士尼之前,咱们也可以先去别的地方玩一玩,上次你去了海洋公园,这次妈妈带你去欢乐谷游乐场怎么样,听说那里有野人出没哦。”

“有巨人吗?”豆豆好奇地眨了下眼睛。

“有,不仅有巨人,还有小矮人和精灵,还有恐龙和南美洲狮,你想要什么,都有。”许京澜靠近豆豆,“我有两张票,今天下午的,想去吗?”

豆豆轻抿嘴唇,想去但又犹豫着。

“爸爸可以一起去吗?”豆豆问。

“爸爸不去,以后都是妈妈陪你去。”

“为什么?”

“因为——”许京澜不想骗豆豆了,没意义,她坦诚说,“因为我和你爸离婚了,由我将你抚养成人,你爸现在和咱们没关系了。”

豆豆低下头,瞥了一眼枕头。

许京澜早已察觉不对劲,她将手伸进枕头下,在豆豆紧张的目光中,摸出了一个智能手机,手机很新,应该才买没多久,她看见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备注为爸爸的联系人发来一条信息,问豆豆想不想要大黄蜂的机械模型。

许京澜让豆豆将手机解锁,看完了陆泉和豆豆的聊天记录,聊天时间起始于十天前,大概就是陆泉第一次带豆豆留宿那晚,之后每天都聊,内容大多都是关心豆豆的吃喝拉撒,以及问豆豆想去哪里玩之类的。

“这是你爸给你买的?”许京澜沉声问。

豆豆点点头。

许京澜一脸严肃地看着豆豆,豆豆不敢和她对视,歪着脖子,望向床内侧。许京澜的心里五味杂陈,愤怒、难过,夹杂着些许无奈,她握紧手机,责骂的话几乎出口,又被她咽了回去,她长吁一口气,起身走了出去。

房门关上后,豆豆坐直身子,望着那扇门。

大约过了一分钟,门又开了,许京澜走回屋内,将手机扔到了枕头上。

“你可以和你爸聊天,但手机要还给他,明天我给你买一个新的。”许京澜说,“以后你爸要再给你买东西,你就说妈妈不让收,然后你告诉我,他想给你买什么,我都给你买。如果你故意隐瞒,或不说实话,妈妈就会全部收走。”

豆豆张着嘴巴,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许京澜。

“能做到吗?”许京澜努力控制着音量。

“能。”豆豆轻轻点了一下头。

许京澜朝外走去,走了几步之后回头:“你还想去游乐场吗?”

豆豆犹豫了片刻,点点头:“想。”

许京澜带着豆豆去了欢乐谷游乐场,印象中,这似乎是近两年来,她第一次带豆豆出来玩,也是近四年来她第一次单独和豆豆出来玩。时光流逝的太快了,自从生了豆豆后,一年一年似乎就在眨眼之间。她看着豆豆奔跑在人群中的身影,第一次觉得豆豆长成一个大孩子了。她记起豆豆刚下生的时候,医生将豆豆抱到她面前让她看,那时豆豆全身发红发青,瘦瘦小小的一个,身长只有四十一厘米,体重只有五斤二两,她是剖腹产,产后还处于半麻醉状态,整个人晕晕的,她的第一感觉是豆豆太瘦小了吧,是不是在她肚子里营养不良啊,是因为她身体差导致的吗?那时的她完全没有刚生下孩子的喜悦,满心满脑都是伤心难过,觉得豆豆今后要在这个世界上受苦了,直到麻醉效果散去,这种感觉才跟着消失。

八年前那一幕,如在眼前。

许京澜摘下墨镜,擦擦眼眶,将思绪拉回,她发现豆豆有点怕生,要等别的孩子走了他才过去玩,有孩子和他搭话,他也闷不吭声,低头看地面,像是不想和他们交流,但许京澜能看出来,豆豆其实是想和他们一起玩的,豆豆在望向几个孩子嬉笑着玩游戏时的眼神里充满羡慕,但只是远远地看着。

许京澜莫名地心酸,觉得豆豆有些可怜,也许是离婚导致的,也许是她给的压力太大了,也许是别的原因,导致豆豆确实有些孤僻,没有朋友,缺乏交流,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身上完全没有孩子该有的活泼与可爱,总是心事重重,紧张兮兮。这时,许京澜才真正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豆豆就算学习成绩再好,拿到再多奖状也没用,他不快乐。

许京澜没有鼓励豆豆去加入那些孩子,她只是陪着豆豆,当豆豆回头看她的时候,她立刻对豆豆抱之微笑,她想给豆豆安全感,想让豆豆感知到自己的存在,而不是靠嘴上说说。在和野人近距离互动时,豆豆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像是很骄傲一样地回头看许京澜,她立刻对豆豆竖起了大拇指,笑容让豆豆眼睛里迷雾一样的阴郁散去不少。许京澜心想豆豆终究还是个孩子,想要的其实很简单,谁陪着玩就跟谁亲近,他肯定是被陆泉蛊惑了,才会写下那份声明,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份声明代表着什么。许京澜长吁一口气,觉得陆泉实在可恶,他这是在利用孩子,就算耍阴招将抚养权夺回去了,对孩子就好了吗?

手机震动响起,是一个座机号,许京澜迅速接听了。

是邀约面试的,许京澜客气地说自己已经找到工作了。

她关掉手机,再抬头,原来的位置上没见豆豆了,她迅速扫了一眼两侧,没看见野人,也没看见豆豆,她踮脚朝四周观望,还是没见豆豆,她大声喊叫豆豆的名字,但游乐场太嘈杂了,她的声音根本传不了太远,她问工作人员是否看见一个八岁的孩子,都说孩子太多了,不知是哪一个,她又问刚才的野人去哪了,工作人员指了个方向,她迅速朝那边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豆豆。

她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她惊慌的声音和游乐场内的欢声笑语形成鲜明对比,人群熙熙攘攘,人们纷纷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她茫然四顾,感觉如此的孤立无援。她最初还戴着墨镜掩饰容貌,后来墨镜在奔跑中掉了,她没捡,继续奔跑,继续喊叫,似是有人认出了她,举起手机对着她拍照,她隐约听到了快门的咔嚓声,以及交头接耳的窃语声,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接受游行惩罚,身上一丝不挂,人们的目光像尖刀一样戳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将一只手横在胸前,做着最后的抵抗,但对儿子安危的担忧让她忍受了这些目光,她没有退缩,没有停止奔跑和呐喊。终于,她找到了那些野人,但野人们也不记得她儿子,他们建议她去门口的服务站,让工作人员用大喇叭喊,就在她转身时,看见一只手牵着儿子走来,隔着几十米远,从人群的缝隙中,她就认出来了,她仓惶地朝那边跑,像一阵风一样卷起了地上的尘土,将两侧的人群卷的东倒西歪,在人们骂骂咧咧的声音中头也不回,她感觉这是自己这辈子奔跑的最快的一次,几十米的距离可能只用了几秒钟,她几乎是扑向了地面,跪在了地上,一把抱住了儿子,泪水夺眶而出。

她先是上下检查了一番儿子,然后才看见那只拉着儿子的手。

她顺着那只手朝上望去,她看见了一张脸,那张脸的左脸上有一条黑色疤痕,犹如一条干瘪的水蛭趴在上面吸血,看见这张脸后,她先是一愣,然后迅速站起,将豆豆拉到身后,她不知道此时自己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但肯定很难看,苏震力的脸上则隐隐带着笑容,她能看出来,那是不怀好意、得逞般的笑容。

“孩子嘛,还是要看好,稍不留神就不见了。”苏震力嘴角上扬,“幸好被我认出来了,不然被坏人拐带跑了,你找谁说理去?”

“苏震力,我警告你,不要靠近我家人,否则我和你拼命。”许京澜咬着牙根,恶狠狠地说,她知道苏震力的意图,能听出来他是在威胁她。

“我帮你找到了你儿子,你就这样感谢我?”苏震力展开双臂,一脸委屈地向围观群众说,“大家给我评评理,她这样做对不对?刚才她儿子钻进树丛里摔倒了,有好几个人都看见了,我说这孩子的妈妈我认识,才把他带过来。幸好我有人证,要不然还真被当成拐带儿童了的,这世道,果然是好人没好报啊。”

许京澜扫一眼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聚拢而来,其中两人说这孩子确实在那边摔倒了,正在那哭呢,是这人安抚下了孩子,将其带了过来。

许京澜瞪了苏震力一眼,不再多言,拉起豆豆就走。

她走得很快,豆豆却是踉踉跄跄,她索性背起豆豆,八岁的豆豆已经快五十斤了,她背得很吃力,走到大门口时,腰快弯成九十度了,她上了车,确认苏震力没跟上来,才启动引擎,在一阵轮胎吱吱的急转中,驶出了游乐场。

上了大路,她的情绪稳定下来,问豆豆:“你的脚怎么样?”

豆豆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她:“那个叔叔是谁?”

许京澜语气严肃地说:“他是一个坏人,一个真正的坏人,他会伤害你,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以后你见了他,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如果他靠近你,你就尖叫,立刻寻求路人的帮助,说他要拐走你,明白吗?”

豆豆沉默着,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中央后视镜中的许京澜。

许京澜忽然大喝一声:“听明白没有?!这事很重要!”

豆豆被吓到了,身子瑟缩着,点了点头。

许京澜的胸口一起一伏,她目视着前方的路面,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苏震力那不怀好意的笑容,以及他拉着豆豆的那双手,她知道苏震力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游乐场,他很可能跟踪了自己,也许已经知道她重启调查的事了,苏震力故意将豆豆带走,又将豆豆送回,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明白,如果她继续调查,她的家人,尤其是儿子,将会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许京澜紧咬牙关,愤怒在体内升腾,压下了恐惧,脑子里闪过一系列想法,其中不乏激进和冲动的,她试图保持理智,但她确信,如果苏震力敢伤害豆豆,她会毫不犹豫找苏震力拼命,坐牢什么的,她不带怕的。

豆豆无从体会妈妈此刻激荡的心情,他望向车窗外,他的双眼重新被迷雾般的阴郁蒙上。豆豆没告诉许京澜,他原本跟着野人队伍走得好好的,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力道,他重重摔倒在地,再起身时,野人没见了,是苏震力将他扶了起来,说认识他妈妈,在拉着他找妈妈的时候,苏震力和他说了几句悄悄话,说他妈妈根本不爱他,十分嫌弃他,想把他送走,但又不想送给陆泉,最终也许会把他送到陌生人家,甚至可能会送到孤儿院,还说孤儿院里面都是些坏孩子,动不动就打人,把豆豆吓得够呛。豆豆无法分辨真假,但他能感受到最近家里的氛围很压抑,爸妈之间的关系变得很紧张。前几天,爸爸让他写下了一份声明,说这份声明能让爸妈关系复合,他相信了爸爸,他其实没有别的想法,也没有必须要跟谁过的概念,他只是想要一个正常的童年,有爸妈陪在身边。

他一直搞不懂,为什么别人家孩子天生就有的东西,他就没有。

是他和别人不同吗,是他不讨人喜欢吗,是他真的很差吗?

他低下头,看见裤腿上沾了一片泛黄的茎叶,他不知道那是荆棘,他将其捻起来,手指肚被刺了一下,鲜血从微不可见的刺孔中缓缓涌出,红中带紫,半透明,像是深色的琥珀,他用力挤压,鲜血越涌越多,最后汇成了红豆大小的一滴。

他看着那滴血,莫名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