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口箱子

许京澜一直以为SLR是宋丽荣,没想到竟然是“三浪人”。

张文华将苏震力的手机号备注为SLR,很可能是因为苏震力是三浪人的代表,那天他去酒店要见的人,就是三浪人,苏震力的确是中间人,但也是当事人之一,正因此,房间才是他开的,手机号也是他的。

张文华为何要去见三浪人呢?

虽说他们曾在同一所高中上过学,但毕竟都过去十几年了,张文华的主职是写小说,社交圈很小,也没什么钱,双方在利益上基本不可能有瓜葛,见面的目的应该和当下生活无关,大概率还是因为高中时期的事,再联系张文华上个月为宋丽荣立下的三尊牌位,许京澜推测,张文华、宋丽荣、三浪人,三者之间,应该有某种特殊渊源,由于上个月的一起突发事件,让这种尘封十几年的渊源重新浮现,张文华和三浪人会面,缘由应该在此。

许京澜此前的调查方向没错,唯一错的是不知道背后有三浪人的存在,苏震力赶在许京澜查出三浪人的线索之前,将她的调查动力掐灭了,让张文华的死只和宋丽荣有牵连,规避掉了三浪人的风险,可谓非常及时。

以此反推,三浪人肯定和张文华的死有关。

说不定,苏震力将计就计的策略,也是三浪人在幕后群策群力,以许京澜对苏震力的观察和了解,她很难相信苏震力会用出那一连串计谋,说苏震力的背后没人指点,她是不信的。

当钟墨得知苏震力的背后还有三浪人,其中包括梁炎和任俊杰之后,他的表情有些凝重,半晌没说出话来。许京澜察觉有异,问他:“你认识他们?”

钟墨摇摇头,片刻后才说:“这个梁炎,不会是梁德豪的儿子吧。”

随后,钟墨用手机搜出一条百科介绍,许京澜一边看,他一边说:“梁德豪是本市知名地产商,资产过亿,我还没毕业的时候,曾跟着学长一起采访过他,他有不少花边丑闻,儿子也颇受非议,你看是不是他?”

许京澜快速浏览了一番,名字一样,年纪也差不多,现年三十五岁,她不确定是巧合,还是就是此人。略微思索,她点开了梁炎的关联介绍,大多是一些负面新闻,但也并非什么大事,飙车、斗殴、撞人、怼明星、言论偏激等,不过三年前他结婚了,对象是一名选美比赛的冠军,长得又美,身材又好,他的婚礼还被媒体报道了,名人去了不少,这是他最后的大新闻,那之后,关于他的新闻少了很多,不知道他是被新婚妻子“收服”了,还是开始认真搞事业了。

许京澜接着在企业查上搜索梁炎的名字,发现梁炎在本市关联了三家企业,职位都是总经理,分别是一家娱乐城,一家洗浴中心,一家KTV,三家企业的主要投资方均是梁德豪控股的一家投资公司,其中娱乐城的名字叫:江澜娱乐城。

显然,梁德豪的儿子梁炎,就是三浪人中的梁炎。

苏震力在江澜娱乐城上班,必然是梁炎安排的。

如此看来,十几年后,三浪人之中的梁炎和苏震力依然关系紧密。

许京澜接着查询任俊杰,叫这个名字的不少,对比着年龄和地域,她锁定了其中一名书法家,年龄三十六岁,在本市开了一家书法培训机构,还曾拿过奖,网上有其照片,戴着眼镜,穿着西装,圆脸,身材微胖,皮肤白净,面带和善微笑,看起来斯斯文文,一脸的人畜无害。那家培训机构是任俊杰全资占股,规模不大,他既是创始人,也是总经理,业务以书法教授为主,从表面来看很正规。

既然线索指向了三浪人,那接下来的调查方向就要以三浪人为主了,鉴于当前对三浪人了解太少,许京澜只见过苏震力,还没见过另外两人,所以线索不急着往下推进,先以摸清三浪人的情况为主,后续再看如何引他们露出破绽。

许京澜和钟墨短暂碰面后,随即离开。

临别时,许京澜将她买的咖啡和一大袋零食给了钟墨,她没多说什么,钟墨也没多说,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眼神中多了些默契。

许京澜返回家中,在开门前,她深吸了两口气,调整好情绪状态,进屋后,她故意加重脚步,坡跟鞋在地板上发出蹬蹬声响,是想告诉母亲和儿子,她回家了。进入客厅,她看见儿子和母亲的卧室门都闭着,她等了一会,门并未打开。她去厨房看了一眼,有做饭的痕迹,中午母亲应该做过一顿饭,再看冰箱,多了一些菜,应该是母亲买的。她想了一会,敲响了母亲的卧室门,门很快开了,母亲瘦削的身子站在门内,仰头看了看许京澜,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妈,我想和你聊一聊。”许京澜说,“你有时间吗?”

“有啊……”母亲的表情紧张中带着惊讶,似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将门打开,正准备出去,许京澜却主动进来了。

“在你屋里聊吧。”许京澜坐在了床头。

“聊啥呢?”母亲坐在许京澜边上,有些局促。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也不是要逼你说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许京澜放缓了语气,“或者,你需要我做什么?”

母亲看了眼许京澜,抿了抿嘴唇,又低下头去。

许京澜几次都忍不住要开口问,但忍住了,她看见母亲的双手不停搓动着,母亲看了会地面,又看了会窗外,最后扭头看着许京澜的脸,像是在判断许京澜当前的情绪状态,是否真的能听进去她说的话一样。

“你能不能——”母亲终于开口了,说了四个字之后再次闭上,片刻后,母亲咽了口唾沫,继续说,“去把你父亲宣告死亡了。”

“什么?!”许京澜的语气立刻变得严肃,腰杆下意识地挺直。

“都二十四年了,他不可能还活着了……”母亲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她的脚尖点在地面上,像是芭蕾舞演员在练习平衡。

“为什么?”许京澜的体内升起了一股怒气。她知道这不是理由,二十四年都过来了,为什么偏偏在此刻宣告死亡。

“因为只有宣告死亡了,我才能和他离婚。”母亲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楚,这句话说完,母亲的头垂得更低了,额头几乎触到了膝盖。

“你要和我爸离婚?!”许京澜掩饰不住惊讶,音量陡然提高。

母亲急忙往旁边挪了挪,扭头看着另外一侧的地面,像是做错了事等待惩罚的孩子。换做以前,谈话可能就此中止了,最多许京澜教育几句母亲,明确母亲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母亲默默听完也就算了。但现在,在经历了母亲无缘无故离家出走,经历了豆豆用沉默对抗她为其做出的选择,以及一系列意外事件之后,许京澜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问题本身并不重要,一个问题的背后可能关联着几个问题,或潜藏着另外的问题,找到根源才是关键。

“你为什么想和我爸离婚?”许京澜深吸一口气,问道。

母亲扭回头来,看着许京澜,她的双手紧握着,脚尖使劲压向地面。

许京澜的耐心快没了,她将身子不断往后仰,有种要躺在床上的感觉。

“因为我想和别人结婚。”母亲终于说了出来。

“你想和别人结婚?!”许京澜瞪大了眼睛,这句话对她造成的惊骇程度不亚于昨天得知陆泉起诉争夺抚养权,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床单,“谁?”

母亲紧张又胆怯地看着许京澜,摇了摇头,许京澜不知道母亲摇头是什么意思,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你前几天去旅游,不会就是和那个人一起吧。”

母亲缓缓点了点头。

许京澜眉头紧皱:“妈,你出轨了?”

母亲立刻摆手:“我没出轨,你爸早死了。”

这句话让许京澜的怒火一下子冲了出来,她起身道:“我爸没死!”接着,她又说:“你不能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就希望我爸死,这样是不对的!”

母亲欲言又止,垂下头,低声说:“我不该告诉你的……”

许京澜咬了咬牙,转身走了出去,她走得很快,仿似走慢一步就忍不住要发火了一样,她很想责备母亲,但看着母亲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况且是她鼓励母亲说出来的,只是她实在没想到母亲说的竟然是这个。

许京澜走回卧室,对着床用力捶打了几下,厚实的床垫发出嘭嘭闷响声,锤了几下后,她将自己摔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的身体从头到脚裹起来,裹成一只蚕蛹一样,这种挤压感会让她觉得放松。这是她小时候学会的方法,每次在学习成绩没有拿到全班第一,面对父亲严厉的目光,以及摇头失望的表情之后,她都会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裹上五六圈,裹得紧紧的,越喘不上气越好。

裹了十多分钟,身上松快了一些,她松开被子,下了床,趴在地上,一只手伸进床下,伴随着一阵吱吱摩擦声,她从床底下拽出一口黑色大箱子。箱子接近一米半高度,重达五十多斤,每次搬家都要两个人抬,但每次搬家她都会带上,其重要性排在所有物件前面。箱子里装的是父亲的物品,包括父亲的几套衣物、几本最喜欢的书籍、几件重要的收藏品、两个父亲使用过的记事本、几幅父亲写的字画、诸多父亲和别人签订的契约字据,还包括父亲专用的一副碗筷,一个喝酒的铜杯,一把牛角梳,一块早已不走字的石英表,等等。这些物品对父亲而言是独二无二的,有了它们,父亲无论何时回来,都能有归属感,父亲肯定会高兴,觉得她们从未忘记他,事实也是如此,无论母亲如何,至少许京澜从未忘记。

大学毕业后,每年过年前,腊月二十七的时候,许京澜都要将行李箱打开,把里面的物件拿出来擦拭一番,擦得干干净净,再一件件放回去,且细心地在里面放置了能够防潮防虫的药草包,即便二十四年过去了,这些物件依然保存完好,没有一件是坏掉的,她不希望父亲因为看见一件坏掉了,从而觉得她没有用心努力地将它们保管好,她将这看成是父亲交给她的一项重要任务。

她席地而坐,把行李箱打开,将面上几样东西拿出来,用纸巾擦拭着,她一边擦拭,一边回想小时候的事,记忆也像物件上的灰尘一样,久不久就要擦一擦。在擦拭一块圆形镀金奖牌的时候,她想起了她家隔壁的一个小男孩,年纪和她一样,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古灵精怪的,父亲很喜欢小男孩,小男孩也时常到家她家里来玩,父亲会给他糖果和点心,还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长高高,长壮壮,以后为国家做贡献。这种镀金奖牌父亲一共有两块,是去外地进货时顺带买的,当时奖牌的金色耀眼夺目,如今虽然光芒不再,但在许京澜心里,意义依然十分重大。她清楚记得,父亲在她十岁时,将其中一块奖牌送给了小男孩,因为小男孩班级考试得了第三名,而她每次都是第一,却从未得到奖牌,她曾问过父亲,父亲说小男孩进步明显,值得鼓励。她一直想象着有朝一日,父亲面带微笑地将这块奖牌递到她手里的情景,她觉得那将是自己无比荣耀的时刻。

她一直等到现在,奖牌她一直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