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次咨询

许京澜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她看了眼时间,上午十点,外面天已大亮,窗帘遮蔽了阳光,屋内昏暗,空气沉闷,她的喉咙一阵发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昨夜的零星场景跃入脑海,印象中最后的画面是钟墨扶着她走出酒吧,那之后的一切都不记得了。酒精的威力散去,现实的潮水袭来,她感到一阵窒息。

敲门声再次响起。

她起身走入客厅,见母亲的卧室门闭着,豆豆的卧室门开着一条缝,豆豆似是趴在门后观望,看见她出来,立刻将门关上了。她走到大门口,打开门,陆泉站在门外,胸前抱着一个蓝色书包,她眉头一皱,正欲关门,陆泉迅速开口。

“我是来道歉的。”陆泉略微弯腰,脸上露出懊悔的神情,“上次是我不对,我不该当着众人的面和你作对,不该想着将豆豆带走,虽然我只是关心豆豆,怕豆豆受影响,但我的确越界了,我真诚地向你道歉,无论以后你还让不让我带豆豆出去玩,我都向你道歉,对不起。”

许京澜没说话,六年前,她已听过陆泉太多的道歉,早就麻木了。她之所以让陆泉陪豆豆玩,主要是不想豆豆完全失去父爱,尽量降低离婚对豆豆造成的影响。虽然张文华对豆豆很好,但总归不是亲生的,而且和张文华结婚时,豆豆已经四岁,与张文华之间始终隔着一堵无形的墙,更别提张文华后两年基本没陪豆豆玩了。陆泉的存在,恰好弥补了这一点,她确实规定陆泉每个月只能带豆豆出去玩两次,但有时多个一两次,多个两三天,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为难陆泉,她能看出来豆豆和陆泉出去玩的时候是开心的,这就足够了。

“我知道说太多没用,我会用实际行动表明我的歉意。”陆泉直起腰,看着许京澜,他的眼睛略微睁大,目光诚恳。

许京澜摇晃了几下脑袋,是宿醉后的头疼,陆泉以为是对他不满意,赶紧将书包往前递,说:“上次走得急,豆豆的书包忘了拿。对了,还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我只是提议,你来做决定。我觉得豆豆最近有点太沉默了,总是闷闷不乐,我带他出去玩,他也很少说话,我问了医生,说可能心理受到了影响,也许会留下创伤,我担心这样下去会出事,要不咱带他去看下心理医生吧。”

“看心理医生?”许京澜一开口,发现嗓子变声了,应该是昨天淋雨后感冒了。

“我们小区有个孩子,五六岁吧,有段时间不怎么说话,家长没在意,后来再去查,被诊断出是自闭症。”陆泉压低声音,面露担忧,“我觉得豆豆没啥问题,可能就是有点心事,但他又不说,不如让心理医生帮忙疏导疏导。”

许京澜想起了豆豆最近的异常,似乎自从张文华跳楼后,就很少听到豆豆说话了,前天独自一人在楼后挖掘地面,更是行为怪异,问他什么也不说,还有豆豆前段时间频繁做噩梦,而噩梦开始的时间似乎正是宋丽荣“冤魂重现”的时间。

种种迹象都表明,豆豆确实受到了一定影响。

许京澜拍了一下脑袋,她早该想到的,她忙于自己的事情,忙于调查张文华的死,却疏忽了豆豆,张文华虽然不是豆豆的亲生父亲,毕竟一起生活了四年,彼此间还是有感情的,而且经历一个亲人由生到死的过程会对人的世界观产生影响,成年人都如此,何况一个八岁的孩子。

“有用吗?对孩子来说。”许京澜问。她分得清主次,矛盾归矛盾,遇到正事,还是要排在情绪前面,她也觉得豆豆最近的沉默不对劲,亟需解决。

“真的有用。”陆泉急忙点头,语气郑重,“是朋友介绍的,国家级的儿童心理专家,哪怕不是看心理问题,就去聊一聊,对孩子也有好处。”

“什么时候?”许京澜已经决定要去了。

“就今天吧,别等了。我让朋友帮帮忙,插个队应该不成问题。”陆泉咧嘴一笑,又迅速闭上,金牙一闪而过,他探头朝里看,“豆豆在家吗?”

“我去叫他。”许京澜转身朝里走。

“要不我去吧。”陆泉晃了晃胸前的书包,刚才往前递了一半,又收回去了。

许京澜想了想,点点头,她觉得让陆泉去沟通,或许更高效一些。

陆泉戴上鞋套进屋,敲了敲豆豆的门,推门进入后,又将门关上。许京澜斜靠门边,听见陆泉说了几句什么。没过多久,门开了,陆泉出来,低声对许京澜说:“豆豆想去海洋公园,说只要答应去海洋公园,就去看医生。”

许京澜立刻点头:“没问题。”

陆泉又说:“我建议你跟我们一起去,一来是我前几天的行为确实越界了,我知道你不放心,二来也是有你在边上陪伴,豆豆会更有安全感一些。”

许京澜点了点头,她正有此意。从陆泉的这一连串言行中,她看出陆泉是真的在关心豆豆,道歉的诚意也很足,她觉得可以给陆泉一个改正的机会,毕竟张文华已经死了,豆豆在父爱这一块上,以后还得靠陆泉给予。

许京澜换了衣服出门,她开始流鼻涕,身上忽冷忽热。她没开车,和豆豆一起坐陆泉的车,她昨晚喝了太多酒,现在脑子还是晕乎的。途中陆泉打了几个电话,找人帮了忙,当他们到达时,还是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进入咨询室。许京澜以为只看豆豆一人,没想到是他们三个一起,心理医生解释说孩子太小,第一次最好家长陪同,后续可以单独咨询。

前半个小时,许京澜还保持着清醒,心理医生问什么就说什么,把噩梦、冤魂、铁盒子之类的也说了,越往后,脑子越迷糊,她的额头开始发烫,应该是发烧了,再加上宿醉未醒,整个人都有点云里雾里。

又过了半个小时,心理医生让陆泉和豆豆出去,单独和许京澜聊,她才重新打起精神。心理医生告诉许京澜,继父的死确实对豆豆造成了一定影响,但豆豆的身上还背负着另外的东西,不是虚幻的鬼魂,而是现实的压力,说豆豆上了太多补习班和兴趣班,但他自己根本不喜欢,只是为了让许京澜满意,豆豆的沉默和不开心正源于此,他一方面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抗议,另一方面则是怕说出来后会遭到许京澜的责骂,如果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压垮豆豆的精神。

许京澜有些惊讶,她一直以为豆豆喜欢那些兴趣班,她细细回想,确实每次报班前都问了豆豆,豆豆没拒绝,但也没同意,而每次上兴趣班后豆豆并不怎么开心,就像是完成任务一样。她以为这就是豆豆的性格,甚至一度觉得智商高的孩子说话就是比较少的,没想到豆豆是在用沉默对抗她的抉择。

心理医生又问许京澜是否经常打豆豆。许京澜坦诚最近压力大,确实打过几次。心理医生说豆豆有点害怕许京澜,建议这段时间先别打他了,多沟通交流,不要强迫他的意志,多让他发表自己的看法,慢慢地,就开口说话了。

咨询结束后,心理医生拿了两份表格,让他们签字。许京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看表格上的字都重影,她匆匆签完,快步走出咨询室,靠着墙壁,用力按着太阳穴。陆泉拎着豆豆来到她面前,豆豆的精神状态好了不少,眼睛都明亮了。

“你没事吧?”陆泉关切地问,他的一只手搭在许京澜肩膀上。

“没事,小感冒。”许京澜看了眼陆泉的手,用力抽了下鼻子。

“我们准备去海洋公园了,你要一起吗?”陆泉放下了手。

许京澜半蹲在地,对豆豆说:“豆豆,你想去海洋公园吗?”

豆豆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想。”

许京澜鼻子一酸,差点流出眼泪,印象中,这似乎是近几天她第一次听到豆豆正面对她说话,她轻抚豆豆的头:“行,那让你爸带你去,妈妈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改天妈妈再单独带你去,海洋公园、游乐场之类的随便你选。”

豆豆仰头看眼陆泉:“好。”

陆泉带豆豆走了,许京澜打车回家,吃了感冒药,倒床就睡。中途母亲来喊了一次,她嘟囔了两声,转身继续睡,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三点。她起来吃了点剩饭,母亲推门出来,问豆豆去哪了,她说跟陆泉去海洋公园了。母亲并未多说什么,返回卧室,关上了门。

许京澜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一旦闲下来,就禁不住想张文华的事,她赶紧转移注意力,在心里告诉自己结果已经这样了,无论如何都要接受。她打开电脑,修改了一番简历,将职位调低了一级,把薪资降低了一千,投递了出去。她想赶紧工作了,五年前,她靠着工作走出酒瘾,五年后,还得靠工作走出困境。

下午五点,她给陆泉打电话,没接;发消息,没回。

在随后的一个小时里,她给陆泉打了六个电话,均未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