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许京澜被闹钟吵醒,她睁开眼后,本想立刻起床,但想到了什么,原本明亮的目光变得黯淡,梗起的脖子松弛下去,她裹紧被子在床上躺了十分钟,才慢吞吞爬起来,洗脸化妆,穿上一身干净得体的衣服。
她已经失业半个月了,她没告诉家人,每天还在按时上下班。
在亲友们的眼中,她是近乎完美的,事业有成,家庭和谐,亲友们每每提到她,都要竖起大拇指,忍不住夸赞一番。为了匹配上那些赞誉和期许,她不断进取,努力平衡着工作和家庭,维系着看似完美的状态,虽然有些累,但值得。
可人力终究抵不过大环境,更抵不过日渐增长的年龄。
她已经三十九了,距离中年的门槛只有一步之遥。
上家公司本着降本增效的原则,裁员了百分之二十的员工,她是其中之一,虽然她在公司干了五年,还是测试部主管,依然无济于事。离职后,她立刻投递简历,迄今为止,面试了五家公司,均未通过,她数次询问被拒理由,对方都缄默不语。
她没气馁,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轻言退缩的人。
她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在这个城市还有她的一席之地。
当她走出卧室时,听见吱呀一声轻响从正门传来,她朝玄关处走了两步,看见老公张文华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走进来,正在换鞋。
“这大早上的,你干什么去了?”许京澜问,她察觉最近几天张文华起得比较早,一般都是她醒来张文华就没在床上了。
“杀了条鱼,早上的鱼新鲜。”张文华晃了晃手中的黑色塑料袋,许京澜看见塑料袋边缘有血迹,张文华将兜帽摘下,眼镜片上水汽迷蒙,看不清眼神。
许京澜转身朝客厅走去。
“对了,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没给我呢。”张文华放低了声音。
“哦,我忘了,这就转给你。”许京澜确实是忘了,失业半个月,她每天都在焦虑中度过,这些往常工资一到账就干的事几乎都忘了。
张文华提着黑色塑料袋拐进书房,许京澜瞥了一眼,正欲询问,斜侧小卧室内传来一声低沉闷哼,她快步走过去,推开门,儿子豆豆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一只手垂在床下,另外一只手五指成爪,在空中反复抓挠,眉心紧皱,面色发白,嘴里发出轻微闷哼。
“豆豆,你怎么了?!”许京澜大步来到床前,握住儿子的手。
豆豆全身一紧,发出一声惊叫,睁开了双眼,心有余悸般地喘着大气。
“是不是又做恶梦了?”许京澜从上个月发现儿子有做恶梦的问题,有时半夜忽然尖叫,会把全家吓一跳,她问过儿子,儿子说不记得了。
豆豆双手抱着膝盖,脑袋小幅度地晃动着,不知是惯性,还是在点头。
“我预约了医生,明天咱就去看。”许京澜伸手去摸儿子的头,儿子缩了缩脖子。
许京澜收回手掌,目光瞥向墙壁上方,半墙的奖状,贴的整整齐齐,从幼儿园开始,直到现在小学三年级,所有奖状都在这,她心想现在孩子的奖状是真多,不光学习成绩好有奖,做个课外活动,搞个兴趣比赛都有奖状,她记得她小时候只在期末考试时才有奖状,每个班里只有几个人有,每次拿到奖状,她都会兴冲冲地跑回家,第一时间交给爸爸,爸爸会快速扫一眼,然后扔到桌上,大部分时候不说话,有时会说一句:拿个更大的来。
外面传来“啪”地一声碎响,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走出去,看见母亲弓着腰站在客厅,地上是碎裂的盘子,几块米糕斜着糊在地板上,煮好的鸡蛋四散滚落,其中一个恰好滚到许京澜脚边,母亲抬起头,用紧张中带着歉意的目光望着许京澜,张开口:“我……”
“没事。”许京澜摆了摆手,弯腰将鸡蛋捡起。她都不记得这是母亲第几次打碎或搞坏家里的东西了,此前母亲只是手脚不利索,最近则有些心不在焉,有时喊几遍才会有反应,而且白天开始关卧室门了。
“我去重新弄……”母亲转身朝厨房走去。
“给豆豆和文华弄就行,我上班来不及了,先走了。”许京澜将鸡蛋放在桌上,看着一地的陶瓷碎片,胃里莫名地不舒服,她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领,迈着沉稳坚定的步伐,昂首离开了这个家。
窗帘轻微晃动,一阵风吹入屋内,桌上的鸡蛋像被一只无形手掌推了一下,再次滚落,蛋壳在落地声中咔嚓碎裂。
许京澜单手插兜,站在电梯正中间,看着电梯门缓缓合上,心想电梯门怎么合得这么慢,她正想按关门键,一个女人拎着一个小女孩跑入电梯,女人朝许京澜略微颌首,抿嘴一笑。许京澜认出女人是隔壁邻居,姓王,女儿叫沫沫,和豆豆是同学,印象中,沫沫一直是王女士在带,是个全职妈妈。
许京澜顺势观察了一眼,王妈妈穿一件白T恤,一条绿短裤,一双塑料凉鞋,没化妆,眼袋发黑,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随意又颓唐。电梯内,王妈妈一直按着沫沫的肩膀,手背上的青筋都凸起了,显然很用力。电梯到一楼后,沫沫率先跑出去,王妈妈再次朝许京澜微笑颌首,才仓促跟上去。
许京澜上车后,对着后视镜观察了一番自己的妆容和穿着,确认没问题,才放下心来。驶出小区时,她接到了表姐的电话,说外甥女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考上了她所在城市的大学,也是她毕业的那所,是她帮忙评估的分数,挑选的专业。表姐说外甥女想先去市里熟悉熟悉环境,她让外甥女随时来,住她家就行。
许京澜在老家享有一定声誉,很多亲戚找她帮忙,无论是后辈的学业,还是前辈的困境,她都乐意伸出援手,她从未忘记早年她家遇难时亲戚们提供的帮助。
天空阴沉,细雨像雾一样,迷蒙了前方的视线。
她来到咖啡厅,打开笔记本电脑,一边喝咖啡,一边查看简历。
咖啡喝到一半时,她感觉有道目光在盯着她看,她瞥了一眼,发现咖啡厅角落里坐着一名谢顶的中年男子,男子开着笔记本电脑,旁边放着保温杯,杯子里泡着枸杞。当她望向男子时,男子立刻低下头,双手打字。她想起昨天来咖啡厅时,这名男子似乎也坐在那个位置。她端起咖啡杯,一边喝咖啡,一边借机环顾四周,她前几日还没察觉,咖啡厅内竟然有这么多开着笔记本电脑的人,以中年男性居多,而且很多都没点咖啡,他们有的在托腮沉思,有的在快速打字,有的在语音聊天,恍然一瞬间,她觉得这里像是办公室一样。
那名谢顶男子又在看她了,她扬起下巴,迎着对方的目光望去,男子竟朝她笑了笑,她心想难道对方认识她,她没做回应,即使真认识,她也不想在这里碰到任何熟人,她将咖啡喝光,合上电脑,起身离开。
她来到附近一家酒店,开了间钟点房,躺在床上,静待消息。
雨下了一整天,咖啡喝了三杯,消息没有一个。
下午五点过,雨终于停了,西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她驱车来到一栋高档写字楼前,将车停在路边,透过车窗,看着下班的人群一波接一波地走出写字楼,年轻的男男女女们,时尚的白领金领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奔赴在回家或娱乐的路上,大部分人的脸上是轻松的,也有严肃凝重的。
五光十色的人群背后是林林总总的工作岗位。
不久前的她,也是其中一份子。
五点四十分,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写字楼,在驱车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思考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薪资太高了,还是职位不符合?
驶入小区大门时,她瞥见不远处的一栋楼前围着一圈人,有人在高声叫喊着什么,声音尖锐,几名保安神色慌张地朝那边跑,她探头问发生了什么,保安没理她,后面的汽车在鸣笛,她只能先将车开进地下停车场,脑中回想着刚才那群人站立的位置,似乎正是她家所在的那栋楼。
停下车,她走楼梯上到一楼,快步拐出大厅,看见右侧小路上站着一堆人,他们伸长脖子朝花坛中张望,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她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看见花坛里有一个人躺在血泊中,她的心脏砰砰跳动起来,梗着脖子走到近处,当她看清那人的侧脸时,不由发出一声惊叫,周围的人群被她吓到了,四散后退。
她认出来,那个躺在血泊中的人,正是她老公张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