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立春

岁月如歌,她独自踏过漫长岁月再回到这里竟已是过去数十年光阴。

她对所谓的故乡没有感情,在这里待过的六年她都不太喜欢,连带着不喜欢那时的自己。

往事随风飘散,人也早已不似当年一般纯真。

她不再是当初不信命的少女,为电影里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哭的肝肠寸断。

风吹走了她豆蔻时的皎洁,为她留下一身伤痕。

时间留在十几年前,所有一切都逐渐恍惚,成了模糊影像。

所以当她坐上几小时飞机在坐两小时车回到这里,却能与易岚重新两两相望在旧时公交站台,她才会一瞬间迷茫到丢失了她一直自持的冷静。

像是风听见她多年的祈祷,将他送回到她身边。

易岚面容比当年更英俊,少年的面庞显出棱角,一双棕色眼眸依旧多情如当初。

很多被融成碎片的记忆重又复原,如冰川初露那般扎得她心口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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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回校大家可以带一下手机,周二学校一起去秋游。”

对于不大爱学习的学生来说,秋游一百天都没有学习一天来的累,只一句话投入这无聊的生活便足以激起千层浪。

李德爱便是其中一个。

她生于冬天,比一同升入高中的同班学生都要小上一点。

十四岁的年纪,是青春激素发育正盛的时候,她也不例外,脸上冒了许多小痘痘,本来白皙的皮肤已经经不住刺激的常常发红,此时就是。

她捂着脸兴冲冲的和朋友们聊着出去秋游的小细节,眼睛眯的弯弯的。

“我们这次确实是不同的,校长包了个大场地,我们整个学校一起去就不用像以前一样一个班一个班的去……”

“为什么呀……”

“因为高三过几天要去……”

后来的话她都没听见,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窗外。

已是金桂的时节,风稍一带,笔尖便会萦绕上桂花清新又不俗的香味。

高一,高二……

少女总怀揣心事,或是爱或是情。

窗外的桂树有着墨绿色的叶子,随着秋风一晃一晃荡进了她的青春。

周五是偏僻学校鲜少鲜活的时候,校门外打车的涌在一团。

李德爱艰难的从缝中穿过,她家住的打车远不如公交划算,所以她基本上都只坐公交车。

她拖着一只笨重的行李箱在流动的人群中努力站直身躯,却又一眼在拥挤的公交站台上看到他。

他站着比旁人都高一些,灰绿色的校服被他撑了起来,清瘦又不孱弱。

他正划着手机,耳朵上带着一只白色的蓝牙耳机。

李德爱早已见过他很多次,在这三年时光中。

她忽然来了力气,挺直了身板朝他身边挤了过去,好在刚经过一辆公交车带走了不少人,站台上一下便空荡了,她也顺利的站到了他的身边。

她不敢看他,只得装模作样的环视周围,看了又看。

而易岚的目光都在手机上根本没有注意身边的来人。

直到……

“我靠这是蜈蚣!”

一声大嗓门震慑到了站台上所有的人,本就惧怕这种蠕动昆虫的李德爱更是一跳,尖叫出声。

易岚也回过神来,拍了一下说这话的同行朋友。

“只是个垃圾,你在叫什么你都吓到别人了。”随后一笑,转过身去示意了一下李德爱。

她正捂着嘴,脸庞被吓得通红。

两人四目相对,夕阳落下山去留下一片霓裳,站台的照明灯也瞬间亮在两人中间。

身旁友人向她频频致歉,而易岚却已经认出她来,转过脸去不再说话。

十四岁的李德爱是稚嫩的,鲁莽的,是只知当前不计结果的。

自十二岁夕阳下惊鸿一瞥,她便记住了这个大她近两岁的学长。

没有经验的女孩喜欢跟着他,追着他,尽可能的表示自己的心意。

这种行为在长大后的她心里是极为不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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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台上的岁月随风逝去,留着面面相觑的两人慢慢尴尬。

“你……过得怎么样。”

十几年过去,两人怕是连对方的面容都要记不真切了,只是碰上了,才像昙花般忽地想起。

近而立的男人不懂寒暄,开口便是问候,声线微抖,不知是吹凉了还是什么原因。

已经是秋天,南城的秋天总来的早了一些。

女人的手放在卡其色大衣外套里,长黑卷发被风吹得乱了乱,也不伸手去撩,目光看着马路对面闪着五颜六色光的店面招牌。

男人愣了愣神,讪笑着低下头。

“有时间我们去吃个饭吧。”

李德爱扭头看他。

二十八岁这年,北都的服装设计行业里她拔得头筹,锋芒毕露,得到公司看重,被拨去海外历练,只等这几年过去有了经验便能无限升值,前途无量。

公司给过她两个选择,第一个渡完金回国,国内总部给她高管职务,第二个留在国外负责海外总事宜,无论哪个对她这种没有家境背景的普通人来说都是极其难以拒绝的。

她已经有十几年不曾见过易岚,原以为他就像所有回忆一样留在了过去,谁知,他却又如同一场大梦般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

男人只怔怔地看着她,连眨眼都已忘记。

秋天的晚风像枫叶一样割人,他已双眼微红。

“不必了,我待不了多久。”

易岚反应过来,终是叹气苦笑。

“陈武呢?你们还在一起吗?”

“你们这么多年没联系过吗?”

李德爱笑出声来,露出一排齐白的牙齿,只是眉眼不笑,不像从前。

易岚看愣了去,摇了摇头。

“不联系好啊。先走了。”

闲聊间,一辆出租车到了他们面前,李德爱挥挥手便坐上了车,独留易岚一人凌乱晚风中。

一刻钟,末班公交车经过他面前,他灭了手中的烟走上去,他其实也不明白这辆车会开往何处,或许比起晚间赶路,他更需一个安静的地方。

窗外路灯迷眼,无情的广播一遍一遍播着站点。

他只阖眼,疲惫脑海里是十六岁的李德爱。

寻寻觅觅这十年,能再见一面,已是恩赐。

还会回温的秋天是栗可安的婚期,雪白圣洁的婚纱来自李德爱的设计。

南城最大的婚纱馆是李德爱公司的产业,铭爱婚纱。

当李德爱设计的婚纱从北都运到南城时,馆中的工作人员都为之震撼。

栗可安喜欢带着裙撑嘭起的感觉又不喜它的廉价,李德爱便以轻纱为里衬,一层一层撑起华丽的裙摆,从胸口便以钻石珍珠相衬,蝴蝶结式的后背结。

看到后背,栗可安愣住,伸手轻轻摸着。

“这个设计,是茜南……”

“是啊……”

死在高二那年的刘茜南,她也幻想过自己能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所有草稿中都会有蝴蝶结式的后背结。

那是她们最好的朋友,是数年来难以启齿的痛。

“范乔最近怎么样了?”

栗可安轻笑,“应该快结婚了,去年相的亲。”

李德爱喝了口茶“那挺好,能走出来就好。毕竟茜南也走了很久了。”

“真能放下吗?谁知道呢,你呢这几年就没想过再找个人?”

突然她想起,前几天晚上公交车站的邂逅,正要开口,便听手机铃声响起,是老板。

有些无奈但还是速度的拿起电话,到一旁的隔间接起。

“这周日,你就去佛罗伦萨,Elsa的工作有严重失误我需要你代替她接待马克。”

这周日就是栗可安的婚礼。

“可我的假期请到了下星期,你这样我真的……”

“可是你帮帮我,拜托。”

正要辩解的李德爱顿时哑口无言,许朗在他心中一向是顶天立地的,是刀枪难进的,一个普通小镇的普通学生能做出现在的业绩她是完全倾佩的,更何况,他曾帮过她这么多。

“好。”

李德爱放下电话,站在窗边没有回去的意思。

十八岁春,李德爱在宿城遇见了许朗。

她是勤工俭学女大学生,他是自主创业新老板。

飘着酱油芥末味的日料店,她们初遇。

年轻女孩额角带着汗珠,正为自己的不公待遇据理力争,面色微红,但一双眼睛却亮的吓人。

装着冰块的托盘从她身后经过,她并没有看见,是许朗接住了托盘,从此两人相识。

二十一岁,李德爱大学毕业,许朗给了她出国留学的机会。

他承认自己所做一切只是为了给自己公司培育一个顶级服装设计师,无关私人情感。

二十五岁,留学归来,她就一直是工作狂,三年时间她已经成为公司最具商业价值的设计师。

这次休的假,既是为了栗可安的婚礼,也只是为了和过往一一道个别。

看来天不随人愿时,事事都是难以随心所欲的。

栗可安听到消息,手里拌咖啡的速度慢了下来。

栗可安的二十九说起来是顺遂的,家庭和睦,夫妻相爱,事业平稳。

唯独她的朋友,十八岁,她第一次失去友人,刘茜南从六楼一跃而下,她缓了近十年,如今,李德爱也要离开。

她该庆幸,刘茜南脱离了这个苦难的世界,也该为李德爱的工作获得新生而感到高兴。

只是共同陪伴成长的那段岁月留在了过去,青涩稚嫩的她们甚至都没能留下几张相片,人生就已经开始分离。

哪怕现在她生活富足,什么都不愁,却还是最为怀念那个时候。

是言语难表达的。

“好。”

门外车水马龙,下了点小雨,李德爱走出门深吸了一口气,红绿灯朦胧在水汽中。

“德爱,你看……”

抬头,是易岚,他站在门外的路灯下,撑着一把黑红色的伞。

没有黄昏的傍晚暗的可怕,他背影平静地像要融在这片雨色中。

“他前几年毕业了就回来了,一直待在这里,在政府里工作,平平淡淡的,没什么奔头,陈言和他还有些交流劝他去北都发展,毕竟他大学的专业要找工作还挺好的,但他说他到处都找不到你,想在这里等你回来。”

心里有什么东西咯噔了一下,心里嗓子里泛出苦涩。

“你没和他说我不在国内吗?”

“哪能说呀,我就觉得他配不上你,而且你要有新的生活了,他也该重新开始了。”

“很有道理。”

“他过些天也要来我和陈言的婚礼,但凡他当初不那么混,我们现在该一起结婚了。”

他手里的火光一明一灭终是熄了,捻了捻扔进一旁扔烟的垃圾桶里,探视地回眸正巧对上李德爱的目光。

栗可安扬扬眉,“你们先聊吧,陈言接我来了。”

一旁,黑色的汽车驶来,陈言探出头,本要向李德爱打个招呼,看见一旁的易岚又笑着把头伸了回来。

车开走后,两人之间只剩沉默。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路过看见你站在窗边。”

“……可安说你找我?你找我干嘛呢?”

片刻沉默后,易岚开口。

“我想我们重新开始。”

“你现在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吗,但我想你该换个工作了,这么平静的生活大概满足不了你吧。”

李德爱自从开始工作,说话做事都带了些人情世故,任何一句话都会思量再三再说出口,想这般带着讽刺意味的话语是她平时从未说过的。

“栗可安和你说了?那你呢,接下来会去哪里,我和你走。”

“你过好自己的生活,我不想你牵住我我牵住你的,我们都应该自己好好生活。”

这个道理,其实她们两个人都不明白。

或许是从前年少,以为长大就都能懂了,但实则,这个道理只存在她们心底,不曾理解,不去参透。

否则不会三十岁的年纪,来来回回纠缠了半生。

她转身离去的时候,易岚还停留在原地。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伞上,他的手在颤。

那又何妨,那么多年前,红瓦白砖的校园里,她在残阳下抬头看他,说喜欢说爱。

他那时不懂这些,当时他有女朋友,藏得很深,学校发现不了,她也发现不了。

他其实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他也不去想,毕竟他不缺女朋友,有人向他表白他就应下,如果凑巧他当时有女朋友他会让她排队。

偏偏,李德爱向他表白时,他说不出那些话,可在他看来,她又是和别人没什么两样的。

她说她会等,等他喜欢上她。

十几岁薄脸皮小姑娘都能说的话,他一个三十岁大男人怎么会做不来。

朦胧烟雨,她就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跟着。

十年又几年他的脚步终于轻快了。

模糊了的红绿灯,失而复得的旧人。

十字街口,她站着,烦闷又潮湿的雨下,打不到车。

环望四周,一辆白色汽车在她面前停下,摇下车窗,是易岚。

“上来吧,现在这里打不到车的。”

他在微笑。

突然她的脑中想起许郎的话。

这周日去佛罗伦萨。

李德爱也不予拒绝,笑了笑拉开车门。

“多谢。”

拥挤的街道,车辆很慢的行驶,走走停停。

“你要去哪?地址给我。”

说着,易岚把手机拿给她。

直到导航的声音在车里响起,易岚却愣住。

虽是寻觅,但辗转这么多年,他竟然一直不知道她的家在哪。

车上了高架,隔音板外伫立着一排排高楼,天色渐黑,稀稀疏疏亮起了灯。

万家灯火……她小声喃喃。

玻璃上映出易岚的侧脸。

她们明明很久没见了,甚至她都不知道他会开车这件事情。但现在她却如此淡定的坐在他的副驾驶上。

“你为什么找我呢,你又不喜欢我。”

她的目光不离窗外灯火,发出的问句就像是很熟稔的对话。

“我以为我之前和陈武打那么一架,你能感觉到的。”

突然提起她们的过去,李德爱心一紧。

“我能感觉什么,不就你们打了一架。”

易岚轻笑,打了半圈方向盘。

“那我不喜欢你,和你男朋友打什么架呀?”

“其实那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就在你揍他的前几分钟。”

方向盘回正,他抿着嘴。

“易岚,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男人不说话,在他们一开始的相处过程中,便是这样的。

她在说,他在听却不予理会,只在心中作答。

可那时的李德爱会在他面前说,等……

“我们肯定会再见的,我会一直等到那么一天。”

好无聊的对话,李德爱心想。

她靠着窗,莫不作答。

到了家楼下,几十年前的老小区了,李德爱在外那么些年也没什么改进,路灯依旧昏暗。

“就前面那幢,谢谢。”

连楼下的停车位都没改,难进难出。

晚风微凉,一吹倒给李德爱吹醒了。

为什么要坐他的车回来。

那一夜,破旧的老小区,没停几辆车的楼下车道,坐着一个男人。

他有时会上车坐会,有时会下来逛几圈,脚边是烟头,手里是一保温杯的茶。

“你不要等我了以后,换个自己的真正喜欢的工作,找个适合你的女孩子好好过日子好好对人家,我们很早之前就散了。”

女人的话和她身上淡漠的香气一样,久久环在他的心间。

他记得她最后一个眼神,像很久之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分别那样,后来,他就有十几年找不到她。

他突然害怕,工作……什么工作……什么工作会比她还重要。

不会有的。

最后一根烟碎成了灰,他拿了几张纸包住收拾了,便启动车子扬长而去。

夜里不会只有一个人安不下心来,六楼上躺在床上假寐的女人和楼下的男人一样心绪不宁。

她的心很久没有波澜了,甚至以为此生它只会为金钱而跳动了。

可现在,不可否认,她又动心了。

很疑惑,普通的对话,普通的交流甚至不曾有过肢体上的碰触,怎么她就会如此痴迷于他。

十四岁,二十八岁……可能还会有更多的二十八岁。

想了太多,沉沉睡去。

忽然,半梦半醒间,惊醒。

为什么,这辈子自己美好前程都有了却不能拥有他?

窗外看去,小区里已没有亮着的灯,她知道,以后几十年,南城都不会有为她而亮的灯火,因为她要逃离了。

而千里之外的意大利,或许她会永远留在那里,可万家灯火,世界之河两畔,她也永远找不到一个家。

为什么不能拥有他,哪怕只是短暂的拥有呢?

想到这里她笑起来。

对不起,原谅我的贪,若你我都能沉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