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低着头的侧脸

走出乡土气息浓郁的检票口后就始终有种不好的预感。原本只有零星的几个雨点从乌黑天空的裂缝中掉落,现在却越下越大,倾盆大雨敲打着山峰、树木和二人行进的道路。富冈秀之停下脚步,用手抹了把脸,重重地喘了口气。雨太大了,再加上周围很暗,几乎看不到前面的路。肩上的行李越来越重,仿佛陷到了肉里。

“我劝您还是别这么做。”

好心的乘务员的脸和他说过的话一起浮现在秀之脑中。下午刚过六点,二人在不是预计要下车的车站下了车。

“有通往国道的路吗?”

乘务员看到多根井理一只手拿着地图,表情中掺杂着怀疑和困惑,但还是热情地答道:“有的。不过那条路很窄,只能勉强供一辆车行驶,行人是禁止上路的哦。而且路程比较远,还要翻过一座山。”

虽然对方的回答不太理想,但理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轻轻点头表示感谢,说:“也就是有,是吧?”

天色像是被墨色浸染,逐渐浓重,乌黑的雨云在黑暗来临之前将天空覆盖。很明显,如果现在出发,走到一半肯定会下雨。而且外面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划过皮肤,山上的树木被吹得左摇右摆,沙沙作响,实在难以想象现在已经是三月末了。即便如此,理依然面带孩子般的笑容看着乘务员浮现担忧之色的眼睛,把车票交给对方,出了站。秀之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你还好吗?”大概是察觉到身后的人停了下来,理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问。

他还是走出车站时的表情。已经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从他脸上完全看不出疲惫的样子。就像失明的人听觉会尤其灵敏,坐不了车的人就特别擅长走路吗?脚下的路不好走,周围还没有路灯,但这些因素对理似乎一点影响都没有。

“都说你可以坐公交了,就是不听。”

饥寒交迫的秀之只能苦笑。“我怎么能那么做。”

逐渐接近的汽车的前照灯照亮了周围的风景。理和蔼可亲的脸上露出五月春风般的温暖笑容。

“我只是一时兴起,你没必要陪着我受罪啊。”

二人这次乘坐的是单轨电车,两列对向行驶的电车错车时,会短时间停靠在中途的车站。秀之被理的举动吓到,询问的时候,理已经拿着行李站起来了。

“你要下车吗?”

理似乎是在取出同邀请函一起寄来的地图复印件后,临时做了这个决定。

“地图上不是写了吗?在伊豆高原下车后还要坐十五分钟的公交,肯定会经过很多蜿蜒崎岖的山路。但如果在这里下车的话走着就能过去。看,这里不是有一条连接国道的小路吗?”

看来理是连十五分钟的车都不想坐了。他晕车很严重。

“可这真的是一条路吗?”秀之看了看地图,不得不提出质疑。

“我会找乘务员确认一下。走路的话从这里出发是最近的,两个小时左右应该就能到。你按照原计划到伊豆高原去坐公交就好。”

话虽如此,也不能真的让理一个人走着去。走下站台仰望天空的下一秒,秀之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默默跟在理后面出了站。所以,当他们走到半路开始下雨,原本就很昏暗的山路变成漆黑一片的时候,秀之甚至产生了放弃的想法。不过好在只有这一条路,倒是不用担心迷路。

“等上了国道应该有可以休息的地方,到那里再避雨吧。”说完,理继续朝前走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站了一会儿,之前积攒的疲劳一股脑儿地冒出来,秀之暂时不想动了。“还有多久才能到国道?”

理头也不回地指了指远处的山,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对面可以看到光的地方吧。”

透过漆黑的山间缝隙,可以看到忽隐忽现的微弱灯光。从这里看还有很远一段路程。光亮像城市夜空中的星星断断续续,只能看到类似汽车前照灯的光。一想到接下来还要在雨中走那么远,秀之绝望了。

“等等我。”

听到秀之的声音,理没有放缓脚步,走在漆黑的山路上如履平地,越走越远。秀之担心跟丢,赶紧迈步追上去。

每走一步都会溅起小水花,能明显感觉到泥水从湿透的袜子被挤出,再从鞋子里渗出来。雨水落下的方向不停变换,雨伞根本不管用。利用偶尔经过的车灯的亮光能看清雨的大小,这是一场不合时节的暴风雨,狂风像野兽般怒吼。秀之埋头向前走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抵达目的地。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栋别墅。一月上旬,正月的氛围还没有彻底散去,理收到了一份邀请函,上面的地址正是这栋别墅。

每到年末,各大学都会聚集在一起举办推理大赛,当红推理作家片仓弥冬也会以嘉宾身份到场。弥冬有很多狂热的粉丝,理也是其中之一。一般来说,人家是大作家,不可能会注意到他,但理利用自己大赛主办方在校生的身份,多次以招待为借口增加接触的机会,让对方记住了自己的长相和名字。付出还是有回报的,弥冬很喜欢理,当理提出要寄照片给她的时候,她很爽快地告诉了他地址。借着寄照片的机会,理写了一封信,委婉地表达了想在夏季集训的时候登门拜访的意愿,当时只收到了感谢信。理便又寄去了贺年卡,这次收到的回礼就是派对的邀请函,里面还附了一封信,邀请理去伊豆的别墅玩。

“说是派对,其实只有几个亲戚参加,应该没有多少人。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接到理的邀约,春假没有出行打算的秀之心想,好久没去伊豆了,便应承了下来。在东京的时候两人每年都会相聚,但上大学之后就没有了这种机会,所以在这之前,他们两个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途中去泡个温泉也不赖——当时的想法很天真,完全没想到居然要在大雨里徒步几个小时。

终于下了国道,进入几乎没有车的大马路,理用总算卸下肩上重担般的语气说:“雨好像小了,而且也不用担心被车撞到了。”

此时,距离两人提前下车出站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

“之前我觉得什么时候死掉都不奇怪。”秀之极尽讽刺之能事地表达了自己的抗议。

“的确。”理也苦笑着承认了这个事实。

虽然走完跨越山峰的漫长山路来到了国道上,但这条横穿谷底的国道显然不是为徒步者建造的。不要说人行道了,连供人行走的区域都没有,行人基本上要在汽车前照灯的催促下被迫赶路。两人随时注意身后,为了让司机看到而选择走在路中央,一旦发现有车通过就赶紧贴着护栏躲避。两人重复这样的流程,被溅得一身脏污,走了一个小时左右才终于发现一家餐厅。正准备进去,店家却以他们浑身是泥满身是水为由拒绝了。不但没能歇歇脚,连吃顿饱饭的愿望都没能实现。最后店家只答应让他们在屋檐下避会儿雨,雨小了就要离开。

“那根本不是人走的路,特别是那个立体交叉的路口。我们大概是第一个走着穿过那里的人。”

大概是终于松了口气吧,不满的情绪慢慢涌了上来。再加上目的地就在眼前,令人安心了不少,秀之开始毫不顾忌地抱怨起来。

宽阔的道路两侧是配合着倾斜路面建造的一排排别墅,家家户户温暖的灯光透过玻璃照射出来。多亏了这些光亮,周围才没那么暗。雨水顺着铺着柏油的斜坡往下流,整条路仿佛变成了一条浅浅的小溪。看着雨点溅起的水花,雨好像小多了。倒映在流动的雨水中的白色街灯随着水流微微晃动。

“这周我的旅行运特别好,不可能发生意外,放心吧。”理大概也放下心来了,满不在乎地找着借口。

“哦,身为逻辑派,你居然会相信占卜,真是意外。你不是从来不求签吗?”

“因为求签是在正月啊,”理订正道,“我不喜欢在年头就决定当年的运势。要是上面写着干什么都会不顺,那一整年都会没奔头。”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啊。”秀之感觉自己看到了理的另一面。

“倒也不是,那种情况我当然只会相信好的部分,但还是会忍不住在意不好的那部分不是吗?我不想被那种东西束缚一整年那么久。”

“这样啊,那我就只把好的部分告诉你吧。”秀之边笑边故意用吊胃口的口吻说道。

“这话说得真让人不舒服。”

“用名字占卜的可是一生的运势。”

理露骨地皱起眉头。“你是想说我的笔名吧。”

“计算机公司的展销厅里有个电脑占卜专区。里面有占卜名字的软件,我就把你的笔名‘依井贵裕’输了进去。”

理有些不高兴。“不许乱用别人的名字做这种事。”

“结果很惊人哦。原本只是为了合辙押韵取的这个名字,占卜的结果却显示,最适合你的职业是作家。”

公交车从二人身旁呼啸而过,在前面不远处吐着白烟停了下来。那里原本就是车站。从那个位置进入大路旁边的狭长小路,就能通往别墅了。一位穿着西装裤的年轻女子从车上走下来后,司机按了一声喇叭,驾车爬上坡道,公交车很快不见了踪影。打破街道寂静的只有再次响起的微弱雨声。

“吓到了吧?”

秀之想要戏弄一下理,理却没有说话,直直地盯着前方。

从公车上下来的女人没有上大路,撑着伞立在原地。大衣搭在胳膊上。白衬衫外面套着亮棕色的开襟毛衣,跟裤子配套的接近黑色的深蓝色短外套。鞋子的颜色很朴素。长长的大波浪卷发的发梢被雨水打湿,胡乱反射着街灯的光。虽然只瞥到一眼侧脸的轮廓,但感觉她很年轻,应该也就二十出头。

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张叠起来的纸,不知是不是地图,确认之后毫不犹豫地走进岔路。手上拿着雨伞、外套和皮包,也丝毫不影响她敏捷的动作。

“搞不好那个人的目的地跟我们一样。”

二人加快脚步紧随女人之后拐入岔路。岔路上没有铺沥青,而且非常狭窄,只能容一辆车通过。走了一会儿,出现一段相当陡的下坡路。道路两旁的树木很茂盛,没有经过修剪,完全看不到有类似别墅的建筑物。

“真是个美人啊。理,你看过这周的恋爱运势吗?”秀之想知道理看到美女时的反应,试探着问。

理就只是笑了笑,没有作答。

又走了十分钟左右,两人终于在右手边看到了他们要去的别墅。别墅里几处亮着灯光,烟囱里飘出缕缕青烟,看起来很是温暖。走在前面的女人果然站在别墅前按响了门铃。秀之二人也想一起进去,便快步朝着别墅的方向走去。女人看到二人满身是泥也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舒展立体的五官对二人报以微笑。

雨基本上停了,狂风也像没有来过一样销声匿迹。周围非常安静,甚至能听到雨滴从树枝上掉下来的声音。天空漆黑一片,连云的走向都看不见。不知从哪里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猫叫声。那个瞬间,秀之似乎闻到了异样的臭味,但他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不是某种预示。

☆ ☆ ☆

小野慧子没能抵御住让人不禁发抖的寒冷,理也赶忙把端上来的杯子送到嘴边。红茶非常烫,感觉舌头都要烧着了。惠子顾不了那么多,还是喝了半杯。下嘴唇好像被烫伤了,但也正因为烫才让快要冻僵的身子稍微好受了一些。体内的寒气正在渐渐散去。

房间里有暖气,但大概是因为客厅太大了,对从外面进来的人来说温度算不上舒适。与客厅相接的阳光房都是玻璃,总觉得那里会有风吹进来,看着就冷。在这个房间等候期间,体温反而更低了。慧子双手捧着杯子,缩着肩膀,默默地啜饮烫嘴的红茶。

“公交车居然停运了,看来这场雨真不小啊。”弥冬看着漆黑的窗外,似乎不知道刚刚下过雨,漫不经心地说道。

或许在男人看来,这种马虎的性格更有魅力吧。她那猫一样的眼睛将轮廓并不是很分明的五官衬得很柔和,如果盯着那双眼睛看,总感觉会被吸进去。不知是不是脖子上的围巾不舒服,弥冬调整了好几次。

“刚过六点开始下的,到车站的时候已经变成暴雨了。本打算在七点前乘上公交车,结果等到九点车都没来,最后搞到这么晚……”

慧子说起迟到原因的时候,总算吃完饭的理和秀之走进客厅。坐公交都那么辛苦,何况他们两个还是跋山涉水走来的,怪不得刚见面的时候样子那么狼狈。吃饭之前,他们应该是先去洗了个澡,换了衣服,现在表情清爽多了。在弥冬的引荐下,二人点头示意,坐在了慧子对面的沙发上。

门又开了,杉木久子端着茶壶走了进来。经弥冬的介绍得知,她是这栋别墅的管理员,她的丈夫也是。久子包揽所有家务,还没有露过面的久子的丈夫末男,听说是负责修缮等杂活的。夫妇二人侍奉片仓家已经有很多年了,一直住在这栋别墅里。

“看样子总算缓过来了。”

待久子给每个人斟满红茶,弥冬看着理说道。她那带有黏性的声音就像猫撒娇时的叫声。

“托您的福。”

理的回答非常冷淡,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弥冬眼中浮现的那抹诱惑。真是个迟钝的男人。

“说起来,你为什么想走着过来呀,地图上不是写着怎么搭公交吗?”

大概知道理不会回答弥冬这个问题,秀之插嘴道:“他晕车。”

弥冬就像看不见秀之似的,完全不理会他,继续问理:“才十五分钟的车程哦,多根井君。你走了三个小时吧?”

拢起自己长长的直发,弥冬探过头去,从下往上看着理的眼睛。或许是忘记了久子还在房间里,她像猫儿一样把头靠在理的肩膀上,左手放在他的膝盖上。看到这一幕,慧子不愿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自己崇拜的推理作家。

“嗯。”

只是在理看来,弥冬这样的举动真的是猫在撒娇吧,所以他才毫不在意她的行为。反而是秀之有些不知所措。

“他晕车特别严重,不是普通的那种晕车。他半规管异常发达,是重度眩晕症患者……”

话还没说完,二人刚刚进入客厅时走的那扇门对面的门开了,一个戴着黑框蛤蟆镜的女子走了进来。大概是知道会有客人来,她看见慧子等人并没有感到惊讶。

“这是我妹妹结花。”

弥冬介绍的同时,若无其事地从理的身上离开。

“这位是小野小姐,在高中教英语。很漂亮吧?这二位男士是多根井君和富冈君,大三的学生。他们都是我的粉丝。”

眼镜也掩盖不住结花的美。高挺的鼻梁,紧致的嘴角,清晰的面部轮廓。齐肩的短发只有鬓角编成了麻花辫。只是她的美就像精致的人偶,没有一点生气。过瘦的身材,看上去白得有些透明的皮肤,给人留下病态的印象。整个人流露出一种虚无感。她一直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最主要的是,从她那垂下的双眼中感觉不到一点气力。

看到慧子点头示意,结花只是清冷地笑了笑。

“看到那里挂着的画了吗?那是结花画的。”

弥冬说的那幅画很引人注目,一进入客厅就会注意到。大幅的油画占据了大部分墙面。那是一幅肖像画。画中是一名少女,脸上还残留着孩子般天真烂漫的表情。慧子不太懂画,不过以肖像画来说,尺寸算是大的那种。长将近两米,画框的上沿贴着天花板,下沿贴着地板,高应该不止两米。不知是不是因为画框过于华丽,原本平面的画看起来特别有深度,是那种只有在美术馆才能看到的有魄力、有格调的画作。

“结花凭借这幅画获得了安冈龙太郎奖呢。当时她才十六岁。”

慧子怀疑自己听错了,追问道:“您说的安冈奖是被誉为‘具象美术领域的龙门’的安冈奖吗?”

虽然不懂画,但连慧子都知道,这是个非常著名的奖项。评选对象是新人,却有着画坛芥川奖的美誉,对具象派的画家来说是最高荣誉。正所谓鲤鱼跃龙门,得了这个奖前途就有了保障,不是那种以十六岁的碧玉年华就能够轻松拿到的新人奖项。考虑到安冈奖的含金量,结花获奖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当然了。”

只是不知为什么,弥冬继续用讽刺的语气说着这段原本应该让她备感骄傲的佳话。紧握着拳头立在原地的结花看上去变得渺小了很多,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当时可是名噪一时呢。都说她是史上年龄最小的超级画坛新星。父亲活着的时候,甚至单独建造了一间画室呢,可是专门为了结花而建的哦。”

“那是给史织建的。”结花的语气死气沉沉的。她坚决不肯朝得奖的那幅肖像画的方向看。

“请问史织是?”慧子原本想问,明明得了奖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说话,但她强忍着没有问出口,而是问了这个问题。

弥冬看向结花,盯着她答道:“也是我的妹妹,最小的妹妹。十五岁那年死了……”

“死了……”

“嗯,连人带轮椅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了,就在从画室回家的路上。”

话音刚落,结花就捂着嘴朝房门的方向跑了出去。那是通往厨房和餐厅的门。她好像突然感到不舒服,没过多一会儿就传来了哗哗的水流声。久子像是要追上去,拿着茶壶离开了客厅。

是想起了什么不愿回忆的事吗,还是说……

“说起来,这幅肖像画里的人是谁啊?”一阵沉默过后,几乎没怎么说话的理开口问道。

真人大小的少女伫立窗边,手上抱着折尾的黑猫。猫的表情很是满足,好像随时都会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和少女的表情有些相似。虽然还有些稚嫩,但画中人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从小孩子蜕变成大人时轻微的不协调感反而是其魅力所在。外面的雨,灰色的天空,被雨水淋湿的花朵,古老的建筑,黯淡的装潢,黑色古董大时钟,所有的这些小道具无不在衬托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

“说是弥冬小姐也可以,说是结花小姐也可以。”理像是在自言自语。

“要是见到我姐姐,你大概又会觉得是她了吧。”说完,弥冬微微眯起猫一样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笑了。

慧子见过弥冬的姐姐初音。自己的同事,同时也是前辈的某位音乐老师在音大就学时跟初音是朋友。自己现在能出现在这里也是通过这层关系。经前辈介绍,慧子曾经见过一次初音。在慧子的记忆中,初音虽然已经年过三十五岁,但如果说这是她少女时期的肖像画,的确有几分相似。

“也就是说,不是你们三个,对吗?”

“对,就是这么回事。不愧是多根井君。画里的人是史织。”

可以感觉到弥冬的话里带着刺。或许她嫉妒那个好像能从画里走出来、栩栩如生的少女吧。

“玄关门厅正面也挂着画。那张画里的人也是史织小姐吗?”

“不,那是我。”弥冬抿着嘴笑了,“稍后我会带你们去参观,除了我的,也有姐姐和结花的。不过画画的人不是结花,是史织。”

理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弥冬似乎并不打算解释,故意岔开话题说:“我的意思是,史织也很擅长画画。”

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个黑影从慧子脚下掠过,那个瞬间她有种不祥的预感。那是一只真猫,跟画中那只猫一模一样的折尾黑猫。

“它叫迷冬。”

黑猫跑向沙发,跳上弥冬的大腿,发出的声音跟主人有些相似,都是那么甜腻。弥冬抚摸着猫背,把跟自己同名的猫介绍给众人认识。

“跟那只猫很像。”慧子指着画的方向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确认猫还在画里这才放心。

“因为它是室织的孩子。”推着餐车进来的久子面露喜色地解释道。

久子体形丰满,双下巴已经藏不住了,眼睛也几乎被眼皮盖住,给人很和善的感觉。再加上手脚勤快,应该是个很喜欢照顾人的人。别看胖,她做起事来却很麻利,肯定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动作吧。就像现在,嘴上滔滔不绝,手上也没闲着,娴熟地将蛋糕挨个摆在大家面前。

“史织小姐很喜欢画里那只叫室织的黑猫,它虽然死了,但留下了三个孩子。那段时间所有人都搬到东京的家里去住,这边一下就冷清了许多。于是我就用三位小姐的名字给它们取了名字,也就是出音、迷冬和节花,导致现在家里有了三只名字让人混乱的黑猫。”

理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房间里并不热。虽然没有之前那么冷,但还是更接近于冷。很想再来几杯红茶暖和暖和。

“一共有三只那么多吗?”理叹了口气。

“你怕猫吗?”秀之也是头一次听说。

“说不上怕,就是有过不好的回忆,所以不太喜欢。”

“你对人不也是这样吗,不喜欢长着猫脸的人。”

就在弥冬转换话题的时候,结花回来了。她大概还是不太舒服,正在拜托久子拿些药来。听名字是感冒药。刚刚去吐有可能不单单是因为恶心。

结花重重吐了口气,强打精神地说:“早知道今天就不在献血之后还去健身房游泳了。”

大概是先入为主吧,结花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沉默寡言,看起来有些单薄的嘴唇,总是朝下看的眼睛,更让人觉得她是个病人。

“还去蒸了桑拿。”

“笨死了,谁让你要在这么冷的天去献血。”弥冬抚摸着猫,语气完全不像是在担心结花的身体。

“我也有在冬天献血然后感冒的经历,裸着上半身检查还是不太好。”停下吃蛋糕的手,理插嘴道。看来他不讨厌甜食,吃得很干净。

“是在献血站之类的地方献血的时候吗?”结花似乎没什么自信,慢条斯理地回问理。

“不是。是开到学校里的献血车,献血都是在户外。”

“结花,你是想说你是在红十字血液中心献的血吧?房间里有暖气,也不用裸着上半身。”弥冬一边整理围巾,一边不耐烦地说。

“对,检查和抽血,两条胳膊都要抽,所以顶多是把袖子卷上去……”

“我的意思是,是不是抽血导致体力下降,所以才感冒的。”

“有可能。”

结花低着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表示同意。不只是因为身体不舒服,结花整体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被严重的虚脱感和无力感支配着。

“好了,吃完蛋糕我带你们参观别墅。这里的构造与众不同,很有趣哦。刚才提到的肖像画也顺便给你们介绍一下吧。”

听到弥冬这么说,慧子赶忙把最后一口蛋糕塞进嘴里。秀之也把杯子里的红茶一饮而尽。只有理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蛋糕和红茶都解决了,连渣都没剩,吃得非常干净。

久子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碟。弥冬拍了拍猫的后背。小猫迷冬从她腿上跳下,顺着门缝跑出客厅。慧子看着猫离开,这才突然意识到,刚来别墅的时候闻到的那股异味大概就是猫身上的。

☆ ☆ ☆

秀之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在走廊尽头的结花的肖像画。

画的尺寸很小,跟客厅里的那幅比起来只能说是小作品。不过,单以人物画来说,这幅肖像画包含的内容过于多了。单色背景上涂满了各种各样的颜色,非常显眼,看久了会与周围的空间同化,渐渐就会分不清那到底是画还是现实。周围风景消失的同时,悬浮感和无重力感袭来,有种正在与少女时代的结花面对面的奇妙感觉。这幅画仿佛充满魔力,扭曲了画周围的空间,现实世界反而变得模糊,好像一个不留神就会被拉进画中的世界。

“下面是地下一层的玄关。这栋别墅建在斜坡上,那里跟我们目前所处的位置还有门厅相差一层的高度。”

走廊很长,走到与楼梯相接的尽头,弥冬背对着结花的肖像画进行了说明。这里位置不好,灯光很昏暗,除了秀之以外没人看画。小画挂在这里起不到什么装饰作用,位置跟挂在门厅正面的弥冬的肖像画比起来差远了。

猫在后面跟着弥冬。应该是刚刚在客厅出现的那只吧,那灵活的动作就好像是在模仿主人,简直一模一样。理大概是为了躲避黑猫,站在离弥冬很远的地方。他还有个怪癖,如果地上铺着地毯,他就必须光脚,否则就会浑身难受,所以即便是这么冷的天他也没穿拖鞋,冻得腿直抖。慧子把深蓝色的短外套披在身上,双手环抱着胳膊倚靠在墙上。

“最初是想把这里当别墅,后来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就是我母亲和史织遭遇意外,史织只能坐轮椅的那段日子。”弥冬边走下楼梯边为我们讲述,“在东京的话坐轮椅没法出门,就算待在家里也很不方便。于是我们就改造别墅,搬了过来。看,前面就是通往地下的斜坡。”

走廊笔直地延伸到楼梯的位置,中途变宽,比前面要宽出一倍,左半边是个缓坡。往斜坡那边看去,由于比较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好像有楼梯。右半边的尽头就是下去的楼梯。这两段楼梯大概是连在一起的吧,肯定是为了方便轮椅移动才设计了那个斜坡。

“有车辙。”不知什么时候蹲下身子的理指着斜坡说。

慧子也单膝跪地看着他手指的地方。这里如此昏暗,地毯又是茶色系的,亏他能发现。经他这么一说,慧子才看清,地上的确残留着两条平行的车辙印,比起土印更接近泥印,已经非常不清晰了。看起来像是轮椅留下的。

“奇怪,没人会用轮椅啊。”

虽然不解,但弥冬似乎不是那种会刨根问底的性格,直接走下斜坡。猫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秀之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丢下理和慧子追上弥冬。斜坡一直延伸到地下一层。下来后的那一瞬间,之前只是觉得很轻微的异味强烈袭来。由于时间太短,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发出来的味道。

“末男……”

弥冬突然停下,眯起猫一样的眼睛看着对方,似乎很诧异这里会有人。秀之也看向前方,一个留着短发、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任凭自己干瘦的身体靠在楼梯上,立于黑暗之中。一对剑眉和从眼底深处射出锐利光芒的眼睛让人觉得害怕,从他那用力抿着的嘴唇可以看出,这个人非常固执,让人联想到固执己见的老一辈手艺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

在出乎意料的地方遇到末男,弥冬感到很可疑。或许她和秀之一样,闻到了那股异味。

末男生硬地指了指轮椅留下的车辙印,伴随着酒气吐出一个简短的词:“打扫。”

经他这么一说,秀之这才注意到旁边放着像是商用的大型圆筒吸尘器。他手上还拿着脏抹布和水桶。只是,这些并不能说明刚刚那股强烈的异味是怎么来的。藏在身后的水桶里肯定有什么秘密。

“这个时间打扫?”

弥冬想听他解释,末男却闭口不说。像是为了打破突然降临的沉默,猫轻轻叫了一声。

“一楼走廊上没有留下车辙印。他肯定没有注意到斜坡上的痕迹,所以只打扫了走廊吧。”

“真的很难看出来。如果看到了肯定会连坡道一起打扫的。”

理和慧子边说话边往下走,楼梯前一下变得拥堵起来。末男默默打开库房的门,把手上的抹布和水桶都收了进去,按下吸尘器的开关,开始清理坡道上残留的车辙印。嗡嗡作响的马达声在狭小的空间中低鸣。

“这里是史织的房间。虽然在地下一层,但透过窗户能看到外面。”弥冬放弃追问末男,在吵闹声中继续带着几人参观。

“被封起来了啊。”慧子摸着钉在门上的板子。

“是末男弄的。他说史织死后谁都不准进去。虽说是管理员,但怎么说也是我们的长辈,而且已经在我家干了二十五年,有些事不容我们插嘴。”

看到刚才那一幕的秀之对弥冬的话表示赞同。从立场上来说,年龄差太多的话有些话也说不出口。特别是这种不容易接近、沉默寡言的男人,让人很难违背他的意思。性格如此奔放的弥冬都说不出口,其他人更不行了。

“末男是史织的信徒,光看笔触就能分辨出是不是史织的画。或许他现在依然认为史织还活着吧。他还把已经摔坏的轮椅修好,送回了史织的房间。”

板子上的钉子锈迹斑斑,碰一下就会掉很多铁锈。看来这个房间已经封了很多年,但依然坚固,秀之晃了晃门,纹丝不动。由此可见,自末男钉上木板后,就再没有人拆下木板进入过史织的房间了。

“看,从这里可以看到地下一层的玄关。右手边最里面的房间就是末男和久子的房间,刚好在我父母房间的正下方。”

构造实在是复杂,秀之渐渐分不清房间与房间的位置关系了。弥冬却毫不在意,走上楼梯开始上楼。迷冬紧随其后,慧子也跟了上去。秀之等猫走远后和理一起负责殿后。

回到一层左转,弥冬指着正对面的房间。来到这里后,吸尘器的声音就变小了。

“这是我的房间哦,多根井君。”

弥冬用仿佛能把人吸进去的眼睛再次露骨地发出邀请。理只是报以微笑,没有表态。那带有黏性的声音或许让理联想到了猫,使得他对弥冬产生了反感。

“初音小姐已经睡下了吗?”慧子似乎是为了缓解沉默带来的尴尬,一脸无奈地询问道。

弥冬摇了摇头,说:“大概还没睡吧。还是在今天之内介绍你们认识比较好。”

背对客厅的门,右手第一间是弥冬的房间,里面那间就是初音的房间。通往二楼的楼梯在左手边靠外的位置,再旁边是结花的房间。走廊尽头有扇门通往外面,应该是后门。

“姐姐,可以打搅你一会儿吗?”弥冬说着就去拧门把手,但门好像从里面锁上了。

“是谁?弥冬?”

金属质感的尖锐声音透过门传了出来。语气就像是在警惕骚扰电话,很是慎重。里面还传来了猫叫声。理大概是担心门一开猫就会窜出来,站远了一些。

“出什么事了,能不能不要锁门。”

门开了,弥冬表示了自己的抗议,语气中带着不满。

初音从门缝里探出头,透过镜片可以看到她眼神中的怯懦之色。她五官清秀,消瘦的双颊让她看起来有些神经质。戴着金属框架眼镜,烫着职业女性风格的披肩卷发。身材很匀称,但看上去却没有什么魅力,大概是因为太瘦了吧。

“我决定以后都锁门了。”

初音话音刚落,迷冬就从门缝钻了进去。房间角落蹲着一只跟迷冬非常像的黑猫,那肯定是出音吧。

“哦。”弥冬冷冷地应了一声,没等初音同意便走进房间。

整个房间以木纹为基调,营造出轻松舒适的氛围。地上铺的不是地毯而是地板。不知是不是因为平时不住在这边,很大的房间却没什么家具,只有床、床头柜、衣柜和磨砂玻璃门的书架。

弥冬把三人叫过来,站在那里为初音介绍。

“小野小姐应该之前就认识我姐姐吧?她在乐团吹横笛。”

“嗯。”慧子微微点了点头。

秀之感觉,初音的职业跟外表和声音的质感很是匹配。

“哦,初音小姐是搞音乐的,弥冬小姐写小说,结花小姐擅长绘画。真是被艺术眷顾的三姐妹啊。”理站在远离猫的位置感叹道。

初音胡乱动着交叉在一起的手指,表情就像刚吞下了某种很苦的药。她说:“史织也被艺术眷顾着。”

突然提到史织的名字,令秀之相当不解。初音给人的印象是神经质且胆小,她平时就这样吗?现在的她看起来非常不淡定,好像随时会陷入恐慌。慧子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一直盯着初音的脸看。

“是啊。”弥冬似乎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撇着嘴说。

“而且她还是我们四姐妹中最漂亮的。”初音的视线飘向远方,像是在自言自语。

“对,史织的确漂亮,但她已经不在了。”

听到弥冬冷冷的声音,初音又露出开门时那种胆怯的眼神,声音颤抖地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史织早在十六年前就连同轮椅一起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了。”

“你确定吗?”初音睁大双眼,语气中带着一丝祈求,“我感觉史织还活着。当时她可能没死,就算死了也有可能会复活,对不对?”

这些话太不正常了,弥冬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初音用食指敲着床的一端,就像被什么附身了似的继续说:“我感觉挂在客厅的那幅肖像画,跟之前看到的有些不同。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同,可就是不对劲。我的意思不是说换成了另一幅,就是跟之前看它的感觉不一样。”

“咦?”

“该不会是画里的史织跑出来又回去了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弥冬的声音里充满无奈。她似乎认为初音并不是真的在害怕,一点担心的样子都没有。

“看上去真的不一样。”初音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原本不可能看到的东西。

“这么说来,斜坡上不是留下了车轮的痕迹吗,那是史织小姐的轮椅留下的车辙印吗?”

听到理的话,初音的脸上渐渐变了颜色,肉眼可见地失去了血色。

“轮椅还在史织的房间里,那里已经被钉死,没人能拿出来用。”

弥冬已经厌烦了初音胆怯的样子,用严厉的语气甩下这句话后率先走出了房间。理和慧子紧随其后。秀之最后走出房间,担心地看着初音关上了房门。迷冬大概是想留下跟同类玩,没有跟出来。走出房门时打扫斜坡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她就这么个人,敏感且神经质。”像是为了找借口,弥冬扭过头来小声说。

秀之瞥了一眼理的脸,他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慧子,只见她动了动嘴唇,好像要说什么似的。但最后没有出声,似乎是改变了主意。

“我在二楼给你们准备了房间,上去看看吧。”

弥冬再次走在最前面开始上二楼。楼梯平台的墙上挂着初音的肖像画,跟弥冬和结花的肖像画大小相同。画中人物很是娇艳,用很多色彩叠加出来的单色背景,跟其他肖像画的笔触非常相似。这幅画同样营造出了奇妙的空间感,不可思议的魅力诱惑着看画的人,仿佛只要把手伸进去就能进入画中的世界。

“小野小姐住这个房间,多根井君住这边的这间,富冈君住远处那间。你们的行李已经拿到各自的房间里了。”

到了二楼,弥冬为每个人指了指安排好的房间。房门敞着,可以看到在玄关交给别墅主人保管的行李。大概是开了暖气,在走廊上都能感受到从房间里流出来的温暖空气。二楼也有很多房间,看样子都是为暂住的客人准备的。

“参观到此为止,好好休息一下吧。等明天下午人到齐了再去看画室。”

“好的,谢谢。”慧子礼貌地低头表示感谢。

“早晨几点下去比较好?”

听到不爱早起的理这么问,弥冬点亮那会发出妖媚光芒的瞳孔,发出甜腻的声音:“多根井君,稍后要不要来我房间?那样你想几点起床都可以,根本不用担心时间的问题。”

理露出惹人喜爱的笑容,说:“今天我要在没有猫的房间里睡。”

“跟猫睡不是也挺好的吗?”留下一句充满诱惑的抱怨,弥冬迈着猫步走下了楼梯。

秀之愣了一会儿,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走吧。”

被理拍了一下肩膀,秀之才终于回过神来,直接走进了理的房间。二人并排坐在床边。大概是不太好意思就这么直接走掉,慧子也走进理的房间。这里的夜晚非常安静,连关门声都格外响亮。

“你很受欢迎啊。”

并不是讽刺的语气,慧子边脱下披在肩上的短外套边说。房间里的暖气给得太足了。

“我从小就特别受小孩子和大妈的喜爱。”理的语气中没有一丝开心。

“大妈?人家多漂亮啊……”

实际上,慧子那双充满智慧的、目光深邃的眼睛也非常有魅力,一点也不输弥冬。作为年轻的象征,她的皮肤充满弹性,非常水嫩。立体的五官知性而稳重,侧脸肯定更好看。嘴角泛起的微笑也十分优雅,给人留下有涵养的印象。

“要不要坐下再说?”

理拉过桌子旁边的椅子,放在床前,邀请慧子坐下。慧子微微低下头表示感谢,坐在了椅子上。

“我记得您说自己是高中老师。”

见面至今,几个人还没有相互做过自我介绍,对于慧子的了解仅仅是从弥冬那里听来的信息。理选择了不会冒犯到对方的话题。

“是的。不过我去年四月才刚刚当上老师,还是个新手。”

理好像听到了什么开心的事,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学校那边请假了吗?”

“请假了。现在学生正在放春假,请假很容易。”

惠子语气明快,比外表给人的印象要开朗活泼一些。

“既然小野小姐也是片仓弥冬的粉丝,也就是说,您喜欢推理小说吗?”

“我自认为看了不少解谜的读物……”慧子末了说得很含糊,淡淡地笑了。

在秀之看来,她露出微笑的举动是想结束这个话题。

理站起身,把窗户稍微打开一点儿透透气。吸收了雨水的潮湿的风,顺着小小的缝隙缓缓地吹了进来。

“容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没觉得不舒服吗,就是感觉平静不下来或者说哪里不对劲?”

理重新坐回床的一端,有些突然地转换了话题。对于慧子的微笑,他跟秀之的理解大概是一样的。

“你是指别墅里那股奇怪的氛围吧?”

慧子聪慧的双眼闪闪发光,点了点头。她似乎就是想聊这个话题才进入理的房间的。

“对。”理重重点头,“我更愿意称呼这里为宅邸。我也说不好,但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夸张点说,总觉得会发生点什么似的。”

看来慧子跟理有同样的感觉。

“那姐妹几人之间的关系也很奇怪。”

“嗯,我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要用那种挖苦的语气说获得安冈奖的结花小姐。”

说话条理清晰,语调也让人觉得很舒服。慧子果然也抱有同样的疑问。

秀之对二人的疑问表示赞同,对理说:“说起来,结花小姐一次都没提过让我们看看她的获奖作品。”

“就是说啊,而且获奖的明明是结花小姐,整栋房子里装饰的却都是史织小姐的画,太奇怪了吧。”

“嗯,理问原因的时候,弥冬小姐搪塞过去了。”

“对,按理说应该挂满结花小姐的画才对吧?”慧子点头同意理的看法,停顿了一下,慢慢张口道,“或许是剽窃。”

“剽窃?”理重复着慧子的话,反问道。

“对,实际上那些都是史织小姐画的,之后以结花小姐的名义把挂在客厅的大肖像画拿去参赛。结果好巧不巧得了奖,只得一直骗下去……”

慧子的话还没有说完,秀之静静地摇了摇头。在鉴赏画作这方面他还是有一点自信的。

“我认为不是。客厅里挂着的那幅大的和另外三幅小的肖像画笔触完全不同。只要不是隔了很多年的作品,肯定是不同的人画的。”

“或许问问管理员末男先生就知道了。”理也委婉地否定了慧子的意见。

“可是,你们不觉得结花小姐跟史织小姐的意外肯定有关系吗?”慧子也没有很坚持,马上换了另外一个话题。

“的确,在提到史织小姐去世的时候,她因为不舒服去吐了。如果只是身体不舒服,时机未免也太凑巧了。”理不停点头,认同慧子的意见。

“史织小姐的那次意外或许有什么疑点。初音小姐怕成那样肯定不寻常。虽然弥冬小姐说她就是那样的人,但我当初见到的初音小姐可没有神经质到这个地步。”

“这样啊。”理也赞同,“也许是有什么隐情,因为她相信史织小姐还活着。提到车辙印的时候,她好像觉得是史织小姐坐着轮椅回来了。”

“可是,那个痕迹真的是轮椅留下的吗?虽说已经被管理员末男先生清理掉了,无法查证,但也有可能是别的东西留下的痕迹吧?”秀之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

“弥冬小姐说,轮椅放在被钉死的房间里,但不一定就只有一部轮椅吧。”

“我觉得问题不在于那是什么留下的痕迹,而是为什么会留下那样的痕迹,或者说,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理由留下的痕迹。”理明确了疑点,却没有得出相应的答案。

“是不是跟末男先生有关系?”

慧子对秀之的发言表示赞同。“他究竟是去做什么的?虽然他的确是在打扫,但也不用非得在那个时间吧?”

“水桶里的东西很可疑。”

秀之把自己闻到强烈臭味的事讲给二人听。味道只在刚刚走下斜坡的一瞬间出现,马上就消失了。

“跟别墅外面那令人恶心的异味是一种吗?”

听到理提出的疑问,秀之很惊讶,没想到他也闻到那微弱的气味了。

“虽然只有一瞬,不是很确定,但我想应该是同一种。”

“我还以为是猫的味道呢。”慧子谨慎地陈述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当我看到末男先生把水桶藏到身后的时候,我就猜测臭味的源头是不是就藏在水桶里面。”

“可是,他并没有盖盖子,只是放到身后,味道并不会消失吧?”理提出的问题很是尖锐。

“那他为什么要藏?”

“是错误引导吧。”理轻描淡写地答道,“那么做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臭味的源头是别的地方,所以他才让我们关注水桶。”

“也有可能留下车辙印的东西就在水桶里面,所以才想要藏起来。”从慧子的意见可以听出,她更倾向于秀之的想法。

“总而言之,末男先生做了什么要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理总结了一下。问题很多,却都没有答案。

“有太多地方解释不通了。”慧子嘟囔了一句。

理点头表示赞同,但什么都没说。线索太少了,根本解释不清。

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已经十二点多了。几人说话期间时间已经来到了第二天。

“我该回房间了。”慧子说完,站起身穿上短外套。

朴素的色调反而衬托出她的美。

“明天见。”

听她的语气,仿佛是在说,明天再聚在一起聊。

慧子走了。秀之也觉得是该回房间了,站起身。理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床的一端。走了三小时山路的疲惫突然袭来,秀之连晚安都没说便走了出去。

☆ ☆ ☆

是什么声音?

慧子醒来时,已经浑身是汗地从床上爬起来了。

好渴。不该因为冷就开着暖气睡觉的。房间里非常干燥,呼吸的时候胸口都会跟着疼。

慧子用手擦了擦汗,思考着刚刚的声音是现实中听到的还是梦里听到的。听起来像是悲鸣,又像是猫发情时的叫声。是现实中的声音把自己吵醒的吗?也有可能是从梦中惊醒。只是,自己梦到了什么?

不记得了。即便刚刚醒来,慧子也没能想起梦的内容。

等了一会儿,之前的声音没有再次出现。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太累了,慧子躺下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