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毗很擅长察言观色,方才他一边听庞统高谈阔论,一面偷瞄曹操的神情。
曹丞相初见庞统时便兴致寥寥,纯粹是给韩嵩一个面子;等到庞统以春秋决狱自辩,似乎还真有点吏能,就给他个机会继续说;然后庞统点评州郡官吏人物颇为到位,这确实是曹操需要了解的人才情况,他渐渐萌生兴趣。
可从庞统“论英雄”起,曹丞相脸上的神色,就明显变得不耐其烦了:与天下豪杰厮杀了快二十年,这其中还有无英雄,难道我自己不清楚?直到庞统最后竟大夸周瑜,说他会让曹操折鳞,曹孟德更是不屑一闻。
见此情形,早已引弓蓄势多时的辛毗遂立刻起身,朝庞统射出了致命的一箭!
“丞相!臣刚收到急报,是关于南郡诸县最新情形,其中便有方才庞士元力荐的临沮县长向朗,已于数日前弃官,不知所踪!或是投刘备去了。而秭归县令李严,也在我军偏师前锋抵达接收县城时,挂印西奔,逃亡益州!”
此言一出,厅内哗然,若此事属实,那向朗、李严身为一县主官,有守土之责,其罪过可远比那庞林要大啊!
前南郡太守蔡瑁立刻叫嚣道:“丞相,臣以为,向朗、李严二人身为县令带头叛逃,应按律严惩!李严是南阳宛城人,家眷或在身边,但向朗是实打实的南郡人,家在宜城,应即刻缉拿向氏全族,以儆效尤!”
他又目视庞统:“至于庞统,堂堂功曹,掌一郡士吏进退,竟公然向丞相举荐叛逆,再思及其弟叛行,用心恐怕不良,也须严查!”
蒯越也抓住机会,讥讽道:“德珪,这就是庞士元的‘识人之明’啊,他自己不是说了么?拔十失五,犹得其半,如今力荐三吏,而竟然亡其二人,不亦可乎?”
蔡瑁义愤填膺地说道:“异度兄此言有理,幸亏瑁当初没听信其言,若全按庞统的的推举来定官,南郡十八县,不得有一半多的长吏叛逃?”
其余如王粲、窦辅等人,也纷纷加入攻击庞统的行列,事已至此,连韩嵩、傅巽也没法为他说话了。
而庞统呢?从始至终,他就一直在原地垂首颦眉,徐庶知道他在想什么:李严与庞统并无深交也就算了,但向朗可是他们知根知底的同门啊,其性情品德一清二楚。想必连庞统也没料到,过去一向温文尔雅的向朗,居然在这关键时刻,选择背离宗族利益,弃官而走!
只有徐庶知道其中缘由,在庞统来江陵做官的这几年,向朗依然与新野保持密切的联系,尤其是诸葛亮,向朗最是敬佩,视之为“圣人”,孔明的向背,自然会影响到向朗的去留。
而此时,庞统终于抬起头来,却是望向徐庶,仿佛知道此事有他从中作梗。
但面对众人的质问,庞统却抿着嘴似乎不打算自辩,毕竟前后诸事加起来,已经足够曹操对他这个人盖棺定论了。
曹操确实觉得,庞统是在刻意效仿战国时公孙衍等人的纵横者言,夸大其词,拔高周瑜这等小儿辈,无非是想让自己相信,江东有雄才,必须用他庞统才能对付,如此便可得到重视,类似的伎俩,这十余年中,曹操见过太多太多。
“庞士元。”
曹操点了庞统,对他做出了判决:“你识人不明,举荐有误,看来功曹一职,确实不适合当下去了。”
听闻此言,韩嵩一慌,但曹操接着又道:
“可方才听你对春秋决狱颇为熟悉,且精于吏事,那就先暂任南郡狱曹掾吧,抓捕向朗、李严乃至于投敌的官吏士人等事,就由你亲自去督促。办得好了,就算是亡羊补牢,若办不妥,便自己住进牢中去罢。”
好家伙,庞统直接从萧何的工作,变成了曹参,虽然看上去秩禄没变,可权力已大为缩水,庞统这是被降职留用了啊。
言罢,曹操就挥挥手道:“元直,带庞士元下去。”
面试彻底失败,庞统默然无对,只朝曹操一拜,便与徐庶并肩而出。等二人离开厅堂后,曹操才笑着对韩嵩道:“德高,你献上的这枚橘子,还有些青涩酸苦啊,得先放在荆山云梦的枝头上,再养一养,才能吃。”
曹操见识过真正的“王佐之才”,他身边的荀彧、荀攸、郭嘉,都是此种人物,个个都有真才实学,曹操能有今日建树,这三位皆有大功。和他们相比,庞统就太过于稚嫩了。
但曹操仔细一砸吧嘴,又觉得比起那些早已熟透得难有新意的蜜柑佳果,这小青橘的味道,倒还挺耐人回味的。且不论庞统对周瑜的评价多么失实,至少他提出了江东有可能与曹丞相为敌这种可能,倒是触动了曹孟德心中,某个从未与群臣商洽的念头……
所以这青橘才能免去被扔掉朽烂的命运,曹操要刻意压一压他,挫其锐气狂躁,若真是好苗子,或许数月磨炼,就能派上用场了。
韩嵩不敢再坐,避席请罪,曹操却不以为忤:“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我还是从善如流的,诚如德高所言,庞德公是荆州大贤,其宗族确实不宜株连,我如今虽撤庞士元的功曹,却让他留任狱掾,庞德公之子庞山民,也征辟为吏,令其在襄阳协助娄子伯安抚士心。”
“如此,也算宽宥了庞氏,为与荆州冠族更始开了个好头,德高以为,可有不妥啊?”
韩嵩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连忙下拜颂扬曹操的大度。他甚至都有些后悔力挺庞统了,这孩子明明是个奇才,只可惜性子太躁,恨不得将自己所有本事一次性展现出来,却不想操之过急了,还是太年轻了啊,受点挫折也好。
而不等一旁的蒯越心中得意,曹操却又盯着他道:“我听说庞山民之妻,乃是刘备谋主诸葛亮之姊,方才却是忘了问庞统,对诸葛亮评价如何?徐元直说他的‘伏龙’之称是名与实爽。异度,蒯氏也和诸葛家结姻了,你以为徐元直的评价,准么?”
蒯越心里一惊,没错,诸葛亮的大姐,嫁的正是他堂侄儿蒯祺,这还是当初诸葛氏从徐州避乱来投奔刘表时结下的因缘。但对这门亲戚,蒯越却颇为嫌弃,此刻更觉得是拖累,恨不得甩掉,立刻应道:“丞相,越以为……徐元直对诸葛孔明的评价,不偏不倚!”
蒯越评价诸葛亮:“此子年少丧亲,又无兄长施教,遂长成了一个狂士,读了几本杂学便自以为异才,且颇为高傲,对官府征辟的郡吏嫌小,每每自比于管仲、乐毅,荆州人都当笑话听,时人莫之许也,也就司马德操、刘备等人拿他当个人物。”
蒯越一挥手,轻蔑地定论道:“既然今日所见‘凤雏’,不过是羽毛都没长齐的无知鸦雀,那所谓的‘伏龙’,也只是区区草中游蛇!”
……
与入厅时那只自信满满昂扬壮志的公鸡不同,出来时,庞统仿佛一只蔫了的鸟。他本欲在天下权势最高的曹操面前一鸣惊人,再攀附其汉相高枝一飞冲天,直通庙堂,以实现自己为帝王师的志向,却不料才叫出来第一声,就被打断了。
等快到郡府门口时,庞统抬起头,看向在前带路,脚步轻快的徐庶,忽然问道:“元直,今日是你做了‘乐王鲋’吧?”
乐王鲋,是春秋时晋国的大夫,当叔向因为弟弟的事被牵连关进牢里问罪时,乐王鲋主动提出愿意搭救他,但此人后来却又反覆,说叔向与其弟都是叛党。
徐庶心中是有些惭愧的,但他又知道,自己必须阻止庞统为曹操所用,遂道:“士元,我可没答应过要帮你。”
庞统跟在徐庶身后:“也对,你我还打赌来着,既如此,你就更有理由将巨达(向朗)与李正方弃官一事故意瞒我了。”
徐庶反驳:“我如何能预料到你会力荐这二人?”
庞统却笃定道:“元直知我,正如我知元直,你焉能不知?”
徐庶差点被他这句话感动到了,知道庞统聪慧,根本瞒不过,也索性承认:“好,我本欲提醒一句,但谁让士元骂我是奔走之吏?我心中气恼,且让你尝尝‘小吏之贵’。”
庞统冷笑:“哈!元直不说实话啊,找的这借口,实在是太过虚假了,你的心胸有多广,我难道还不晓么?”
末了他又无奈地摇头:“也罢,就算没有二人弃官之事,曹孟德恐怕也不会重用我,可惜我发自肺腑的警示之谏,却只被他当做‘纵横家之大言’。”
庞统喃喃自语道:“是曹操傲慢自大,闭目塞听,不识强敌就在眼前,非我无能也!”
在郡府门口当着武卫的面说曹丞相坏话,你怕是急着想进牢狱吧!徐庶被庞统吓了一大跳,连忙推着他出了府门,一直来到街对面,这才打算回去。
不料庞统却拽住了徐庶:“我今日条品荆州众人,却没来得及说到元直是何许人也,你想知道我对你的评价么?”
不管徐庶想与不想,庞统就上下盯着他打量起来,摸着下巴评道:“元直是一匹良马啊,当用于筹划布阵、战场奇谋,如今曹丞相却只拿你当耕田拉车的驽马,实在是用错了地方。”
庞统自顾自地说下去:“而且,元直这匹良马,还是认主人的,就好比楚霸王项羽的坐骑乌骓。我听说,当初垓下之败,项羽令乌江亭长将爱马送到江东,自己则返身战死,乌骓马竟不舍主人,在舟上长嘶不停,最后竟自投水中,随项王而去。”
这是南方关于乌骓的传说,让徐庶听后心中难免触动,但庞统的想法显然更加大胆。
“但还有一种可能。”庞统盯着徐庶,阴森森地说道:“那乌骓没有自戕,项羽败后,它又被汉军俘获,辗转落到了刘邦手中。乌骓心念旧主,假装臣服,卑躬屈膝,却在刘邦试图骑乘它时,忽然暴起!将汉高皇帝,重重甩在地上!”
正是徐庶目前的计划!竟被庞统连蒙带猜地全说出来了!
眼看徐庶终于眼露急色,庞统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道破老朋友的心事,对庞统来说可是一件乐事,他今天面试失败的沮丧,仿佛被驱散了。
“士元,我……”
庞统举起掌,让徐庶无需多言:“元直,还记得你我打的赌么?如今曹操既没有杀我罢我,但也没有重用,你我都没赢,庞氏已经保全,看来我不必去投孔明,元直也不必将你的计划说与我听了。”
言罢,庞统转过身去,负手前行:“今后元直的所作所为,皆与我无关,我这新上任的狱掾职小位卑,可管不到曹丞相的幕府!”
庞统就这样潇洒地扬长而去,他再度变得自信昂扬,全然看不出今日自荐遭遇惨败。
徐庶心中大安,朝老友远去的背影长作一揖,心中却暗道:“不对,士元,今日是我赢了。”
“只要你这‘凤雏’不帮曹操出谋划策,就是我与阿绍的,最大胜利。”
……
等徐庶返回郡府宅厅时,宴席已散,曹操与众宾客不见了踪影,只有辛毗等在原地,望见徐庶归来,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今日徐庶正是借了辛毗之手,阻挠庞统仕曹,他寻思自己得说点什么,不料还未张口,辛毗便一比手道:“元直不必解释!”
辛毗今日颇为满意,他一眼看到庞统,就知道此人脾气偏颇,不好相与,本事似乎真有一些,要是入了丞相幕府,侥幸得到重用,搞不好会多出许多是非,甚至抢夺自己的位置,所以辛毗很乐意帮徐庶扯庞统后腿。
至于徐庶为何要对同门之友做这种事……敢问,庞涓当年为何要害孙膑啊?肯定是嫉妒和忌惮呗!
看看二人身份,一个外郡流寓贫士,一个是荆州本土冠族之魁,毫无共同之处,凑巧在水镜先生门下碰一块罢了,过去的和睦必然是貌合神离,心里早就恨透了对方。
窥到了徐庶心中这“阴鸷”的一面,辛毗反而对他更加放心了,觉得此人与自己有了共同的秘密,日后能被好好利用,遂亲热地拍着徐庶的肩膀,哈哈笑道:“元直的心思,我懂,我懂!”
你懂个毗!
徐庶笑了笑,也正好顺势敷衍过去,等送走辛毗后,已经收拾好酒器的张绍跟食官属王垕和夏侯霸说了几句话,便小跑着走过来,朝徐庶施弟子之礼。
“徐先生!”
八岁孩童抬起头,脸上充满了期待。
“今日天色尚早啊,敢问夫子,可有些许闲暇,来指导弟子‘习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