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一月有余,她来上海租界刻印书样,这一个多月,关于傅慎初的消息少之又少,无非是又破了几个案子,探长该做的事情。
租界格外混乱,洋人斗殴随处可见,沈长宜叫住一个巡捕问他,“这是怎么回事?”那巡捕无奈地说,“傅探长不在,这洋人我们也不敢管啊!”
沈长宜皱眉道,“他去哪了?”
那巡捕叹了口气,“一个月前,老探长在租界被洋人的车撞了,送去医院抢救,吊了一个月的命,三天前走的,那洋人见是傅探长,死活不肯认,听说是商人,来头不小,傅探长一时动不了他,老探长去世之后,我们就没再见他了。”
“老夫人去世的早,傅探长自小就跟着老探长长大,这心情,可想而知了。”
沈长宜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到了心脏,一时间说不出话,那巡捕似乎认出了他,“您是,沈小姐?”
她机械的点了点头,那巡捕似乎一下子激动起来。“我是几年前傅探长的司机,见过您的。”
沈长宜这才回想起来,他又说,“这几年,傅探长性情阴晴不定,一个多月前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我就猜是些重要的事,其实您和傅探长的事情我知道一些,我希望您别误会他。”
“误会什么?”沈长宜抬起头问道。
“别人都说傅探长卖国,可他做那些事,都是为了中国人,他劫的军火都上缴北上作战了,还有那些洋人的钱,一分不剩全送去了贫民窟,这三年,他清除很多仇家,我还在想为什么突然这么心急,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是怕身边的人因为这些仇家受到牵连,我想,三年前您受伤,他让您出国,也是因为这个。”
“如果您能去看看他,他可能会好一点吧。”那巡捕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钉进了沈长宜的心里,他突然明白,三年前他为什么对她说那些话,又为什么让她出国,为什么说不合适,为什么偏偏在她大病初愈时,把她推远。
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让她付出些什么,从见她第一面起,他做的就只有拼搏尽全力保护她,教她成长,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想要向着光的方向前进,向着有她的未来前进,给她一片最耀眼的白昼。
沈长宜到傅宅的时候,大门紧闭,她推开门,没有佣人出来迎,直到摁响门铃,才有一个中年女人开门,“您是?”
看她的穿着,应该是傅家的佣人。
“我找傅慎初。”
那女人打量她一番,“傅探长不见客。”
沈长宜料想到如此“让我见见他吧,我知道他现在的情况。”那女人叹了口气,请她进来。
“自从老爷去世,少爷处理好后事,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里,已经两天了,您小心点。”
那女人带她到房门前便停下了,沈长宜推开门,几乎是一瞬间,被空酒瓶砸中膝盖,他坐在地上背对着她,“滚啊!”
房间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昏暗,她没说话,慢慢走过去,“傅慎初。”
他听到声音回头,看了她半晌,然后,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终于喝醉了,连你都梦到了啊。”
沈长宜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蹲下来靠近他,“别喝了。”
他听话的放下酒瓶,即使是在梦里,他依旧不希望她不高兴,“傅慎初,你振作一点好不好,租界需要你。”
“我也需要你……”最后这句声音很小。
傅慎初勾唇笑笑,“傅慎初活了二十多年,想做的事没做成,想留的人没留住,现在剩我自己一个,我是不是太可笑了?”
沈长宜那份刻意被埋葬的感情经过几年光阴最终破土而出,疯了似的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她坐在他身边,“傅慎初,你抱抱我,好不好?”
傅慎初盯着她看了很久,最终鼓起勇气,把她纳进怀中,几天不眠不休,滴水未进,因为她在,傅慎初彻底放下了疲惫的心,一点力气也没有,靠在沈长宜怀里沉沉的睡去。
沈长宜保持着同一个个姿势很久,她没睡,怕傅慎初醒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慎初动了动,身上盖着的毯子滑落下来,他迷迷糊糊的起来,沈长宜看着他睁开眼睛,傅慎初清醒的那一瞬间被吓了一跳,他愣了好一会儿,“是我,沈长宜。”小姑娘软软的开口。
“嗯。”傅慎初点点头。
“我,腿麻了,你能把我扶起来吗?好累。”
傅慎初连忙点头,起身,把沈长宜抱起来放到床上,长裙下面,白皙纤细的腿露出来一部分,红肿的膝盖也是。
“这怎么弄的?疼不疼?”傅慎初皱着眉抬起她的腿仔细查看,原本小巧的膝盖关节已经分辨不出形状了。
“傅探长下手可真够重的。”沈长宜转头,视线落在门口那个空酒瓶上。
傅慎初顺着望过去,咽了咽口水,然后回过头,“对不起,我去拿药。”傅慎初出去一趟又回来,手里拿着药酒和纱布。
他半跪在床边,把药酒倒在手上,轻轻揉她膝盖,然后逐渐加重力道,他手心的热量慢慢传递,缓解着疼痛。
“就是看着吓人,其实没多疼。”沈长宜轻声解释,“傅慎初,我饿了,好久没吃东西了。”
“想吃什么,我吩咐佣人做。”傅慎初抬起头看她。
“粥。”沈长宜想到傅慎初几天未进食,太油腻的反而会让他难受。
“好。”
两个人坐在餐桌前,沈长宜拿着白瓷勺,一口一口喝粥,傅慎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傅探长,您再这么看下去,粥还怎么喝?”她出声,他回神。
傅慎初低下头往嘴里填了口粥,“你怎么突然过来?”
“我听说老探长走了,不大放心你,就过来看看。”沈长宜如实说。
傅慎初轻哂一声,“我不会寻死的。”
沈长宜放下白瓷勺,“傅慎初,带我去看看老探长吧?”
傅慎初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应下。
墓园。
“我爸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留,但是好像又说了很多的话,病榻之侧,我却不能让老人家安息,走的也不太平。”傅慎初平静的说出这些话,沈长宜默默地听。
周身都是寂静的,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我没见过老探长,但是,你的父亲,一定不会比你差。”沈长宜的声音混杂在风中,又软又细。
未等傅慎初回话,沈长宜便转过身,“老探长,鄙人未曾见过您,但有几句话想让您知道。”
傅慎初听着。
“我知道,您不会怪罪傅慎初,他生性待人冷漠,礼仪道义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教会我很多做人的道理,我很敬佩他。”
傅慎初一动也不动,幽深的眸子看着虔诚而又认真的小姑娘,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涌上来,又被压下去。
“您这一走,就算是带走了他的半条命,从那天起,他在这乱世里,就没有亲人了。”
“我今日来,实属唐突,但是我想让您放心,从今天开始,他身边有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傅慎初一下子似乎忘记了呼吸,他甚至想不出一句回复的话,就愣在原地,直到小姑娘转过身站到他面前,“傅慎初,三年前,我错过你一次,而今,我们好不容易再见,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把我推得那么远了?”
“长宜,你原谅我了?”
“怎么不叫我小先生了?”
傅慎初惊喜得就像个孩子,抬手揽住沈长宜纳入怀中,“小先生。”
上海滩依旧动荡,租界内外斗争如往常,可傅慎初和沈长宜一直都会在,这片土地,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过后,必定是天朗气清的白昼。
也许所有人都觉得不合适,包括我们都想过放弃,可兜兜转转一千多个日月,依然觉得只有这个人温的了岁月,这偌大的世界,有人见尘埃,有人见星辰,爱意随风而起,远不止已,从未留恋过去,因为往后的所有日子里,我的身边都会有你,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