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垂翠不惊寒》:为质

  • 离南枝
  • 秋池鹿
  • 3023字
  • 2023-06-14 15:11:27

夏日的汴京城,早间下了雨,起了南风,有几分难得的凉意。

齐婆婆给沈若筠加了件杏色的花罗半臂,沈若筠有些眼皮发沉,任她打扮着。

“先去给太后娘娘请安。”齐婆婆哄她,“等请了安,回来用些早点,就可以再睡会。”

沈若筠闭着眼睛,齐婆婆说什么她都点点小脑袋,教齐婆婆看得一阵想笑又心酸。

明明前两日还在自家练武场同刘家小娘子放纸鸢,两个未缠足的小娘子笑声如微风拂过廊下的护花铃铛。谁知隔日宫里就来了旨意,说是太后体恤沈若筠无长辈教养,要将她接到宫里。

沈若筠年纪虽小,却也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进宫。祖母佘氏给她讲过类似的故事。掌兵权的将军在外面征战,皇帝就会把他的家眷放在眼皮子下,以此牵制。

所以和自幼长在边关,父亲亲自教导的长姐沈听澜不同,沈若筠今年七岁,从未离开过汴京。

齐婆婆要抱沈若筠去请安,沈若筠就要自己走。寿康宫不大,她从住的小偏殿走到太后起居的咸福殿拢共要走六百余步,每日一来一回,就是全部的活动量了。

沈若筠住进寿康宫,刘太后连着瞧了几日,见她天天迈着个小短腿来给自己请安,本就想免了此礼,今日又见她冒雨而来,等她行完礼,就吩咐齐婆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早上多睡会儿,不必日日带她来请安了。”

自进了宫,一天只有这一件正经事的沈若筠若闻惊雷,心道明日连门也没法出了。

旁人也许会害怕刘太后,可沈若筠并不憷。且不说刘太后与她祖母佘氏原是表亲,只要长姐沈听澜还在冀州一日,还是怀化将军。她在这宫里就不可能有事。

这个道理是临进宫前,陆蕴讲的。当时齐婆婆在给她收拾东西,陆蕴半蹲着,问她怕不怕。他讲这番道理给她听,说只是进宫小住一段时日。

沈若筠在沈家,满府没有她不能去的地方。陆蕴见齐婆婆总是看不住她,还专门挑了两个年岁相近的家生丫头,沈若筠进宫前,三个女孩还一处翻花绳玩。

现在进了宫,虽然太后说只要和寿康宫的钱内侍报备过,就可以去御花园走动,但是这里见了谁都要行礼,实在是麻烦。沈若筠嫌烦,干脆每日只在房间里画自己学的草药样貌,困了就睡觉。

月中十五,周皇后带着福顺帝姬来给刘太后请安。三人吃了盏茶,周皇后询问道:“听说沈家二姑娘进宫了,怎么娘娘就将人藏得这样紧,也不叫臣妾见见。”

“原是应该让她去你宫里请安的,可毕竟是个身边没有长辈的孩子,又不是没见过,这些虚礼能免就免了罢。”刘太后淡淡道,目光落在福顺帝姬身上,“她比月娘小三岁呢。”

福顺帝姬乳名月娘,是官家嫡长女。今日穿了件雀蓝色花萝褙子,三折的浅碧绫裙下露出一个小菱角似的鞋尖儿,上缀拇指大的珍珠。

刘太后看了一眼,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娘娘说的哪里的话,原是臣妾失职。”

听得刘太后提到自己,福顺帝姬笑盈盈道:“既比我小些,那我便是姐姐。大娘娘,不如请沈妹妹过来坐坐吧。”

见这对母女,是打定主意今天要见沈若筠。刘太后倒也想知道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让柳女官去将沈若筠带来,见一见周皇后。

“下月便是官家寿辰。”周皇后与刘太后商议选秀的事,“官家久不入后宫,臣妾便想着……”

周皇后所虑所思,也是刘太后的一桩烦心事。赵殊今年二十有八,膝下却只有三位帝姬。六年前李美人倒是诞下一对龙凤双生子,可惜还未足月,小皇子便夭折了。

刘太后想到儿子,忽又想到赵殊让她将沈若筠接进宫里的事来,凤眸微狭:“你必是已有了人选了,说来听听。”

周皇后朱唇微动,却听柳女官在外禀告,说沈若筠到了。

刘太后柔声道:“带她进来吧。”

沈若筠几日没来请安,行礼却并不生疏。拜了刘太后,又拜见周皇后。

周皇后受了她的礼,才一脸慈爱地叫她起来:“比上次见,要高一些呢。”

沈若筠眨眨眼睛,有些想不明白,她这还没站起来,怎地皇后就看出来她长高了呢?

无须太后吩咐,已有内侍搬了矮脚的锦杌给她。沈若筠坐下,裙下便露出圆圆胖胖,红色金线绣的虎头鞋来。

赵月娘奇道:“妹妹还没有裹足么?”

沈若筠自诩天不怕地不怕。沈府大水缸里养过三尺的大黑鲤鱼,她踩着凳子去抓那条鲤鱼精,一头栽进水缸里都没哭过。独独怕这些裹了脚的小娘子像是瞧见什么西洋景,问她“怎么还未裹足”的话。她们目光恍若一堆瓷器咣当当地砸过来,仿佛多看两下,都能擦出血痕来。

刘太后替沈若筠解围:“佘太君说她回来,还要教小孙女骑马呢,怎么会给她裹脚。”

她说完又与赵月娘道:“哀家与你母后还有些事要商议,月娘带妹妹出去看看花儿吧。”

赵月娘乖巧地应了,她比沈若筠高出一个脑袋,牵着沈若筠,连声叫“沈妹妹”。

走出殿内,便是沈若筠去扶她。她这样晃晃悠悠颠着小步走路,沈若筠真怕天黑都到不了御花园。

“现在再不裹,以后裹起来只会更疼。”赵月娘讲裹脚的事,“年纪小骨头软,裹了也就疼两年,等年纪大了,裹不好且不说,还要更疼一些。”

沈若筠疑惑道:“既然裹不好还疼,那为什么要裹?”

“若是不裹,未来的夫君会嫌弃的。”赵月娘越说声音越低,耳朵都红透了。

沈若筠还是不能理解,夫君是谁?为什么要嫌弃?不过她也不想总和赵月娘聊这个,便不再追问了。

御花园里开着从别处移过来的牡丹、芍药,宫里喜欢种这样的花,大朵大朵开得花团锦簇,惹得几只粉蝶儿流连。沈若筠没见过这样多的品种,有些想去扑蝶,却克制住了,一直与赵月娘站在一处,娴静地观赏着。

宫里确实是天底下第一无趣的地方,不过也只有这里才能有开得这样齐整的花,若是在沈家,早被她给霍霍完了。沈若筠神游着,就听赵月娘柔声道:“是多珞么?过来一起玩吧。”

沈若筠循声去瞧,见一个比自己小些的女孩儿,眉目清秀,却显惶然,手上拿着朵魏紫牡丹,警惕地看着她们。

赵殊有三位帝姬,只有一位比沈若筠小,便是李美人所出的福金帝姬赵多珞。她还有一个早殇的双生弟弟,被赵殊封了衮王。

赵多珞终是没有和她们一起玩,她像一只在林间突遇猎人受了惊吓的小鹿,兀地就蹿远了。

赵月娘微微皱眉,与沈若筠道:“她自小就性子古怪,也不大懂事。”

两个人站了会儿,赵月娘念了一首自己作的牡丹诗,沈若筠连平仄都不懂,只能拍拍小胖手给帝姬捧场。

等临别时,赵月娘居然有些不舍捧场捧得这样自然的沈若筠,说明日下了课,还要去找她玩。

沈若筠在外面逛了一圈,晒出了些汗。齐婆婆掏了帕子给她擦脸,小声与她道,陆蕴托钱内侍送进来些东西,等女官查过,便可以拿来了。

“往宫里送东西,也是为难他了。”齐婆婆抱着沈若筠往回走,想起往事,眼角阵阵发酸,“若是他能过继给钰哥儿……”

沈若筠知道,在自己出生前,父亲沈钰曾想过继陆蕴为嗣子。陆蕴是他在战场上捡的,自小一直养在身边。发妻苏氏生了长女沈听澜后多年未再有孕,便有了过继陆蕴的心思。可惜沈家那些族人死活不许,他们吃准了没有男丁的沈府是块肥肉,既是肥肉,哪有便宜别人的道理?便卡着沈钰,只许他过继沈氏的子侄。

差一点成为沈若筠哥哥的陆蕴,两年前从冀州边塞回来,现管着沈家一应事务。

陆蕴捎来的物件里有九连环,玳瑁盘的小陀螺,一对小铙钹、一捧黄蜡做的鸟兽“水上浮”,还有一块田舍村落之态的谷板。

柳女官查看着,见玩具中没有磨喝乐,觉得沈府这位管家,是个妥当人。汴京风靡磨喝乐,多为木泥所制,小娘子们喜欢给磨喝乐做些小衣服,装扮起来。可这类人形的玩偶,在宫里是忌讳的。

见沈若筠抓着水上浮,侍女冬青眼下活络,拿来个装了水的青花海口盆。沈若筠往里面放,齐婆婆在旁边给她讲名字。

等沈若筠把“凫雁”、“鸳鸯”、“鸂鶒”、“龟鱼”玩腻了,已至七月。

七月初四,天子寿辰,是为诞节。

沈若筠虽是客居寿康宫,却也收到了两套诞节穿的新衣饰。齐婆婆拿来仔细看,没什么特殊的,只是衣物颜色十分喜气,若是给沈若筠梳丱发,系朱砂色发带,便同年画娃娃一致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