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内,魏凌洲啜了口茶,直接开门见山,“纪姑娘,我此次前来是有一个关于首饰的问题想要向你请教。”
“魏大人请说。”
魏凌洲从袖袋中拿出一个手帕包裹住的东西,打开手帕后,一支金簪出现在如一的眼前。
这只金簪很久没淬过火,颜色有些发暗,簪头上铸有祥云,祥云中心镶嵌着一颗红色宝石,祥云下方是两条身姿灵活的鱼,鱼尾处还坠着三挂极短的铃铛状坠饰。
“这支金簪跟一个案子相关,报案人声称这支金簪是家中祖传之物,但不小心沾了血,所以就打算毁掉。因为太过忙乱,这件事就给耽搁了,等想起来的时候,报案人发现这金簪不太对劲,似乎是给人调换了,但他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如一心中有疑问,既然都打算把金簪毁了,干吗还要在意它是不是被调包了呢?
可这种话不是她能问的,她郑重地接过金簪,托在掌心中仔细观察。
“魏大人,这支金簪的款式是前朝初期最为流行一种,不过应该曾经损坏或者做过改装,”如一指了指铃铛坠饰,“如果这里替换成珍珠穿成的流苏,就跟我记忆中完全一样了,这种款式是一名叫作郑壁的工匠所设计的,全名叫作双鱼入云步摇,仿制的人有许多。仿制的人把流苏换成了小金玲,步摇就成了发簪。”
魏凌洲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这发簪没被调换过?”
如一微微一笑,“款式确实是古早款式,可是工艺却不是前朝工艺。发簪看起来陈旧是因为仿造之后又进行了做旧,大人所说的那户人家既然能把前朝的发簪保持存如此完好,必定要定期对金簪进行淬火保养,淬火虽然能使金银器物焕然一新,但多多少少也会留下些痕迹,但是这支发簪上却没有这种痕迹。”
魏凌洲得到答案,心情好了不少,“纪姑娘目光如炬,让我茅塞顿开。”
“魏大人言重了。”如一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口,“敢问大人周婉儿的案子进展如何了?”
如一毕竟曾是这个案子的嫌疑人,关心案子也算理所应当。
魏凌洲目光一闪,回答道:“赵家坚持要销案,周家也没有反对,赵家有下人出来举证杏妆,也从杏妆住的屋子里找到赵新澹日常丢弃的一些物件,杏妆之前在大厨房和伍梅多有接触。目前来说,除了凶器没有找到,这件案子基本上是板上钉钉,无可争议了。”
如一回想那个面相老实的丫鬟,凶手真的是她吗?
“一个才入赵府一年多的丫鬟,有那么大的能力装鬼杀人吗?况且,杏妆的身材和我那日所见的凶手并不一致。”如一着实疑惑。
魏凌洲沉默,案子进展到现在,即便他也有未解的疑惑,可是明面上已经不能再查了。
“结案只是明面上的,案子我还会继续查。”本来这话不应该说,但是看着如一的表情,魏凌洲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句。
如一面露欣慰,“那可太好了。”
“昨日赵府的人把二丫头赶了出去。”魏凌洲说道。
如一的表情突然凝滞。
魏凌洲接着说道:“我一直让长秋留意赵府的动向,也算是巧合,正巧看到了这一幕。二丫头和正常人不同,我就让人把二丫头安置在魏家的庄子上,庄上的人都很和善,二丫头虽过不上多好的日子,但也绝不会挨饿受冻。”
如一深深向魏凌洲行礼,“大人仁善,我代二丫头谢谢大人。”
魏凌洲出了画眉小肆,走了没多远长秋和几个属下就围拢过来。
“公子,探得怎么样?”
魏凌洲摇摇头,“暂时看着并没什么问题,只是赵家的案子不简单,任何一个可疑的人都不能放过。”
魏凌洲走之后,如一坐在静室内,墨鱼突然从窗子钻了进来,如一朝它招招手,墨鱼就一溜烟地跑了过来,如一抱它在膝上,一下一下摸着它光滑的皮毛。
许是魏凌洲的到来勾起了如一的某个记忆点,晚上睡着后,她做了一个很久没做过的梦。梦中的她重新回到了五岁,变成一个只比大腿高一点的小姑娘。
她很饿,饿到浑身无力,只能坐在地上,半边身子靠着阿娘的小腿,小嘴轻轻地蠕动着,仿佛正在嚼着什么。
“哎呀,造孽呀!”
微胖的邻居大婶刚出院门就看到这一幕,她急急地冲过来,抱起瘫软的小如一,待看到小如一嘴里嚼着的东西,心酸的泪水差点儿流出来。
“如一乖,把这些脏东西吐出来,婶婶带你去吃麦饼。”
如一听到麦饼两个字眼神顿时亮了起来,听话地把嘴里的东西吐到地上,赫然是一些干枯的槐花。
她分出一只小手牵住了邻居大婶的衣摆,“……吃饼子……和阿娘一起……”
小如一看向阿娘,昔日美丽温柔的阿娘瘦成了一个蒙着人皮的骨架,只有一双眼睛还能看出她的美丽,不过那双美丽的眼睛却时时透着绝望和麻木。
邻居大婶不忍心,走过去拉住女人的手,要带她回家吃饭,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一阵开道锣声。
“锵锵……奉圣谕,今有匠籍四百一十三人……以纪卿南为首,罪大恶极……于法场斩首……”
阿娘发出一阵悲鸣,她风也似的跑了出去,小如一看到阿娘跑了顿时哭闹起来。邻居大婶咬了咬牙,抱着她跟了上去。
她们一起来到法场,好不容易挤进拥挤的人群。站定后,小如一指着跪在头一排中间的男人喊叫起来。
“爹爹,爹爹!”
邻居大婶心一惊,急忙用手捂住了小如一的嘴。
等刽子手挥舞着鬼头刀斩落无数人头时,邻居大婶又急忙捂住了她的眼睛。尽管没站在第一排,但那喷出来的鲜血仍有几滴落在了小如一的脸上,远远看着就像流下的血泪。
当天夜里,是邻居大婶和她儿媳将小如一以及她阿娘背回了家中。阿娘已经状若死人,小如一守在她的身边,给她喂食她不吃,给她喂水,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洇湿了衣服。
小如一太累了,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到了半夜她突然惊醒,发现阿娘在昏暗的烛光下盯着她,脸色白的像鬼。
“如一,你愿意跟娘一起走吗?”
“去哪?”小如一懵懵懂懂。
“去找你爹爹。”
小如一点点头,阿娘缓缓站起,不知何时,她换了一身红装,脖颈和手腕上还套着几件样式古怪的首饰。屋子里的布置也变得十分古怪,墙上挂了不少红色的经幡,空白的地方则绘满了扭曲的字符。
“阿娘,你怎么了……”
此时的阿娘有些吓人,小如一感到畏惧,又忍不住去靠近她。
阿娘从身后抽出一把匕首,袖子滑落时,小如一看到她的手腕上尽是一道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匕首对准了小如一的胸口,待要下手时,女人看着那张和丈夫五六分相似的小脸,心中一阵刺痛,匕首怎么都刺不下去。
“阿娘,如一不想死,如一还要等爹爹回来。”如一纯真的双眼流着眼泪。
女人的匕首滑落,她自己也重重的倒在地上,嘴里喷出一口血沫。
小如一惊恐的去扶阿娘,然而以她幼小的力量怎么扶得动,只能看着女人一下下的抽搐,喘息的像个破烂的风箱。
“如一你记住,不要相信官府,更不要相信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
阿娘沾血的手死死地攥住小如一幼嫩的胳膊,小如一既疼且怕,忍不住哭了起来,“阿娘,你说什么如一听不懂。”
“听不懂也要记住!”阿娘愠怒,喷出了一口血。
“我……我记住了。”小如一颤抖着回答。
听到想要的答案,阿娘明显撑不住了,嘴里不断涌出鲜血,“……你天性善良,所以就不要为我和你爹爹报仇了,做个平民百姓……嫁人生子……好好活着……你乖乖的……”
阿娘说不出话了,她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如一,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小如一手忙脚乱地想要把涌出来的血堵住,可是血流得太多太急,洇湿了她半边袖子,又从她的指缝间钻了出来。
她急得大哭,“阿娘,我听话,我再也不顽皮了,你不要睡……”
快要燃烧殆尽的蜡烛猛地爆开一个烛花,光影摇动,浓郁的血色仿佛是捶打后没有过滤的黏腻果浆,争先恐后的钻入小如一的眼睛、鼻子和嘴巴。
小小女童站起身,墙上无数的血色字符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不停旋转着,小如一全然不识,只依稀记住了几个字,等她启蒙后才懂得了那些字的意思。
“形如珍珠,色若琉璃……内蕴流光……以吾之血,囚彼鬼蜮……”
如一从梦中惊醒时,天已经微微的亮了。她熟练的拭去脸颊上的泪水,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乌黑茂密的秀发,这是她用来缓解情绪的方法,每次都很有效,但是今天却有些不一样。
如一重重地将梳子拍在梳妆台上,看着镜中的人,眼泪成串地落了下来,都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她还是接受不了?阿娘临死前让她不要怨恨,不要报仇,可是为人子女者,怎么可能不怨恨。
如一用袖子狠狠擦掉眼泪,眼神渐渐坚定,她不仅要查明当年的真相,还要为双亲讨回公道,让那些身上沾着她爹娘鲜血的人付出最惨烈的代价!
这些年来,她已经大致了解当年案情的始末,但其中还有许多疑团未解。她隐隐觉察到,有人想掩盖这桩案子,所以很多事都打听不到。近年来她一直竭力与京城的贵人圈子接触,就是想从中找到那个了解当年内情的人,同时也是心存侥幸,希望能找到一个能洗雪阿爹冤屈的人。
魏凌洲此人有能力,有胆识,身份背景够硬,最重要的是他一意追求真相,却又不乏仁善的那颗心。
也许,魏凌洲就是那个她一直在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