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只有个外号,叫耗子。
村里人都这么叫他,以至于寒生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耗子算是南家村人,但大家伙似乎从未把他当成南家村人。
因为耗子是个私生子。
他出生的时候,他母亲已经当寡妇好几年了。谁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这些年村里人偶有猜测,众说纷纭,但一直没能对上号。
耗子的母亲,几乎是个现代版的“祥林嫂”。
她早年从外地嫁到南家村,婚后生了一个男孩。没过两年,丈夫在工地上干活,出事故死了。之后她拿到了一笔赔偿款,没有回娘家也没改嫁,独自一个人抚养着孩子,另外种着几亩地。当时还有不少媒人给她介绍对象,但她可能是顾虑孩子,就没同意。
然而祸不单行,小男孩长到七八岁的时候,一次意外,掉进了河沟里。那之后,女人受了刺激,就开始有些疯疯癫癫了。
然而不出一年,她竟然再次大起了肚子。不久后就生下了耗子。
虽然精神不太正常,但她还是把耗子养大了。因为觉得她实在可怜,所以村里没人为难他们。但是同样也没人待见他们。人们都恨不能躲着他们娘俩远远的
耗子从一出生就被人瞧不起。也因为这个原因,他连小学都没上完,就不去学校了。后来,耗子母亲去世了。她夫家的那些亲戚们趁机把耗子赶出了门,占了他们的房子和地。
那时候,耗子大概也就是十一二岁。
之后他去了镇上,有时候给人干点零活,换一顿饭,或者换点小钱。有时候什么也不干,满大街闲逛。
反正,也没见他饿死。也有人说他成了职业小偷。
总之,他也没有再回村里。
寒生实在没想到,耗子居然就是那个报信人。
寒生也不着急。
先是陪着耗子给南茂烧完了纸和那几件衣服。然后才提出,让耗子去自己家坐坐。自己有话问他。耗子一开始不愿意,于是寒生只好按照云初嘱咐的,抛出了诱饵——
你在这儿烧香磕头,肯定是对他有感情的。那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果然,此言一出,少年的表情变了,乖乖地跟着他回去了。
在复述耗子的话之前,寒生问云初题:怎么能仅凭一张照片,就确定这两人关系的。
云初说,只有心里特别重视的人,才会把他的照片摆在自己一眼就能瞧见的地方。不仅如此,单看南茂的大狗对耗子的亲昵程度,也足以证明这两人之间的关系。
云初的判断是对的。
在寒生家里,耗子说,南茂是在母亲死后,自己被赶出家的时候出现的。
一开始,耗子对这个独眼老头十分反感,不想跟对方有什么牵扯。那时他恨透了这个村子,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去浪迹天涯。
但是南茂给他钱,让他搬到镇上去住。并且在那之后,一直断断续续地拿钱供养着他。还问他想不想继续上学,如果想,自己可以找人想办法。
但是耗子不想上学,他喜欢在镇上没人约束的日子。
过了一段时间,南茂又找到他,说给安排他一个活儿——每隔半个月左右,买一些生活物资给自己送到山上去。当然,给的报酬很不错。
耗子答应了,爬个山,送点东西而已,又不是很辛苦的事儿。为此,南茂还送了他一辆电瓶车。
就这样,一直继续了几年。
随着渐渐长大,耗子也明白了自己跟南茂的关系。这个世界上,哪有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好的。但是,他从来没认过南茂,一直管南茂叫老头儿。
南茂也没有挑明。两个人就这么揣着明白装糊涂。但是无论如何,血浓于水,他们的关系还是日渐亲密。
最近一年,南茂的记忆力衰退的很厉害。时常想不起以前的事,干活时也忘这忘那。耗子劝南茂去看病,南茂不肯。
他又劝南茂别再看山了,跟他回镇上。他现在长大了,能打工赚钱,养活两个人不成问题。可是南茂也不肯。
他担心南茂哪天连路都记不得,在山上出了危险。只好经常上山去看看对方。
就在差不多一个月前,南茂忽然有些兴奋地告诉耗子,自己要给他留一笔钱。这样,就算自己死了,他也能吃喝不愁。还可以用这钱娶媳妇。耗子觉得南茂脑子坏掉了在说胡话,也就没当回事。
再然后,南茂就出事了。
最后,寒生问是他给浩辉家报信的吗。耗子却摇头,说自己怎么会跟浩辉那种人说得上话。他也从来没见过雇佣南茂看山的雇主。
那你通知了谁?
什么通知?耗子一脸茫然。
南茂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他在镇上,还是从别人嘴里才知道这事的。他不愿意被别人知道自己跟南茂的关系,又担心大狗没人管饿死,所以就先去了小屋,带走了看山狗和小屋里的一些东西。
然后等夜深人静了,才来送南茂一程。
谜团解开了。
但又没有完全解开。
虽然不知道是谁报的信,不过至少搞明白,南茂为什么要敲诈勒索南奎了。
他年纪大了,很可能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之类的退行性疾病。担心自己时日无多,于是决定给儿子留下一笔钱。
可是没想到,这个念头却要了他的命。
动机有了。现在,还差证据。
听完了寒生的复述,几人都没出声。
南枝低着头,眉头紧皱。此刻她心乱如麻。
这件事就像一把双刃剑,一面是她摆脱控制,奔向自由的希望。但另一面,却是她必须接受,自己的父亲是杀人犯的事实。
而且她明白这意味什么——既然父亲能杀了南茂,那么只能说明,他们口中的“那件事儿”很严重。
还有什么比杀人更严重的?
云初走上去轻轻抱了抱她,什么话也没说。
那是一道关卡,只有南枝自己才能过去。别人帮不上忙。
父母给了孩子生命,因此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天然就具备权威和神性。正因如此,精神独立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是一个由量变逐步转化为质变的过程,而且往往伴随着痛苦。
所以,南枝需要一些时间。
要不,报警吧。
寒生打破了沉默。
趁着尸体还没下葬,没准法医能检查出点什么呢。
不妥。
云初摇头。
警是要报的,但不是现在。
现在什么证据都没。只凭这点猜想,万一报了警,又没查出死亡原因有什么可疑的,那可就打草惊了蛇。到时候南奎没什么事,南枝可是又要遭殃了。
可是,耗子如果没撒谎的话,他压根不知道南茂用来要挟的“那件事”是什么。而小屋里也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如此,线索又断了。
寒生泄了气,一脸的沮丧。
云初想了想。
咱们换个思路吧。
这就像解算术题,有时候不一定非得先求出结果,也可以先搞清条件之间的关系。
南奎在接电话的时候说过,他和南茂都参与了“那件事”。
所以,我们可以先弄清楚,南奎和南茂之间,除了同族亲戚这一层之外,还有别的什么联系。这样或许可以从侧面判断出“那件事儿”究竟是什么。
南枝这时已经缓过神来,点点头,说她来想办法。
其实此刻,云初心里在想着一件事。
从耗子的话里,她发现了一个细节——南茂起了勒索的念头,是在一个月前。
算算日子的话,那正是她和浩辉相亲的时候。在那之后她便坠崖受伤,在医院待了一个礼拜。直到她出院后,浩辉大张旗鼓送她回村,村里才知道了他俩的亲事。至于“彩礼”的事情传开,那更是在此之后的事儿了。
也就是说,一个月前,远在山上的南茂根本不可能听闻“天价彩礼”,去勒索南奎。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南茂突然打起勒索的主意呢。
这个问题南枝不知道,寒生也想不出,恐怕只有云初知道了。
一个月前,她在山上与南茂遇见。南茂将她认成了“某个人”,从而引发了强烈的怨念。
这“某人”是谁,她心里已经有了底儿,只是还不能确定,她得先找到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