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楚字是这样写成的

楚国是一个传奇。

楚国地处蛮夷之地,与商朝无亲,与周朝非戚,起步时面对的是势力强大的周王朝和齐、晋、鲁、卫、宋、郑、蔡、燕等周王室的同姓近亲诸侯国,周边是趋炎附势狐假虎威的附庸国,身后是更原始更野蛮更落后的南蛮。地处边缘、身置夹缝,环境复杂而险恶,但楚国突出重围,先后跻身春秋三小霸、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之列,势力范围东指大海、西抵巴蜀、南达两广、北至陕南,覆盖今鄂、湘、川、赣、皖、苏、浙、豫、陕、鲁等地,雄峙中华八百年,创造了从小到大、由弱变强的奇迹,却最终没能逃脱覆灭的命运。但栉风沐雨的楚文化像一座轩昂绮丽、姿态万千的高峰,屹立在中华民族历史长河的岸边。

楚字头上木成林,楚人从草莽间走来。

“清华简”中《楚居》记载,楚部族的先君叫鬻熊,鬻熊的妻子妣厉生熊丽时难产而死,巫师用荆条“楚”掩埋了妣厉。为了纪念她,部族人称自己的地域为“楚”,或者“荆楚”。

楚人认为自己的先人是祝融。《史记·楚世家》载,“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山海经·海内经》载,“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也就是说,楚人是黄帝的后代。《史记·楚世家》还记载,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山海经·大荒西经》载,“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也就是说,祝融也是黄帝的后代。《山海经·海内经》载,“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沃,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也就是说,祝融又是炎帝的后代。

多版本性是中国神话故事的特点,无论是炎帝族的祝融氏,还是颛顼族的祝融氏,楚人都认作自己的先人,自己是祝融后代。考古发现,祝融八姓原分布在中原地区,《汉书·地理志》说“今河南之新郑,本高辛氏之火正祝融之虚也”,也就是说,楚人祖先最早是祝融家族的,家住中原新郑,在商朝晚期被赶出去了。

被赶出中原的这一支部族姓芈,流浪到了荆楚。先是被商朝逼得到处跑,后来被周朝挤得没地儿去,大包小包挈妇将雏,走向风雨凄迷蛮荒混沌的南方,又与南蛮三苗各族争地盘,漂泊到了远离中原,位于今天湖北宜城一带的雎山与荆山丛林、蛮河与沮水河川,沦为楚蛮。想北返中原,但周朝防线紧箍、城门紧闭,拒楚于门外,还不断扩大封地,挤得楚只剩立锥之地。

等到第四任酋长熊绎上任,周王室才看在楚部族先君鬻熊当年辅佐先王有功的面子上,封了一块土地、赐了一个国名,叫楚国,授了一个爵位,是子爵。爵位是最低档的,位置是最边缘的,国土面积是最小的,“土不过同”,即不到方圆五十里。圈养在汉水流域丹水一带,国都设在丹阳,也就是今天河南淅川,楚部族从此成了楚国,是周王朝的异姓诸侯,人称“楚子”。按周王朝年谱算,这大约是在公元前1040年左右的事,距今已三千多年。

当年周武王灭商之后分封,“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皆举亲也”,大国诸侯几乎都姓姬,但楚不是。楚国最早的家业不是靠分封得到的,也不像商对夏、周对商,一个朝代替换前朝,一个国家灭掉别国,把江山社稷、臣民粉黛、锅碗瓢盆等等一股脑儿全盘剥夺、照单全收,楚完全靠自己打拼。楚国创立之初很穷,连祭祀的牺牲都是从邻国鄀国偷来的,落下了“鄀国盗牛”的千古笑柄。从熊绎开始,历代君王率黎民百姓“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开山拓荒三百年,地盘一寸寸扩大,渐成气候。

公元前740年,杀伐果敢的熊通一刀杀掉无能的亲侄子,夺过权杖成为楚第二十任酋长,开写历史新篇。熊通显然不满足酋长这个称谓,自立为王,曰楚武王。这是中华历史上商周王朝之外第一例自称为王的,而且是非王室血亲。在他之前150年的楚国第九任酋长熊渠开疆拓土,打下长江中游的庸国、扬越、鄂国,封三子分别为王,以镇守这三个要地,被视为效仿、挑战周王朝,已经是惊世骇俗之举了,直到今天我们还没有称呼熊渠为王,因为他没敢自封为王。有如此豪胆的,楚武王熊通是第一个。

楚国像一根带刺的荆条,在蛮荒之地野蛮而自由地生长。

楚武王熊通在任五十年,治楚兴楚,对内以铁腕治国敢作敢为,对外以铁拳出击敢打敢拼,把尚处蛮夷之地的江汉平原拓展成楚国新天地,楚武王因此与郑庄公、齐僖公跻身最早的“春秋三小霸”,为后来的强盛打下最初的底子。

其时,楚武王接过的江山不过是弹丸之地,尽管前面十多位国君勤勉力为,但周王室给楚圈定的城邦范围有限,楚君们不敢越出一步,增加的土地不过是城墙边的菜园子、土围子、后花园,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国土面积。随着封国增多、蛮夷蜂起,掣肘频繁,竞争加剧,楚国已是强邻环伺,被视若囊中之物了。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楚武王上位三年即以攻为守、南征北战。首攻选南阳,虽未攻下,但军阵前锋直抵周王室眼皮底下,让周王和护卫诸侯们看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楚国北攻不成便调头南下,一举打下位于今天当阳的权国,派了一个人去当县官,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设县制,这个由楚国发明的伟大专利,后来被秦始皇借鉴为郡县制。但这个权县县长却闹独立,楚武王再打再占,这才搞定。之后楚文王继承父王遗志乘势出击,将州国、蓼国、邓国、申国、息国依次拿下,迁都到位于今天湖北荆沙的郢都,延续着楚武王的余威,但好景不长,只在位十三年。经过楚武王时期和后武王时期的砥砺奋进和接续奋斗,楚国渐渐跻身春秋大国之列。

此后,历任楚国君扬勃兴之余威,先后攻打随国、黄国、英国、古麋国、卢国、罗国、绞国、州国、六国、庸国、陈国、蔡国、郧国、戎国、夔,称霸汉水流域,越过汝水、颍水、淮水,抵达洛水以南、宋国以西,剑锋横扫北纬三十五度以南大半个中国,与周王室分封的诸侯国近在咫尺,分庭抗礼,散发着咄咄逼人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各国从此不敢小视楚国,“弱者”成了“横者”。

楚国的快速崛起,归功于第二十三位国君熊恽,即楚文王之孙楚成王。楚成王在位四十六年,励精图治、发奋图强,地盘扩大至“楚地千里”,气势逼人,使楚国从“横者”成为“强者”,令中原各国心生羡慕嫉妒恨。面对这个离经叛道的异族,诸侯们经常合伙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想打击楚国分一杯羹,但又惧怕楚人那寒光凛凛削铁如泥的青铜利剑、钢铁利剑,以及野性偾张浑不吝的蛮劲。权杖传到第二十五任国君楚庄王熊旅手里,楚国已发展成为令中原诸侯艳羡惧怕、邻邦争说的泱泱大国,楚都郢城更是“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号曰朝衣鲜而暮衣敝”,俨然世界大都市了。经过楚成王、楚庄王跨越八九十年的勤勉奋斗,楚国这个南方大国终于成为天下强国、春秋霸主。

楚国在强大,但“强”字的背后,是一个“忍”字。面对商周二代形成的先天生长环境,楚人忍受、忍耐,忍让、忍痛,隐忍不发、忍辱负重,楚国历代君王的心底都深深地烙着“忍”这个字,入骨三分。楚人被商朝赶出中原,一路南迁,在荆棘之地苦苦等待了几百年,忍;晚商时期,强盛的商朝视楚为眼中钉,赶走了不算,还想灭尽杀绝,武丁王甚至亲自率兵剿楚,楚到处躲匿,忍;帮助周人推翻了商朝,却反受周王室和诸侯的冷落、欺负,忍;《诗经》列有十五国风,没有楚,还训诫周家子弟不要追逐南方女子,“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楚地楚人楚文化一直受歧视,忍;《诗经》甚至以斥责的口气说“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意思是蛮夷之地愚蠢的楚人啊,你竟然敢跟强大的周王朝为仇?面对如此傲慢、无礼,忍;封楚为国却地处偏远、大小如弹丸,授了爵位,却位列王公侯伯之末,忍;齐国挟天子令诸侯讨伐楚,指责楚长期不向周天子进贡“包茅”,忍;楚成王即位,提着贡品想缓和与周王室的关系,周天子回赐了一刀腊肉,但警告说,你就在南边待着,别侵犯到北方来,忍;周天子举行诸侯会盟,楚国君连个吃瓜群众都当不上,好不容易得到请柬参加了一次岐阳盟会,却只能挨着鲜卑部族首领一起坐冷板凳喝凉粥,忍;楚庄王兵临周朝城下,打探鼎的模样,被周天子的特使王孙满一通奚落,忍。踌躇满志的楚庄王在周王室城门外搞军事演习和阅兵仪式,但愣是没敢动手。春秋文人编排了不少歧视和奚落楚人的成语俗语故事,如“刻舟求剑”“晏子使楚”“削足适履”“尾大不掉”“南辕北辙”“狐假虎威”“亡羊补牢”“自相矛盾”“叶公好龙”“画蛇添足”“楚人鬻珠”“买椟还珠”“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等,楚人从不争辩什么,忍声吞气,一忍再忍。

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天下难忍之事,是磨炼心性。世事维艰像磨刀石,楚人在砥砺中强健,楚国从荆棘中站起。

盟会,是商周以来各方诸侯首脑、部族首领的议事机制,各国都很看重。据《春秋》经文和《左传》记载,春秋时期的公元前701年到公元前506年的近两百年间,各诸侯国和各部族举行过九十多次会盟,其中重要的有二十次,而楚国只参加过三次,第三次是在公元前538年,楚灵王欲效仿当年霸主齐桓公代天子行事的做派,想秀一下肌肉,主动要求并主持召开的,晋、宋、鲁、卫、曹、邾等国还借口不来。盟会上楚灵王面露骄色,引起诸侯们的暗怨,埋下杀身之隐患;公元前506年的第二十次重要会盟,是背着楚国召开的,代理周王室朝政、总领百官的轮值主席国刘国的国君刘文公,召集晋、齐、鲁、宋、蔡、卫、陈、郑、许、曹、莒、邾、顿、胡、滕、薛、杞、小邾共十八国在召陵会盟,会议由晋国主持,商议怎么伐楚。此时,吴、唐、蔡三国联军正以三万兵力猛烈攻楚,吴王阖闾亲率武器装备最精良的吴军,悄无声息地绕过大别山偷袭楚国,从楚军守备最薄弱的信阳攻入,直捣汉水,五战而杀入楚都郢都,焚毁宗庙,疯狂屠城,楚国军民奋起死战,打得尸山血海、昏天黑地。楚昭王逃亡到郧国、随国才保住性命,已故的楚平王被拉出墓穴鞭尸。要不是越国从背后袭击吴国帮了楚国,秦国也派五百雷霆战车相救,楚国就画上句号了。这次战斗在楚国史上留下奇耻大辱。

这一切,楚国忍了。但“忍”不是忍声吞气,忍的背后是不认输。

楚国,在等待利剑出鞘的那一刻。

楚人有自己的乡愁。

打开春秋战国时期的地图会发现,几百年间楚国用兵的重点一直在北方。

那里,有楚人曾经的家园。

在江汉之间成长起来的楚国,要北进中原,遇到的最大障碍是随国,而随国正是周王室用来遏制打击楚国的先锋,又是占有长江流域铜矿资源的前卫。从公元前985年起,周昭王姬瑕在十多年间发起三次大规模伐楚,最后身死楚地汉水,每战必经随地,随国必是主力;楚国也誓言拿下随国,楚武王熊通三次征伐随国,一直打到公元前690年,七旬高龄的楚武王抱病征随,中道崩殂,死在征途上一棵樠树下。随着楚国势力增大,随、楚两国关系一度亲密,在公元前506年吴国杀入楚都郢都时,楚昭王还躲进随国避难,而随国也死不交出楚昭王,在两国关系史上留下珍贵的回忆。战国时期楚国为北上而清剿周王室派来的各个子孙诸侯国,唯留随国独存、交好,一直到公元前339年楚威王时期随国不复存在,随地成为楚国进军中原的前沿阵地。

拿下北邻随国这个姬姓诸侯,既清侧除患、敲山震虎、搦战周王室,又修建起安全隔离带,楚国地盘迅速扩大、势力向北挺进。春秋时期与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并雄的楚国君王是楚庄王,齐国一直是楚庄王的对手。公元前656年,最早的霸主齐桓公忌惮于楚国对陈、蔡两国的威胁,拉着八个诸侯国伐楚,发现吃不下,便与楚国会盟于召陵,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召陵之盟,由齐主持。楚国强势北上,其意是想引起周王室或者至少是齐霸主的注意,参与游戏规则制定,分得话语权。公元前318年,楚在最后一刻中了张仪的计,放弃齐国,六国合纵失败,终为秦灭。与晋国抗衡,是为了拒之于北方、不让晋这个周王室的亲儿子染指和回归中原。公元前506年召开的历史上第二次召陵之盟,共商伐楚之计,就是由晋主持的。与吴国较量,是想遏制这个东方势力往中原方向的扩张,且抵挡“无岁不有吴师”的侵扰。与东夷越国交好战少,“天下之国,莫强于越”,楚国联手越国灭了吴国,然后再回戈一击灭了越国。与崛起于西部的秦国则展开了长达百年的持久战,直到楚拼光了家底,功亏一篑,满盘皆输,遗恨千古。

身在南楚,心在中原,乡愁不曾淡忘,目标从未改变,楚人以战争的形式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向着故园的方向打拼,每赢一场、挪近一步,每输一次、伤心一场,直到最后梦断秦手。

丛林法则是血腥的。蛮族时代的任何一个部落都是军事集团,其生存方式主要是战斗。部落之间争地盘、抢猎物、分财富靠打,部落内部争权位、排座次靠打,恶劣的进化环境和险恶的生存空间决定文明程度。中国社会进入西周时期、春秋战国时代,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型,文明程度在提高,但冷兵器战争状态未改但武器在优化,频数密集、规模扩大、程度更惨烈,卷入的政治军事集团更多、纵横关系更加复杂,动辄数十万人参与、上十万人殒命。各种利力的争占、争抢、争夺,各种力量的对比、对杀、对峙,一次次刷新中国历史的版图。国际关系此时为友、彼时为敌,世上皆敌、天下无友,既有朝秦暮楚,又有朝晋暮楚,没有永远的敌友、只有永远的战斗,因此动荡是常态、摇摆是常事、分分合合是常数,战争从不离席,胜负决定一切,血性在血泊中凝成,狼性在狼烟中练就。久而久之,这种状态培养出三种国家心理,一种是仇外、一种是惧外、一种是崇外。导致两种结果,一是强者为王、强者愈强,斗争意识、危机意识、学习意识、创新意识增强;二是强弱分化,弱者为朋,弱肉强食、弱者愈弱,在大浪淘沙中被淘洗出局。从夏禹时期“执玉帛者万国”到周武王伐纣时诸侯三千,从西周时期天下方国八百到战国七雄,最后天下一国为朝、最终一统,地图被一次次改写涂抹,格局被一遍遍打破重启。这是战争的发展史、文化的舞台剧、人类的教科书。中华民族在踉踉跄跄中前行,但方向明确、目标坚定。

血雨腥风春秋史,刀光剑影战国册,西周东周享国791年,春秋战国历时549年,在这两条古老的数轴上,楚国贯通首尾,从未缺位。

面对强手如林、虎豹环伺,在夹缝中求生存、在边缘处求发展,从一角蛮夷之地野蛮任性地生长的楚人,深刻而清醒地认识到打是硬道理,扩张的欲望得到了充分的发育。剑锋出真理,敢打才会赢,由小到大、由弱变强的历史,逐鹿中原、群雄并起的现实,使楚国信奉奋斗的哲学。战斗只为重返,隐忍只为梦想,上千年来楚人从来没有放弃艰难的回归之路,一步步走向中原故土,一次次走向梦想高地,在风云际会中走近历史舞台的中央,创造了先秦历史上一个被驱逐之部族终归故里、一个蛮夷之国走向强盛的奇迹。

回望新石器时代中华文化版图,长江、黄河无疑是两大文明的源头,由此滋生出六大文化圈,色彩逐渐明朗,边界日益清晰。以仰韶文化为代表的中原文化,在黄河岸边郁郁葱葱地生长;以大汶口文化为代表的黄淮流域文化,在红陶黑陶器物中散发出幽幽陈香;以湘楚文化和巴蜀文化为代表的南方文化,在长江上中游地区遍地开花;以河姆渡文化为代表的江南文化,在长江下游以南的田野水乡馥郁芳香;以红山文化和大地湾文化为代表的北方文化,覆盖长城以北、辽河流域、陇东地区;以鄱阳湖、珠三角为轴线,辐射赣粤闽台的南部地区文化。这些文化圈出现有先后,覆盖有大小,但都是数千年的底蕴,共同形成中华文化最古老的底色,楚文化则是这些文化圈中成长最快、生长最久,最活跃、最强劲、最坚挺的一支。

文化是一种动态平衡、相互制衡,永远在被打破;文化也是一种神秘状态、模糊地带,永远在被认识。如果以中原文化为原点,那么它与华夏文化,与蛮夷戎狄“四夷”文化的边界在哪里,之间有着怎样的子集、交集、并集、补集?中原文化尤其是周朝的礼乐文化博大精深,无疑是处在中华文化的主体主导主流地位的,在形成中华民族共同理想信念、价值理念、道德观念上,发挥着开疆拓土奠基性和四梁八柱框架式的作用。那么它是如何与长江文化、西域文化、海洋文化等相处互通的?是如何与各种文化共享中华文明盛宴,共同点亮中华文明之光的?春秋夜放花千树,战国潮急鼓声催,文化板块剧烈冲撞、雷霆激荡,地域文化交流交融,诸子百家竞相登场,治政主张、哲学观点、文学成果、科学思想如山火燎燎井喷涌现,中国文化进入杂乱期、动荡期、碰撞期,也迎来了繁荣期、融合期、高峰期,中华文明的天空因此而星光灿烂霞光万道,人类文明的星空因此而光芒四射交相辉映。

历史给楚文化一个空间,楚文化还神州一片灿烂葱茏。

楚国,是中华文化最早的课代表。

公元前1046年,武王伐纣,中国历史进入周时代。周朝享朝790年,是中华历史上最长久的一个朝代,周王室是班长。

周文化的影响力、辐射面无疑是巨大的,但随着分封赐地的规模扩大,诸侯蜂拥、强人蜂起,争食抢地,经济凋敝,周王室不得内征诸侯、外御戎狄、家防窝斗,常感劳民伤财、损兵折将、力不从心。周平王东迁后,群雄逐鹿、中原板荡,岁月不再静好,危机不断出现,王室衰微、王权旁落、王令脆弱,班长日子更加不好过,天下共主的局面不可避免地走向虚化。各国都在试图寻找历史的罅隙,乱中取胜、变中求生,楚国的梦想宏图一次次被激活重塑,但也一次次被打碎捣毁。因为,楚国遇到了四个强敌劲旅。

第一个叫吴。吴本是周王室宗亲诸侯国,先祖太伯本是周太王之长子,因主动让王位而被封地勾吴。“太伯奔吴”离家太早,又与“断发文身、与民并耕”的江南夷民共同生活得太久,被中原的本家兄弟们渐忘,视为东夷。吴国称王的历史,当从公元前585年吴王寿梦算起,在此之前吴地十几任君主,之后到夫差被越王勾践所灭,共七位吴王。公元前584年,楚庄王时期的楚大夫申公巫臣私逃到晋国,晋国派他出使宗亲吴国,巫臣用楚国的先进技术和管理帮吴国建军队,吴国这时才开始与中原各国打交道,这已是春秋晚期。吴国奉行先军政治,在申公巫臣、伍子胥、伯嚭、孙武等最杰出军事家们的帮助下,走出了一条改革强军、科技兴军之路,从军队编制、组织程度、作训方式、战车改进、武器装备、行军编队等方面大胆创新,战斗力大增,吴师的“文犀长盾,偏诸之剑,方阵而行”的威风,一度令对手闻风丧胆、望尘即溃。令人深思的是,吴国的这几位杰出军事家中的前三位都是从楚国逃亡出来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楚国自然而然地成为他们复仇的首攻目标。吴先是帮晋打楚,后是主动搦战楚国,但在公元前473年被楚所扶持的越所灭,吴王夫差自杀。吴国在战国大戏闭幕之前的两百五十年就退出了舞台,来得晚,走得早。但吴在被灭前三十年,即公元前506年,就已经给了楚一记重创,吴王阖闾倚仗重臣伍子胥、孙武发起“涉淮逾泗,越千里而战”的长途奔袭,五战五胜,十天即攻入楚都郢城,差一点让楚国落了个国灭君亡的下场。这一击,伤到了楚的筋骨。

第二个叫晋。晋原本叫唐,位于今天山西太原、临汾、运城一带。周武王立朝后封亲儿子虞为侯爵,派驻这里,为唐叔虞。虞的儿子燮继位后改国号为晋,晋的国君即为晋侯燮。由此看得出晋与周王室的血缘关系。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时晋勤王有功,得到周王室奖励。同时受到奖励的还有一个,是当时还处在西部、国力较弱、资格尚嫩的秦。虽不是血亲,但秦为周平王东迁保驾护航,立下汗马功劳,因此得到周王室赐予的岐山以西大片土地,迅速强盛起来。于是,野孩子与亲儿子之间势必发生争宠之战,最终秦战胜了晋。公元前659年,秦穆公继位,这位杰出的政治家审时度势,认为秦与晋谁也吃不了谁,互相对抗不如联手共强,此举得到同样有政治雄心的晋献公的响应,于是便有了“秦晋之好”。晋惠公继位后背信弃义与秦国翻脸,而且对周天子傲慢无礼,晋惠公死后晋怀公即位。公元前636年,秦穆公认为时机已到,便扶持被父亲晋献公、弟弟晋惠公、侄子晋怀公迫害,长期流浪在外的晋国公子重耳回晋继位,是为晋文公。在秦国帮助下,晋文公武功卓著,晋国重振雄风,但在挥师中原的过程中遇到向北扩张的楚,晋楚之间也从此在中原地区拉开长达一百三十年的争霸战。到公元前506年吴破楚入郢之前,晋楚两国进行了城濮之战、方城之役、北林之战、柳棼之战、颍北之战、邲之战、晋楚绕角之役、晋伐蔡攻楚破沈之战、鄢陵之战、彭城之役、焦夷之战、湛阪之战、晋破楚方城之战十三场战争,晋国以十一比二击败楚国,其中最大规模的城濮之战、邲之战、鄢陵之战、湛阪之战四场战争中,晋也以三比一败楚。在晋楚争霸过程中,晋处在明显优势地位。尽管如此,楚国一直是愈挫愈勇、寸步必行,向着北方挪近。楚晋强手交锋的结果,是两强愈强,双双长期占据霸坛,直到三家分晋。与晋的战斗过程中,楚探亲式地回过一次中原。《左传》记载,宣公十二年(前597年),归心似箭、豪情万丈的楚庄王围郑,晋师救援,但为楚所败,这就是历史上楚军大败晋军的“邲之战”。楚庄王一路追到黄河岸边,谢绝了手下人提出在晋军尸山上建一座辉煌建筑,以炫耀赫赫战功的建议,却提出“止戈为武”的主张,只是在黄河边上建一座祭祖的神庙,泪流满面地告慰先人,长久漂流在外的游子又回来了,转身又回到家业越来越大、无法割舍的楚。北方的晋,南方的楚,是春秋五霸中最有实力的两个大国,而晋一直是阻止楚回中原的最大强敌。晋楚之战,一直让楚郁闷。

第三个叫越。越是真正的东夷百越之族,先人是大禹的直系后裔,创造过河姆渡文化和良渚文化,在春秋战国时期一直处于强势,冲顶“五霸”“七雄”都只差一口气。越、楚关系原本密切,密切到什么程度?考古专家在湖北荆州江陵县望山楚墓群中,发现躺着一柄镌刻有“钺王鸠浅,自乍用鐱”字样的剑,断定为越王勾践自作自用之剑,可谓旷世之宝,但这把剑怎么跋山涉水地到了荆楚之地的呢?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编出了这样一个故事:勾践有一个女儿曾嫁给楚昭王为妃,此剑可能是陪嫁物,也就是说楚王曾是越王的女婿。此剑一出土,有文字可考,有实物为证,故事变成了历史。擅攻者重交,善弈者谋势,越成为楚控制中原周边、东南方向,牵制晋、齐、吴进入中原腹地,压制江淮地区的一颗重要棋子。越也卖力,经常在吴与别国交战时,从背后给吴一刀。一旦越完成灭吴的任务,兔死狗烹,自己的末日也就到了。公元前333年,也就是勾践赠剑一百六十年后,越王无彊听信齐威王唆使,偷袭多面作战、防守空虚而又国库充盈的楚国,想占个大便宜,没想到谋深一筹的楚威王早就派著名大间谍昭滑在越国卧底了五年,越军刚起贼心,楚军便一剑封喉抢了先机,再回手一剑破齐军于徐州,越王无彊被杀,家族子嗣或逃往江淮、东南沿海,或自立为王。越民还在,但越国不在了。失去了这个对手,实际上也是少了一个帮手,楚其实也惆怅。

第四个便是秦。秦的始祖秦非子是商纣王手下名将飞廉之子恶来的后代,不是商王室成员。秦先人离开中原的时间要比楚先人要晚一个多世纪,周平王东迁时秦人护送进入中原而被封为诸侯,也就是说秦以国家身份登台的时间要比楚国晚三百年。但历史的舞台向来不以到场先后,而是以实力论英雄。说秦必说晋。秦穆公是秦国第九任国君,如果说当年齐桓公收留晋国公子重耳,并赐之少女为妻,是有情之人,楚成王是当年以周礼善待重耳的有恩之人,秦穆公则是帮重耳登上晋之国君宝座的有功之人。秦与晋的关系很有故事,当年晋献公为了搞好与秦的关系,把女儿嫁给了秦穆公,人称穆姬,把秦穆公变成了晋国公子重耳、夷吾的姐夫。夷吾登位变成晋惠公后,秦穆公把女儿怀嬴回嫁给晋惠公夷吾的儿子、后来的晋怀公圉,但晋惠公、晋怀公父子反秦。公元前636年,秦穆公帮助夷吾的哥哥、圉的伯父重耳回国,支持重耳杀了自己女婿、重耳的侄子晋怀公圉,并登上王位,是为晋文公,秦穆公让女儿怀嬴又改嫁给晋文公重耳。这样,秦穆公既是晋文公的姐夫,又是晋文公的岳父。“秦晋之好”,好是好,就是好得有些乱。如此,春秋五霸中秦、晋各占一席,两国联手十年,半壁江山尽入囊中,而且晋的排位还靠前,是秦借以阻击楚国北上和西侵的重要力量。事实上楚国好几次被打得嗷嗷叫,都是秦、晋、吴合伙干的。晋文公死后秦晋失和,反目为仇打得你死我活,直到公元前621年秦穆公去世及至春秋末期,秦国都没有成为中原舞台上的男一号,但这位秦穆公在位三十八年,把秦国调养得肥肥壮壮的。秦穆公之后到秦孝公之前,秦国经过了两百年的消沉和蛰伏期;公元前361年,秦孝公成为第二十五任秦国国君,他对内重用商鞅、实行变法,改革行政、革除旧弊,奖励耕战、发展农业,并且迁都咸阳,加强中央集权,国力日增;对外与楚和亲、与韩盟约,联合齐、赵攻打魏,势力范围拓至洛水以东,拉开了攻占中原的架势。秦孝公之后,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前赴后继,一代接着一代干,一代更比一代强,一百多年间没有出现方向性失误、颠覆性决策、根本性错误,一路凯歌。公元前247年,秦国第三十一任国君、十三岁的嬴政即位,九年之后亲理朝政,果敢机智的他一举清除吕不韦、嫪毐等宫廷乱党集团,开始了“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的壮举。秦国历史的足球运转了五百多年,终于传到了嬴政脚下,只等他的临门一脚。长达十年的谋势布局开始了,国富兵强的秦国要下一盘大棋。

天下分久必合,春秋棋局正在重新谋篇。

让我们拂却历史的烟云,看看秦是如何走向历史舞台中心的;看看韩赵魏楚燕齐六国是如何走进历史倒计时的读秒阶段的;看看楚国是如何走向穷途末路、梦幻破灭的。

六国有六种活法,也有六种死法。

韩国始祖韩武子,是周武王之子、周成王之弟唐叔虞的臣下。唐叔虞受封于山西河津的晋水之侧,韩武子作为晋国大夫,受封于今天陕西韩城的韩原,后迁到今天山西临汾的平阳,成为晋国望族。春秋末年,韩、赵、魏三家分晋,中国历史进入战国时代。公元前403年周王室承认并封韩、赵、魏为诸侯,韩国建都于今天河南禹州的阳翟。韩国曾以兵器闻名天下,“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韩国弩能射八百米之外的目标,韩国剑也是锋利无比,“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当敌则斩坚甲铁幕”。但是韩国地处多国之间,尤其是夹在齐、秦两个大国之间,与谁走近都不行,两头受气、两边挨打;地盘狭窄,灭郑国、迁都新郑扩充了一些地盘,仍然没有战场纵深,经不起打。关键是韩国地处秦国东进之要道,秦想灭六国,必先灭韩国,所以六国中第一个被灭的就是韩,几乎是秒杀。

赵国始祖造父,是商朝嬴姓部族,商纣王名臣飞廉次子季胜之后,周朝时是周穆王的驾车大夫。周穆王远会西王母时,徐国造反,造父以日驱千里的速度送周穆王回镐京指挥平乱,因此立功被封于赵地。赵家后代因不满周幽王的昏暗统治,移居晋国,成为晋国与智氏、韩氏、魏氏、范氏、中行氏势力相当的六大家族之一。公元前453年,赵、魏、韩三大家族分解了智氏家族,公元前403年三家分晋后被周王室封为诸侯国。赵国在盖世英雄赵武灵王时期,实行胡服骑射的政策,军队以步兵为主转变为以骑兵和弓弩兵为主,士兵装束一律采用短衣紧袖、皮带束身、脚穿皮靴的胡服,战斗力大大提升,赵国骑兵的嘚嘚马蹄声和嗖嗖箭响令各国闻风丧胆,驱胡狄、灭中山、筑长城,连续打败齐、秦、燕,成为军事强国,一度与秦比肩。赵武灵王死于宫廷内斗后,赵惠文王继位,虽有廉颇、蔺相如等名将辅佐,但公元前260年长平一战,赵孝成王用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取代老将廉颇,导致赵国大败,秦将白起斩杀坑杀赵兵四十五万之众,史载“长平之战,血流漂橹”,赵国元气顿失,“沿街满市,号痛之声不绝”。一年后的邯郸之战,赵国奋起合纵抗秦,虽有短暂中兴,但终因心力不足,从此一蹶不振、苟延残喘,直到赵王被俘、赵国被灭。赵国可谓被秦坑杀。

魏国始祖毕高公,是周文王第十五子,封国在毕地而得姓。西周末年毕国亡于西戎,后裔毕万投奔晋献公,成为晋大夫。公元前661年,晋献公命毕万灭姬姓魏国,成功后将今天山西芮城一带的魏地封赏给毕万,并赐魏姓。魏氏毕万之孙魏犨因为护送晋公子重耳逃亡有功,被赐爵封地赏官,成为晋国六大家族之一。三家分晋之后,魏国开国君主魏文侯任用李悝、翟璜为相,乐羊、吴起为将,变法图治、称雄图霸,一度是七国中最早的强国,楚国的吴起变法、秦国的商鞅变法都是因为受到李悝变法的影响。但后来南受辱于楚、西输给秦、东败于齐,元气大伤。公元前293年,秦将白起发动伊阙之战,灭韩、魏联军二十四万人,魏精锐尽丧。公元前225年,秦将王翦之子王贲攻魏国都大梁,以黄河水淹城,死伤无数,魏王投降,魏国灭亡。魏国可谓被淹杀。

燕国始祖姬奭,是周武王之弟,正宗的周王亲。燕享国八百二十二年,在先秦各国中与齐国一起是寿命最长的。公元前664年,燕国不堪山戎袭扰,燕庄公向霸主齐桓公求救,战事告毕,燕庄公千恩万谢长亭相送,把齐桓公一直送进齐国境内,且一送再送,恨不能送回王宫扶上炕。齐桓公也是性情义气之人,干脆一跺脚,你送我到哪儿,我就把脚下这地儿送给你,燕国受益多多。从此燕齐两国交好,高层互访密切。一百二十年后,燕国宫廷内乱,燕惠公逃到齐国,齐约晋一起重兵护送燕惠公回国归位。再过一百五十年后,齐、燕反目,齐偷袭燕,燕求救于晋,晋帮燕败齐。公元前355年,燕国在易水之畔再次打败齐国,立住脚跟,纳才图强,与韩、魏、赵、中山组成五国朋友圈,互认为王,地位开始提升。实力见长的燕国,又开始了与齐国的长期对峙,并与紧邻的赵国多次交战。公元前228年,秦国破赵国邯郸,兵临易水,唇亡齿寒,燕国上下一片惊恐。公元前227年,燕太子丹派刺客荆轲携带燕之地图和秦之叛将樊於期的首级前往秦国,企图诈降以刺杀秦王嬴政。刺秦失败后,被激怒的秦国派出最猛战将王翦大举攻燕,一路追击,燕王杀太子丹向秦求和也不行。公元前222年,秦国派王翦之子王贲追到辽东,生擒燕王,燕国被怒杀。燕的悠久历史,被秦一刀了断、一剑改写。

齐国历史有两段,始祖或称两位,一位是姜齐,姜太公姜子牙吕尚;一位田齐,齐太公田和。周朝之初,周武王封师父、功臣、姜子牙吕尚于今天山东淄博的齐地,授侯爵。齐是周朝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诸侯国,是为姜齐。齐国历史上宫廷斗争激烈,国君屡屡被弑,公子频频争位,剑拔弩张,危机暗伏。公元前685年齐桓公成为齐国第十六任国君,齐国才由乱而治进入稳定发展期。齐桓公志向远大、才干卓越,以曾经的政敌管仲为相,强力改革军政,推动经济增长,在位四十三年,使国家得以长足发展,富甲一方,兵甲数万,实力超强。他以“尊王攘夷”之名,“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之功,成为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之后,宫廷内讧频仍,卿大夫们继续掌政干政,势力越来越大,甚至废立国君、大开杀戒。内乱必受外侮,宋、曹、卫、邾、鲁、郑、莒、滕、薛、杞、小邾等国攻齐,齐国日显颓势。公元前547年,齐景公即位,在位五十八年致力光复霸业,国内相对稳定,战事相对稀少。公元前490年齐景公病逝后,卿大夫们裹胁公子们再次拉开互相残杀大幕,齐国断断续续维持了近两个世纪的霸业风光不再。之后的近百年,齐国政坛基本上被田氏家族把持。公元前391年,齐国的国相、田氏家族代表人物田和干脆废了国君齐康公,把他放逐到一个海岛上,“食一城,以奉其先祀”,田和自立为国君齐太公,是谓田齐。五年后,周王室承认田和为齐侯。因此,齐国的上半场是姜齐姓吕,下半场是田齐姓田。齐国历史的下半场,争斗比当年姜齐更残酷、更惨烈。田齐第四代国君齐威王以邹忌、田忌、孙膑为佐,纳谏用能、礼贤重士,接续奋斗,国力日渐强大;齐威王之子齐宣王好战善战、武功卓著,征燕、攻楚、打秦、灭宋、袭晋,出击韩、赵、魏,打了一百五十多年,打出了天地,也打乱了格局,而早已成竹在胸的秦国,在剿灭五国的同时也悄悄地逼近这个腰缠万贯却阵脚已乱的昔日大国、今日富国。公元前221年,秦兵绕开齐国四十万兵力,突然出现在齐都临淄,齐国上下大惊失色,佐政的后胜是齐废王田建的王后之族弟,收受了秦国巨额贿赂的后胜建议齐王不做抵抗,出城投降。就这样,享国八百二十三年的春秋首霸国齐国成为秦国最后一个灭的国家,可谓被劫杀。

无论是被秦国秒杀、淹杀、坑杀,或者怒杀、劫杀,本质上都是自杀,此所谓“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

在说秦是如何灭楚之前,先荡开一笔,说说春秋五霸。其实,齐桓公、秦穆公、宋襄公、晋文公、楚庄王这五位霸主并不是同时出现的。第一个出现的齐桓公到最后一个离场的楚庄王,跨时近百年。五位霸主中,齐桓公主政时间最长,四十三年;秦穆公次之,三十八年,而且秦穆公比齐桓公晚到场二十六年,二人的交集是十六年;宋襄公、齐桓公、秦穆公三人只有七年的交集,从公元前650年宋襄公上位到公元前643年齐桓公病逝,春秋天下是属于他们三人的;晋文公与齐桓公没有交集,与宋襄公仅一年交集,而对秦穆公却是感恩戴德直到秦穆公寿终正寝;倒是楚庄王与诸位霸主完全没有交集,独霸春秋时代二十二年。但庄王之后无庄王,后继乏人。从楚国历史上看,明君虽有,但间隔时间太长,从楚部族第一个有作为的首领熊渠到第一个敢自称为王的楚武王间隔一百四十年,从楚武王到第一次挺进中原、把势力推到淮河中游的楚成王间隔七十年,从楚成王到以雄韬伟略著称、跻身春秋五霸之列的楚庄王间隔六十年,而再到战国时期外抗三晋威胁、内防群臣作乱,大胆起用魏人吴起改革变法,重新使楚国国富兵强的楚悼王,整整过了一百九十年。明君时有时无,国力弱多强少,一曝十寒。而秦国则有所不同,虽然从春秋霸主秦穆公到秦孝公也过了两百六十年,但从秦孝公开始,历代君主的霸业梦一天也没有松弛,一任也没有中断,所以才有了秦嬴政的“奋六世之余烈”。

尽管如此,楚国仍然是秦国灭六国之战中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楚地幅员辽阔,据江河之堑、峻岭之险,有战场纵深和回旋余地,易守难攻;楚国在秦国磨刀霍霍横扫六国的同时,也在秣马厉兵、备战备荒;与秦嬴政同时期的楚王是楚顷襄王、楚考烈王、楚幽王、楚哀王、楚王负刍,其中楚考烈王稍有出息,他采取一系列措施应对秦国的挤压与挑衅,国力有所恢复,合纵战略稍显奇效;楚国实行郡县制与分封制并存的制度,使得小诸侯们既可各自为政、工事高垒,又可相互抱团、群起对外。虽然楚人南征北战、西奔东走、血战到底的精神犹在,但终究晚期楚君一代不如一代,昏君乱臣,宫廷内讧,楚才不用、楚才他用、楚人攻楚导致人心涣散;“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而富强”,改革变法不彻底,制度成果难以为继,导致经济凋敝、粮草不济。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楚国,占领楚都,悲愤于昏君主国、奸臣当道的屈原自沉汨罗,以死明志,以死抗争。不得已楚国只好迁都今河南淮阳,再迁今安徽寿春。公元前223年,秦军老将王翦率六十万大军一举攻入楚都寿春,八百年的楚国訇然中塌。楚王一路奔逃,秦军一路紧逼,最终束手就擒,是谓被追杀。但即使如强弩之末、于狂澜既倒,依然发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呐喊,像砸向钢琴键盘的最后一个重音,回响绕梁,余音不散。

春秋长歌远,战国蹄声疾。战国版图翻到尾声,三个国家板块最值得关注:最大的是楚国、最富的是齐国、最强的是秦国。楚国虽大,但大而不强;齐国虽富,但富而不强。大而不强者被吃,富而不强者被劫,这是人类生存的铁律。公元前221年,“六王毕,四海一”,历经十年艰辛奋斗的秦始皇,终于完成一统天下的帝业,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始皇帝。

秦始皇是六国的终结者、春秋战国的终结者,是楚国梦的终结者。秦风凄厉,楚歌哀婉,楚人饮马黄河、牧马中原的梦想灰飞烟灭。秦朝也是自己的终结者,“族秦者,秦也”。虽然楚朝未立、楚国不再,但楚人仍在、楚风依在。双木成林,众木森森,面对强秦暴政,天下唯楚人后代揭竿而起、执木为戈。陈胜、吴广是楚地草民,项羽是楚将之后,刘邦是楚国小吏,楚之“三户”奋起亡秦,一语成谶。

秦承楚风,汉袭秦制,一代翘楚刘邦终成帝业,开创了大汉王朝四百多年的宏基伟业。历史不是简单的轮回,而是在螺旋式上升中书写斑斓与辉煌,一个民族在血泊中前进。

楚风烈烈古道边,芳草萋萋碧连天。抬头望,故国星空上的那个楚字,依然是中华民族的文化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