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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斯在晚上醒了过来。

男孩讲完他们的旅行故事后疲惫不堪,小睡了一阵,回忆过去可能总要费力气,我们由此发现生活从来不是连续不断的线,除了偶然的巧合,这既残酷又美丽。一些事件偶然路过我们的生活,而后消逝,什么都没留下。然而,有些事件我们会不断重温,因为过去就居于我们心中,为我们的日子增色,改变我们的梦想。我们的过去与现在交错缠绵,两者有时可能难分难解,你今天所说的话会在五年后回来找你,回到你身边,像一束鲜花,像一丝慰藉,或像一把染血的刀。你明天所听到的话,会把久远而珍贵的吻变为蛇咬的记忆。

男孩讲述了他们的旅行故事,重温了发生的事件,却没有说出一切,没有背叛詹斯。他既没有提邮差詹斯在划艇上的失败表现,也没有提詹斯说过的海拉和家中父亲的情况。男孩没有离题去表述詹斯的心声,但他说起了住在维特拉斯特伦的那个小女孩,她咳嗽得太厉害了,生命几乎悬于一线。他还说起了维克的牧师。可怜的老基亚尔坦。欧拉弗尔喃喃自语。更不用说安娜了。斯泰努恩说。失去视力很惨,失去对生活的欲望更糟。欧拉弗尔说。你确定吗?斯泰努恩接着说,让安娜周围一片黑暗的不是爱的匮乏,而是受损的视力?别那么荒唐,人们不会因为无爱而失去视力,这根本不可能,失明是生物学现象,是科学现象。我们对此知道什么呢?斯泰努恩说,我们对人了解多少呢?就这个问题本身而言,或许不太多。欧拉弗尔承认道。而后男孩讲起了雪、风暴、荒野、荒野上的农场主和少年,讲起他和詹斯走散了,但后来他感到奥斯塔出现在他的身边,在黑暗的暴风雪中,把他带到邮差那里。说到这里,男孩注意到这对夫妇的神情,于是又说:可能这只是我的想象,她什么时候下葬呢?明天或后天,斯泰努恩回答,要看吉斯利牧师的健康状况以及挖掘坟墓需要多久,挖开冰冻的地面非常困难。他们要挖多深?男孩担忧地问。他模糊地觉得,她躺得越深,就越有可能找到安宁。最深挖一米半或两米,欧拉弗尔说,这里死者安眠的地方都不深。不过希望我们在夏天能更好地埋葬她。希望?年轻人,在夏天,有鸟鸣、飞蝇和所有的鱼,很多东西都会被遗忘。阳光正灿烂时难以记住死者,可能也没有记住的必要。

男孩快讲完时,波尔蒂斯走了进来,给詹斯拿了一个新的热水袋。可你是谁呢?波尔蒂斯换完热水袋后,欧拉弗尔问道。两个女人下意识地看着男孩,男孩什么都没说。他究竟该说什么呢?一个人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存在呢?我是谁?是我们的所作所为塑造了我们,还是我们所梦想的塑造了我们?斯泰努恩没有得到男孩的回答,于是说:你身上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猜测。你穿着制作精良、价格昂贵的雪地靴,我猜是挪威靴子。你穿着暖和的衣服,说话时引用诗句,你说的我们无法听懂,几乎什么都听不懂,真的,但我觉得我听出了莎士比亚,他可不是你所说的一般人。但你的手表明你做过体力活。波尔蒂斯说,人们要么辛苦劳作,要么不用劳作。我现在和盖尔普特在一起。男孩说,好像这能解释一切。盖尔普特?欧拉弗尔重复道,你说的是古特杨的妻子盖尔普特?男孩点点头。那好吧。斯泰努恩说。她留下你是不是为了留下后代?波尔蒂斯问。不是。男孩说,而后又唐突地冒出一句几乎没经过大脑的话:无论如何我都喜欢你这样敏感的女人。如果你不是躺在床上,我肯定会揍你。波尔蒂斯说。

她们离开后,男孩打了个盹儿,跋涉后的疲惫就像头脑里沉闷的嗡嗡声,深深植根于心的痛苦又变得鲜活,他在叙述中重温了这痛苦。他打盹儿、入睡,醒来时已是晚上。詹斯正站在窗前向外望,历经沧桑的脸像死人的脸一样苍白。一时间男孩什么都不敢说,因为言辞可以展现出谁死了、谁活着。只要一个词,詹斯就会消失,就会是另一张床上的一具尸体。但我们必须知道生与死的差别,正因如此,男孩开口说道:我们在斯雷图埃利。詹斯没有反应,就像没听见一样。我们需要使用什么词语,我们的声音才能让死者听见,进而传到上帝那里?我知道。詹斯说。在医生家里。男孩加了一句,不过这是在他终于又能开口说话之后,因为他一听见詹斯的声音,悲伤就翻腾而起,阻塞了他的喉咙,宛如带着自己的意愿翻腾而起,濡湿了他的声带。我知道。詹斯回答,同时继续望向外面洒满月光的世界。这个大个子无须与泪水对抗,他是泪水的化身。有声音从外面传进来,男人的声音。男孩听了片刻,试图分辨出他们在讲些什么,然后说道:可能是那些去找哈加提的人,这是第三次了。我知道。詹斯说。我们撞上了这栋房子,惊醒了正在睡觉的人,也把其他人吓坏了。詹斯什么都没说。很及时。男孩说,声音轻柔。是的。詹斯说。他靠在窗框上,减轻腿上的重量,让自己站得更稳,支撑起他的骨头、肌肉、记忆、背叛,以及所想到的等待他的一切。他们听到轻快的脚步声在靠近,于是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斯泰努恩走进房间,看到窗边的大个子时愣了一下。你醒了,而且还站起来了。她用她那温柔如水的平静声音说道。詹斯看着她。这我不清楚。他有点干巴巴地说,然后蹒跚着走到床边。你们谁都没找到?詹斯躺下后冷静地问,压抑着痛苦、疲惫和屈辱——无法笔直站立,甚至几乎无法站立带来的屈辱。没有,她说,能见度很好,但是那么多雪,难以猜测雪下面埋了什么。男孩轮番看着他们两人,斯泰努恩现在说话不一样了,仿佛每个字都经过了一番斟酌。我们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其他人的存在改变了我们,绘制出不同的特征,而且很少会一下子完成,每个人的内心都是隐秘的世界,其中一些从未露出表面。詹斯说他几乎不可能回到内斯。斯泰努恩说:我们必须期待最好的情况。她既没看詹斯,也没看男孩。詹斯说:有期待是好的,然而对于暴风雪中半死不活的人不会有什么帮助。我知道,亲爱的。女人眼睛紧盯着詹斯,说道。詹斯低下头,就好像头突然变得沉重难支。

波尔蒂斯给詹斯拿来了粥、一片血肠和一杯新煮的咖啡。没过多久,欧拉弗尔也走了进来。冻伤怎么样了?詹斯问欧拉弗尔。这三个人,这一家人,站在那里看着詹斯,冻伤似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丑。欧拉弗尔回答。冻伤从来都不漂亮。詹斯声音低沉地说。我很清楚。医生说。会治愈吗?我看到的情况更糟。听到这句回答,詹斯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看着欧拉弗尔。医生移开视线,耸了耸肩道:会治愈吗?什么会治愈?一个人脸被打了,脸可能会忘记那一击,但人不会忘记。詹斯开始吃东西,就好像他再也无法费神地看着医生了。我相当肯定,他问的不是哲学问题,而是他的肢体能不能保持完整。斯泰努恩说。你说得对,欧拉弗尔说,脸上却带着怒容,你仍有可能留住一切,不受损害。只是有可能而已。你脚趾中的几根,或许还有一两根手指,难说能不能保住,这或许取决于你是多好的病人,这可能是最大的不确定性。非常难说。

波尔蒂斯说:治疗冻伤最好的办法是每天在雪地里走两次。这是最好的办法,一直得到证明。没有人因为温柔而变得强壮。

但你看起来够强壮。男孩说。

我不会再给这个家伙拿吃的了。波尔蒂斯说。她淡蓝色的眼睛看穿了男孩,斯泰努恩则嘟囔了句什么,走到窗前看着窗外。

哈加提该有更好的命运。只剩下他和詹斯两人时,男孩说。窗外的天空中挂着灯笼一般的暗淡月亮。对。詹斯说。他只说了这一个字,这并不总能算得上是一个字,有时更接近一声叹息,甚至连叹息都不是,只是吸口气而已。他说出这个词的样子让男孩一瞬间用尽所有力气不让自己哭泣。我们对另一个人做的最糟的事情之一,就是在他们面前哭泣,正因如此,我们才独自哭泣,我们宁可暗地里悄悄哭泣,仿佛对此感到羞惭。然而在这世间,或许没有多少东西能比在悲伤中、在遗憾中产生的泪水更纯净了,文明修养常把我们带到特定的方向。男孩终于说道:内斯的孩子们现在怎么办?比亚德尼怎么办?这一次詹斯没有回答,不过他好像嗯了一声,这或许意味着生活是座难以攀登的山峰。邮差詹斯的眼睛合上了,然后睡着了。沉入如此之深的世界,深得几乎一直延伸到死亡。他睡着了,在梦的世界里毫无防护能力,他本能地想握紧包着纱布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