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都湿透了。毛巾因为放在包里,所以没有湿。他们用毛巾裹住身体,坐在雨伞下,喝香槟酒。

她靠在他的身上。“说说你。从头开始,你的妈妈,爸爸,兄弟姐妹,一直到现在。你是美国人吗?”

“我生在柏林。父母靠给人上音乐课为生,父亲教钢琴,母亲教小提琴和中提琴。我们兄弟姐妹四个,虽然他们都比我强,但是只有我一个人上了音乐学院。是我父亲要这样,因为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儿子像老子那样一事无成。于是我就子从父命,上了音乐学院,然后再子从父命,在纽约交响乐团当了第二长笛手,而且将来还会子从父命,在另外一个更好的交响乐团当第一长笛手。”

“你父母都还在吗?”

“父亲七年前去世了,母亲是去年。”

她思忖了片刻,然后问道:“如果你没有从父命当一名长笛手,而是做了你想做的事,你会做什么?”

“说来你会笑话我。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后,我心想,终于自由了,终于可以做想做的事情了。但是父母始终活在我的脑海里,他们仍然在不断劝说我,要我跑出去一年,离开乐团,离开长笛,奔跑,游泳,思考,记录和父母兄弟姐妹在一起的时光。这样等一年过去以后,我或许会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说不定最后还是会回到长笛上。”

“我有的时候非常希望能有人劝说我。我的父母死于交通事故,那年我刚十二岁。负责监护我的婶婶不喜欢孩子。其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爸爸是不是喜欢我。他在世的时候对我讲过,要是我大一些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和我干点什么。听上去不是很好。”

“对不起。那你妈妈呢?”

“她很漂亮。她也希望我能和她一样漂亮。我的衣橱和她的一样,很讲究。妈妈帮我穿着打扮的时候,总是很可亲,很温柔,很好。我多么希望她能教我怎么和讨厌的女孩和放肆的男孩交往,这样我就不用独自应付和学习了。”

雨伞下,他们沉浸在对往日的回忆中。他心想,就像两个迷途的孩子,盼望能找到归家的路途。他想到了小时候喜欢看的一本书,几个男孩和女孩迷路了,他们生活在洞穴和茅棚中,在旅途中遭歹徒袭击,被劫去做苦工,在伦敦又被洗劫一空,只能靠乞讨和偷盗为生,后来又被人卖到米兰当烟囱工。他当时为这些孩子失去了父母而伤心,多么希望他们能重新回到父母身边。但是这个故事的魅力就在于这些孩子如何在失去父母的情况下面对生活。等到他们终于和家人团聚的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父母了。为什么只需要自己而不需要他人的独立过程总是那么艰难?他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没怎么。”他说,用手臂搂住她的脖子。

“你叹气了。”

“我希望能超越现在的我。”

她蜷缩在他身上。“这种感觉我知道。但我们的发展都是一阵一阵的,不是吗?有的时候很长时间没有任何变化,但是突然就会出现一个没有想到。一个偶遇,一个决定,顷刻之间,我们便不再是原来的我们了。”

“不再是原来的我们?我半年前参加过一次同学聚会,原来在学校听话、老实的学生,仍然听话、老实,而捣蛋鬼仍然是捣蛋鬼。我觉得他们和我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我当时很迷惘。人人都在提高自己,都在想,人会变,会不断发展。结果却是大家总能一眼就看出来,和原来一模一样。”

“你们欧洲人都是悲观主义者。你们生活在一个旧的世界,想象不出来世界会更新,人会换新颜。”

“我们到沙滩上去吧,雨已经不下了。”

他们上下挥舞毛巾,沿着海边奔跑。赤裸的双脚踩踏在沙滩上,潮湿的沙子凉凉的,刺激得脚发痒。

“我不是悲观主义者,我总是希望生活能越过越好。”

“我又何尝不是呢?”

雨又下大了。他们回到苏珊住的房子。两人都冻得哆嗦。趁着理查德冲淋浴,苏珊走到地下室,打开暖气。趁着苏珊冲淋浴,理查德点燃壁炉。他穿上苏珊父亲留下来的红睡袍。睡袍的质地是全棉的,厚实,暖和,真丝衬里。他们将湿透的衣服晾起来,琢磨壁炉台上的电热铜茶炊怎么用,然后坐到沙发上。她盘腿坐在一个角落,他跪膝坐在另外一个角落,就这么喝着茶,相互望着。

“我待会儿穿上我的衣服。”

“别走。外面下着雨呢,你能去哪儿?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我……”他原想说,他不想给人过分的感觉,不想打扰她,不想打乱她的生活。但这些都是客套话。他知道,她喜欢他留下来陪她。他从她脸上看出来了,从她声音中听出来了。他微笑着看她,先是客气,接着变得有些尴尬。如果此时此刻勾起了苏珊的某种欲望,而他却不能满足,那该怎么办?但是她从沙发边的一堆书和杂志中拿了一本书,看了起来。她坐的姿势、看书的样子,放松,悠闲,自娱自乐。他也情不自禁地放松下来。他翻了一下,找到一本觉得有意思的书,不过没有翻阅,而是坐在一边看她看书。一直看到她抬起头,朝他投来一个微笑。他也朝她微笑了一下。终于,身心完全放松了,他开始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