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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人兽面纹。
一眼看去,似是一个有首无身的饕餮怪兽。巨大的圆形的眼睛,突兀地瞪着你。宽鼻,悬蒜状的鼻翼,外张。阔嘴,露出尖锐的獠牙。
细看,会发现怪兽的后面隐藏着一个人形神像。头上戴着高耸宽大的羽冠,十余组单线和双线组合成放射状羽毛,围住羽毛的是波浪形花纹的圆弧状额饰,羽冠额饰下面是倒梯形的脸。重圈为眼,并有短线勾画出眼角。弧形线条的鼻翼,微张的嘴。耸肩、平臂、弯肘,五指平张叉在神兽头上。下肢做蹲踞状,脚为三爪的鸟足。
人形神像除戴着羽冠的头部外,身体部分和神兽重合在一起,以云雷纹表现,若隐若现,有幽灵般神秘的效果,只有在细细的辨认下才能看出两层画面的叠加。这叠加是运用浅浮雕和纤细的阴线雕刻,巧妙地将虚实效果融为一体。
突出的轮廓清晰的浮雕部分,是一个威武的面容,似是代表了外在的形态。阴线刻画的部分,似乎在表达人的外在的身体以内,应该还有内在的更完整的存在,是灵魂,或精灵。
灵儿又梦到了玉琮。玉琮在黑暗中闪着光。她伸手去触摸,还没碰到,玉琮却悬浮着飘开去。她往前一点,玉琮又飘远一点。她又伸出手去,未触碰到,玉琮竟飘飘忽忽地往前飞去了。她迈开双腿去追,却发现自己也飘浮起来了,悬在空中。她往玉琮飘去的方向追逐着,身体轻盈如羽毛,无法控制方向。她看到下方山峦蜿蜒,河道交叉,一个个水塘如镜面一样,熠熠闪光,一块块方格稻田,是金黄色的,还有村舍,白墙黑瓦。似乎有炊烟。似乎有鸡鸣,还有狗吠。不对,梦中好像是没有声音的,她应该并没有听到这些声音。她只是突然注意到,玉琮不见了,心中一惊,整个人就开始往下掉,一直掉,像是掉入了无底深渊。
她从坐过山车般的失重感中惊醒过来,心头一片怅然。无法再入睡,打开手机,在相册中找到了那张神人兽面纹的照片,再次端详起来。那些线条,是如此流畅细腻,而每一条纹路,似乎都能把她带向一个遥远的未知的时空。
周一早上,下了公交车,灵儿快步向文物考古研究所走去。她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说服所里的领导。
她住在大外公留下的老房子里。在一条叫马市街的小巷里,隐没在高楼的包围中。大外公,是外公的哥哥。他是个考古学家,终身未娶,一辈子就待在他的学术空间里。历史和考古的光照着他前面的路,似乎四周全被隐去了,只有黑暗中的那束光,而他像个孤独的行者,沿着那束光,踽踽独行,直到他前几年过世,留下了一屋子的书和破旧的坛坛罐罐、陶瓷碎片。
知道她要到杭州工作,外公让舅舅把老屋收拾出来给她住。舅舅年轻的时候考到杭州来读大学,毕业后外公让他留在杭州工作,同时也可以照顾孤单的大外公。舅舅开车去火车东站,把灵儿接了回来。舅舅说,别住老屋了,潮湿,卫生设备也简陋,住我那儿吧,公寓楼条件好一些。灵儿说,舅舅,我就不去打扰你和舅妈的生活了。一个人住,更自由。我也想锻炼自己的独立生活能力。舅舅笑笑,没再坚持。他也知道,比起被照顾得好好的,年轻人更喜欢自由。
杭州是她外公的故乡,她小时候跟着外公来过几次。他们来的时候,也总是住在这间马市街的老屋里。她的记忆中,大外公总是拿着一只放大镜,对着那些破陶片看哪看哪。她有些好奇地靠近过去,想看看大外公究竟是在看什么。大外公抬头看见她,边招手,边说,来,灵儿,坐外公身上。他把灵儿抱到自己膝上,然后说,你也要看五千年前人类写的字吗?他用放大镜对着破陶片,放大镜下的画面,是黑色陶片上一个个像小孩子随手乱画的符号。大外公说,这是我们这儿最早的文字。灵儿说,大外公,我也会写。灵儿刚刚开始学写字,上、下、大、小、早、日、中、天……已经学会了很多字。她跳下来,拿过纸笔,一笔一画地把陶片上的字符照样画了出来,得意地拿给大外公看。大外公说,我们灵儿真聪明啊。不过,光能画出来不够,你要知道这些字符是什么意思。
那,它们是什么意思呢?
大外公一辈子都在研究它们是什么意思。以后,灵儿长大了,和大外公一起研究它们的意思好吗?
好的!灵儿慎重地点点头。
后来,灵儿一直惦记着自己当时那个郑重的承诺。她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好帮大外公解开那些字符的秘密,这样,大外公就不用整天待在那间小屋子里看破陶片了。她想让大外公去她的家,去成都玩。
外公和大外公长得很像。外公退休之前,一直在四川大学历史系任教。外公说,他之所以学历史,也是受了大外公的影响,比他年长三岁的哥哥,从小给他讲各种历史故事,他们的父亲喜欢古董,家里收藏着一些古物,哥哥会讲给他听每一件古物的年代、用途以及图案的意义。
她记得大外公带他们去西湖上划船。她还记得,大外公牵着她的手在老城区穿梭,一边走一边对她说,杭州啊,河道多,桥多,一座连着一座。很多地名也都是桥的名字。接着自言自语般地报了一连串的桥名:卖鱼桥,拱宸桥,水漾桥,豆腐桥,万安桥,断桥,长桥……这些名字读起来,抑扬顿挫,像有音律一样,很好听。后来她读到马可·波罗的游记,马可·波罗说:“行在(杭州),环城诸水,有石桥一万二千座,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华贵之城。”
大外公在他们那次去杭州后没几年,就去世了。她又来了一次杭州。这次,来去匆匆,气氛沉重。回家的时候,臂上戴着黑袖章。她沉默着,一路上都只望着火车车窗外面。山峦起伏,风景如画,但她的眼前却有一片片碎陶片和陶片上那些笔触稚拙的符号,叠加在那山川风景的上面,一路跟随。
但她没想过自己会到杭州工作。自小在成都,除了几次外出旅游几乎没离开过。高考志愿也选报了四川大学,理所当然认为自己将来会在成都工作生活一辈子。
自从上次在金沙遗址博物馆看到过良渚玉琮之后,杭州,就如同一个刻符一般地烙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又回想起大外公的黑陶片,想起她懵懂时期答应大外公说要帮他解开那些黑陶片上的字符的意思。
她问外公,大外公留下什么著述了吗?外公很是伤感,他说,大外公的考古学报告基本上是发表在学术刊物上的,也有几本单行本。“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抄家,把家里的藏书和你大外公搜集的资料都毁了,烧的烧了,撕的撕了。那是你大外公一生的心血啊,他因此大病一场。后来,在一家废品收购站,他发现了一本残缺的《良渚黑陶和石器》,那是他其中一篇论文的单行本,他如获至宝地买了回来,后来一直都在补写和重写,留下了一堆手稿。他这一生最后留下的,也就这一堆手稿和一本残破的单行本了。
从成都出发的前一晚,她依偎在外公身边,外公年纪大了,她有点舍不得离开。外公感叹道,我们家终于有人接过了大哥的衣钵,从事考古这项工作了。他泉下有知,应该会很欣慰的。
很长时间里,她一直在想,那件玉琮为什么会出现在金沙遗址呢?杭州,在长江的下游,而金沙遗址,是在长江的上游地区,逆流而上的玉琮里,沉积了多少的岁月和沧桑?从她生活的成都,一路过去,到杭州应该有近两千公里。她若要去寻踪溯源,正好要从长江头一路寻到长江尾。
她当时笑自己无厘头,我为什么要去寻踪溯源?这段发生在五千多年前的历史,和我有什么关系?可寻踪的念头竟然像生了根一样扎在了她心里,无法去除。
她寻找着一切和良渚有关的书籍和资料。研究生三年,有两个暑假她都跑来了杭州,去浙江省博物馆,去良渚博物院。她想去找遗址,但不知道具体方位。打了个车在良渚博物院附近绕了一圈,只看到大片的田野,还有果园。在那片种满果树的山坡前,她下了车,一步步地往山上走去。从高处看下去,小河,田野,村舍,像一幅风景画一样依次展开。江南的夏季,植物茂盛,生机勃勃。她在山坡上的树荫下坐了好久,看着远方,她想,这就是五千多年前他们生活的地方吗?在时光隧道的那一头,这片土地又会是怎样的画面呢?
在浙江省博物馆她看到了一件玉琮。虽然她已经在各种书刊上看到过这件玉琮的图片,但当它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时,她还是被震撼到了。相比之下,金沙遗址博物馆的那件十节玉琮做工显得粗糙很多。而这件,显然是玉琮里的精品,它是如此的美丽。那温润剔透的光泽,那柔和的白色,那端庄稳重的造型让她有一种亲切感。但她有些不太敢看那上面的神人兽面纹,她觉得这图案有摄人心魄的力量,每次盯着它看,她发现自己总是会进入一个不知道时间空间的状态中,而那纹饰是活的。很多次,她无意识地在她的速写本上乱画,定下神来一看画的竟是神人兽面纹。
当舅舅把她带到马市街的这间老屋时,一股亲切的感觉扑面而来。她似乎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自己,对大外公说,好的!那是自己对大外公的承诺。那么她是不是已经走在兑现承诺的途中了呢?
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办公楼是一幢建于20世纪40年代的三层小楼。大门在中间,进去便是门厅,迎面有个楼梯。门厅的左右两边各是一条走廊,走廊两边办公室一字儿排开,一间挨着一间。办公室的门一间间地被打开,上班的人在陆续到来。
她直接来到所长办公室门口,她想,只要自己在门口候着,所长一来上班,她便能截住他。当她走到门口时,发现门已经开了,所长早就在里面了。
刘所长好!她打了一个招呼后,便安静地站到所长办公桌对面。
所长抬头看见她,笑了,你又来了?她点点头,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所长,目光坚定执着。
所长说,你的专业、学历都很好,导师推荐信上也说了你成绩优异,而且专业表现突出,但是野外太艰苦了,做考古人也太艰苦了,你一辈子都得跟泥土、遗骸、地底下的出土物打交道,你一个女孩,我实在不忍心让你跨进来。
她回答,这些,在我选择这个专业的时候,就准备好了。
下午我要去良渚,你要不先跟我去现场看看,也可以在我们工作站待几天,到时候再定,是留还是走,好吗?
一听能去良渚,灵儿心都要蹦出来了。太好了,我终于可以进入良渚的考古现场了。
从考古界第一次发现良渚古城遗址至今已经八十多年了,从黑陶和石器开始,良渚的每一次挖掘都能给学界带来惊喜,不断地刷新着人们对中国历史文化渊源的认知。仅从这一点来说,一个考古人,能加入良渚文化的考古工作小组就是莫大的荣幸。更何况,灵儿自己对良渚文化那种莫名的好奇,玉琮、神人兽面纹带给她的那种震动和感受,无法言传。能亲自参与到揭开良渚文明谜底的工作中去,是她报考考古学硕士的起因和动力。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留下来。
下午去现场的时候,车子经过了良渚遗址管理委员会的办公楼,她想到了史遥,他应该就在这里面工作。史逸民?她的思绪突然闪了一下。史遥,史逸民。这几年她搜集了所有能搜集到的关于良渚遗址的书,还高价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买了一本良渚遗址最早的发现者史逸民著的《良渚》,拿到手才发现根本不是旧书,只是一本复印本而已。
记得昨天听史遥说他祖父是良渚遗址最早的发现者,难道,就是史逸民?